《一日顶流》:讲述新大众文艺时代的“顶流”生活故事
当前新大众文艺蓬勃发展,关于新大众文艺的理论阐释和现象分析也方兴未艾,但是将新大众文艺的主体及其生存状态作为观察思考对象,并以艺术化的方式呈现在文本之中的,石一枫长篇小说新作《一日顶流》似乎是非常特殊的一部。这首先在于新大众文艺是最新的文艺现象,也是最新的理论命名与研究阐释,其次则与石一枫的创作特点有关。
时代敏感与思想敏锐
关于石一枫的创作特色,以前强调较多的是他继承了老舍、王朔的京味文学传统,或者他继承了老舍、茅盾的现实主义传统,但他另外两个创作特点则容易受到忽视,那就是时代敏感性与思想敏锐性。如果说时代敏感性作为现实主义的必备要素,偶尔还会被论及,那么关于思想敏锐性则极少受到关注。石一枫正是在对新时代的诸多新元素的发现、整合与思考中,展现了其思想的敏锐性与前沿性。石一枫小说中对时代新元素的敏感与对象化,不是自然主义式的罗列与拼贴,而蕴含着他对时代与世界的整体思考与最新发现。石一枫近年来的小说,从《地球之眼》《借命而生》到《逍遥仙儿》《入魂枪》《漂洋过海来送你》无不体现出这一特点,《一日顶流》则是最新的一部。
这部小说的主人公胡莘瓯偶然成了直播界的“顶流”,虽仅“一日”,却极大地改变了他的生活与命运。小说围绕这一主要线索,通过他与父亲的关系、他与李蓓蓓的关系,回顾了中国互联网20年的发展简史,又通过他逃离北京后在全国各地的漫游——四舅和关公的山区、慧行和慧智的海岛及其寺庙、李蓓蓓老家靠海的小城、李贝贝的东北小城以及大山深处,完成了对中国社会各阶层生活状态和精神面貌的全面呈现。在这个过程中,也展示了胡莘瓯作为一个“顶流”的影响力及其对中国的认知图绘。在四舅和关公的山区,他作为“顶流”从天而降,受到了当地各部门和众多小网红的围追堵截,无奈只能坐上关公的摩托车落荒而逃,即使在李蓓蓓老家那个靠海的小城,他的影响力已趋衰弱,但仍能凭一己之力吸引众人的注意力,化解李蓓蓓妈妈与众多家长紧张对峙的局面,但到了结尾处,“胡莘瓯终于又参加了一次直播带货,并荣幸地充当主角。效果惨淡,别说五万六万没冲上去,网友们还将这场活动命名为‘挖坟现场’。原来他就是个坟”。流量时代的瞬息万变,充分展现了各领风骚三五天的迅捷性与偶然性。
之所以如此,在于胡莘瓯并非一个典型的“顶流”,他只是一个底层小人物或城市平民,只是偶然原因才成为了“顶流”,顶流并不是他的梦想,他也没有像其他顶流一样急于变现,相反,他急于逃避顶流带来的关注和众多“眼睛”。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到在“顶流”光鲜亮丽的外表下那些具体的生活逻辑与生活故事。如果说顶流是资本、流量、社会情绪与注意力经济等多种社会合力制造出的奇迹或符号,是戏剧性的高潮,那么顶流背后的生活逻辑与生活故事则是冰山之下更为庞大的部分。《一日顶流》的重要价值之一就是以胡莘瓯“一日顶流”的经历为中心与线索,讲述了胡莘瓯父子、李蓓蓓母女、李贝贝、马大合等人自新世纪以来在北京或“北漂”的生活,小说中对这些人成长、成熟与生活变迁的细致描绘,奠定了这部小说的现实主义底色。
新时代文化经验的丰富性与差异性
与石一枫的其他作品相比,这部小说虽然是以北京为中心,但石一枫也走出了北京生活的舒适区,在小说中描绘了全国各地不同的城市、山区、海岛,可以说是继《漂洋过海来送你》“走遍世界”之后,“走遍中国”的一次新尝试,地理空间的开阔为小说打开了新的视野,也让石一枫对北京与中国的描述更具参照性和典型性。如果以上所述仍限于现实生活,那么伴随着新世纪前后互联网的普及,虚拟性的网络生活与交流也成为人们社会交往的一部分,小说中关于胡学践与“老神”、海角论坛以及E-mail、BBS时代的描述真实回顾了这一历程,现实交往与虚拟交流相互交织,既是新世纪以来中国人际交往的最大的变化与特点,也是《一日顶流》随时代而变的现实主义特色所在。从以现实交往为主到以虚拟交流为主,则为“顶流”这种社会与文化现象的出现提供了可能性。《一日顶流》以现实主义的笔法再现了这一过程,让我们看到“顶流”出现的社会、技术与人际交往基础。
如果说石一枫在《一日顶流》中对北京的描述更接近俄苏文学中的“生活故事”,那么他对其他地区的描述则更接近于巴尔扎克意义上的“外省风俗研究”。“外省”与北京的“风俗”并不是截然对立的,而是同一个潮流中不同地区的不同表现形式,更确切的说法是“时代风俗研究”——即相对于地域性差异,时代性差异更具根本性。比如在四舅和关公的山区乡村、在李蓓蓓母女的临海小城,同样盛行直播,同样追求顶流,相对于不盛行直播的时代来说,它们与北京处于同一种浪潮之中。但是他们崇尚直播与顶流的具体形式则不同,在小说的描述中我们可以看到,山区乡村的直播更具乡土与传统特色,有“关公”,有“张飞”,更多的人围拢过来,“通往山上的那条银链灭了,路却变得更加璀璨:车灯、手电、手机,还有火把和夜市里的灯箱,人类文明史上各个阶段的照明工具汇成长流,浩瀚地涌了上来。更远处,网状公路上还有更多的灯光,先往村子集中,再从村口上山。村里还有个大喇叭响着:‘停车收费,依次通行,注意安全,文明直播……’”李蓓蓓生活的那个临海小城则更贴合现代文旅的思路,旅游节的服装租赁处“皇上娘娘最贵,大臣次之,最便宜的还是厂公。遵循一个穷人的消费习惯,他变成了历史上唯一长胡子的太监——又让人家饶了他一副美髯,随风飘飘,正好遮住半张娃娃脸”。对这些时代新风俗及其在不同地区表现形式的捕捉,展现了新时代文化经验的丰富性与差异性。
时间、爱与人的本质
如果说“风俗研究”与“生活故事”主要体现了石一枫的时代敏感性以及整体表现生活的能力,那么他对一些前沿问题的表现则展现出了思想的前瞻性,在小说中主要体现在胡莘瓯在海岛时期在庙里与慧智、机器人慧行的交往过程中,在现代AI技术与佛教的相互阐释中重建思考的维度,重新思考人之为人的根本性特质。与之相对应的是小说贯穿全篇的对于时间与爱的思考。小说将胡莘瓯与李蓓蓓5岁时的“爱”作为统摄整部小说的主要线索,又将胡学践与崔美娟的爱情故事作为最终的谜底,不仅在整体结构上赋予了小说叙述的动力,而且在深层次上也隐含着对人类本质的思考,同样小说以“千年虫”与时间倒流开端,其中有不少这样的议论:“数字古已有之。在我们这个宇宙,据说时间可以倒流,空间可以压缩,但一加一永远等于二,所以数字比时间和空间更稳固……”时间、爱与人的本质,这是作者探讨的主题,在AI时代的这些新思考引人深思。但作为一部小说,《一日顶流》有机地将这些深刻思考与小说的叙事编织在一起,或者说作者的思考是与文学融合在一起,是密不可分的,在这个意义上,文学成为一种“思想形式”,石一枫在以他的方式勘探着我们这个时代思想和社会的前沿性问题。
在这部小说中,我们可以看到京味文学与现实主义传统,也可以看到石一枫的时代敏感性与思想敏锐性,这部小说描绘了一个新大众文艺时代的“顶流”的生活故事,将生机勃勃的新大众文艺加以对象化与文本化,为我们提供了一个思考和把握新大众文艺的新视野。与单纯的理论阐释或研究不同,石一枫在小说中为我们展现了一幅新大众文艺的盛景,梳理其漫长的前史,并在新大众文艺与其他社会各领域的互动中展现了一幅整体性的时代画面。这是一种艺术化的呈现,也蕴含着作者的独特思考,可以说是新时代文学对新大众文艺的助力与推进,相信对二者的融合与发展必将产生积极的作用。
(作者系《小说选刊》副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