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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花》2025年第4期|孙健:银鱼式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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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火花》2025年第4期 | 孙健  2025年05月07日16:09

孙健,山东广饶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东营市作协副主席,已出版长篇小说《同学会》《公考》《天债》等五部;出版童话《鹿角角行医记》;中短篇小说见于《小说月报•原创版》《雨花》《山东文学》《时代文学》《北方文学》等多家文学期刊。作品曾入选多个选本。有小说被改编成影视作品。

我学的师范专业,大学毕业后辗转参加教师招考两年多,终于尘埃落定,我如愿成为柯镇小学的一名在编教师。

那是个空中铺满鱼鳞状云层的午后,我正在位于城区的家中读卡夫卡的《城堡》。我坐在书房那个半旧的藤椅上,完全沉醉于小说中梦幻般的艺术迷宫之时,手机响了,区教育局打来的,这个号码我牢记在心。我的身体犹如一根被压弯的弹簧噌地蹦了起来,赶紧抓起响着悦耳音乐的手机。对方是位女士,嗓音分外甜美,像黄鹂的鸣叫。接完电话,我终于从现实的迷宫中走了出来。

曾几何时,大学生已不再是天之骄子。每年七月,铺天盖地的毕业生潮水一般从大学的城池里涌了出来。为觅一份心仪的工作,他们不得不跻身于千军万马之列勇过独木桥。我毕业后为谋取一份教师工作参加了无数次招考。初生牛犊不怕虎,我心比天高,刚开始报考的大都是位于城区的名校,可经历了一次次失利后,当初不可阻挡的锐气渐渐消失殆尽,我只好降低标准瞄向乡镇学校。

柯镇不算大,六七万人口,临着省道,流水清澈见底的支脉河从小镇一侧蜿蜒穿过。小镇距离海岸仅数十公里,气候湿润,绿树成荫,鸟类众多。柯镇交通便利,适宜居住。

我之所以报考柯镇小学,与我的四叔密不可分。四叔已在柯镇小学任教十余年,他说这所学校教研氛围浓厚,有极深的文化底蕴,非常适合年轻教师成长。于是,我填报志愿时便把柯镇小学放在第一位。

我来柯镇其实还另有原因。我的初恋女友吴菲,一个特别爱笑且一笑嘴角就上翘成月亮船形状的女孩,她大学毕业后很快便考到清石镇小学任教。

柯镇与清石镇算是左邻右舍,两所小学仅几公里之隔。我与吴菲是大学同班同学,我俩情投意合,卿卿我我。遗憾的是,从去年落叶飘飘的季节开始,我俩感情上出现了意想不到的波折。时至今日,我俩之间的那道裂缝尚未完全弥合。

离开学还有十余天,尽管之前已去过柯镇多次,可我还是很想再去一趟。这是个阳光炙热的上午,我开着那辆大众牌银灰色轿车驶往柯镇。那年高考结束后,我约了几个同学考了驾照。大学毕业没几天,我爸便花了十几万元为我买了这辆代步车。爸爸兄弟四人,除了四叔,爸爸、二叔和三叔都在村里种果树,近几年他们赚了不少钱。哥仨先后都在城里买了房,安了家。倒是捧着铁饭碗的四叔一直住在柯镇,至今没在城里买房。

我提前给四叔打了电话,听筒里他的声音瓮声瓮气,说他正闲在家里,让我尽快过去。我料定四叔正躺在沙发上看电视或是刷手机,不然他的鼻音不会那么重。四婶在镇卫生院工作,是一名大夫,暑假期间她照常上班。四叔一个人待在家里,闲得慌也正常。马上就要站在讲台上给孩子们上课了,我蛮激动的,胸口像燃烧着一团火。我刚要挂掉电话,四叔叮嘱我到镇上的活鱼店买条草鱼,还说中午给我露一手。他的声音清脆了许多,看来已从沙发上坐了起来。

镇上的确有一家活鱼店,我虽然没到店里买过鱼,但曾从店门前路过。店铺位于商业街一侧,对面是一家中国农业银行。

四叔是学校的业务骨干,教数学,连年担任班主任,获得的各种荣誉证书塞满了抽屉。自从我读了师范专业,每次去他家,他都把那堆证书搬出来向我炫耀。不过,他兢兢业业工作了十来年,至今还是一名普通教师,也没混个一官半职。

我把轿车开得飞快,轿车银鱼一般行驶在车来车往的省道上,不一会便来到了满眼都是树木和楼房的柯镇。我把车拐到商业街上,路两侧种植着碗口粗的梧桐树。路面洁净平整,连一片纸屑也不见。沿街是经营种类繁多的店铺,饭馆、理发店、服装店、超市、水果店、药店、眼镜店……可谓应有尽有。火辣辣的日光从头顶上倾落而下,天气炎热,路上的车辆与行人并不多。我把轿车停在了活鱼店门口,下了车。

店铺的玻璃门上方是一块蓝底红字的牌匾,上写着“清水湾活鱼店”,行书。我推开门进去,店里三面墙各有一个一米多高的长方形水池,澄澈的水里有许多品种不同的鱼悠闲地游来游去。三个水池里各有一根透明的细管往水里输入氧气,一串串泛着光亮的气泡争相从水里冒出来。店里静悄悄的,没人。“有人吗?买鱼!”我大声喊叫。

店里没有动静,我又喊了一嗓子。楼梯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沿街的商铺都是三层,一楼是店面,二楼和三楼用于居住或是做仓库。楼梯上下来一个穿雪青色套裙的女子。她脚上穿一双粉色拖鞋,没穿袜子,两截白净的小腿露在外面。女子瓜子脸,眼睛大大的,眉心处有一颗米粒大的美人痣。她身段极好,靓丽的秀发自然垂落。她气质极佳,怎么看也不像是卖鱼的。

“你买鱼吗?还是别买了!”女子面色忧郁,语气并不友好。“老板不在吗?”我直愣愣地瞅着女子。她一身清雅之气,像极了陈列在展览馆里的一个硕大的青花瓷,我料定她不是老板。“我就是老板!走吧,要关门了。”她斜我一眼。真是个奇怪的生意人,有钱不赚,居然赶我走。“我买完鱼再关门不行吗?”我说。“要放学了,我得去接孩子!”女子向门口走去,摆出要关门的架势。“不是放了暑假吗?”我没挪步,说,“孩子怎么还上学?”“上辅导班呢。你走不走?”她拉一下卷帘门,门下落少许。“先卖我一条鱼不行?” 我说。“不行!”她的话不容置疑。我正犹豫不决,她竟然猛拽了我一把。我不能再赖在店里了,只好出了店门。

她放下卷帘门,上了锁,骑上一辆天蓝色电瓶车,瞥我一眼。“我二十分钟后回来,你想等就等,不想等就走。”她说完骑着电瓶车驶走。我目送她远去,给四叔打去电话,讲完情况,建议中午到饭馆就餐,不必买鱼了。四叔却非让我等那位女子回来。我看了下时间,十点,天还早。于是我来到路边的一棵枝繁叶茂的梧桐树下,苦苦等待。

过了约二十分钟,女子果真回来了,电瓶车后座上并没有孩子。“孩子呢?”我猜她说谎。“把他送我爸那里了。”女子冲我莞尔一笑,说,“你一直等着呢?”她那张醉人的笑脸,在向我表示歉意。她开了店门,我俩来到店里。“要这条吧。”我指了指一条正在游动的草鱼。它一尺多长,足够两三个人享用。“稍等。”女子脚步匆促地上了楼。片刻后,她下来了,换了一身半旧的浅绿色服装,脚上穿了双浅红色雨鞋。这身装扮让她和刚才简直判若两人,这才是卖鱼的老板娘该有的样子。

大概是我等了那么久感动了她,她脸上溢满笑意,分外和悦。我想要的那条草鱼摇着尾巴并没游走。“这条吗?”她指了指那条鱼黑灰色的脊背,回头瞅我一眼。我点点头。她拿起墙角带长柄的网套,缓缓放入水池,将那条草鱼罩住,又猛地加快速度,将网套往上一翻,那条鱼便被拎出水面。

她扯了一个黑色方便袋,我过去帮忙,撑开袋子。她抓住身体来回扭动的草鱼放入方便袋,麻利地系好口,放到电子秤上。屏幕上显示的红色字码是一点六公斤,价格不算贵,八元一斤。我从电子秤上取走不停抖动的方便袋,微信扫码付了款。

我转过身刚要出店门,女子说:“需要把鱼杀掉吗?”这句话提醒了我,卖鱼的大都免费杀鱼,这样就省去不少麻烦。杀鱼也是技术活儿,我从没杀过鱼,若是把活鱼带回去,麻烦的是四叔。我的好奇心像条毛毛虫从脑洞里探头探脑地爬了出来。女子身体羸弱,细皮嫩肉。杀掉一条大鱼,还把五脏六腑掏出来,这该是多么血腥的场面!一位弱女子怎么下得了手?

“好吧。”我转过身,把装鱼的方便袋交给女子。她来到靠门的案板前,拿一块一次性塑料布铺在案板上,从方便袋里取出鱼平放在上面。那条草鱼可能折腾累了,这会儿居然一动不动。她从木质的工具箱里取出一个狼牙棒形状的器械,一端是手柄,另一端是个布满铁刺的棒槌。她把棒槌在鱼身上擦来擦去,泛着白光的鳞片便雪花一般四处飞溅。她的另一只手稳稳地按住草鱼,它动弹不了半点,唯有尾巴不停抽动,拍打着案板发出细微的声响。清除完草鱼一侧的鱼鳞,她把鱼翻过来,再把另一侧的鱼鳞清除干净。她揭开鱼的腮盖,用一把明晃晃的刀剔除掉鲜红的腮丝。接下来再用刀划开鱼腹,将两根细长的手指伸了进去,掏出鱼的脏腑。她还把墨绿色的鱼胆给我看。杀鱼的关键在于是否取出鱼胆,若是鱼胆破了,或是留在鱼肚子里,等鱼出了锅,便难以下咽。她用清水把处理完的草鱼冲洗片刻,又重新放进方便袋递给我。我接在手里,说声“谢谢”。她冲我笑笑,把我送到门口。

四叔刚参加工作那会儿,镇上开始兴建住宅小区。那时城里的房价居高不下,相比之下,镇上的房价便宜得很。四叔就在柯镇买了楼房,一百二十平米,三楼。我把轿车停在四叔家楼下,拎着那条草鱼上了楼。四叔早已打开房门站在门口等我了。他长得精瘦,长条脸,颧骨很高。四叔大我十岁,我小的时候爸妈天天忙农活,我整天瓜蛋似的跟在四叔身后。四叔格外疼我,他若有好吃的,都给我留着。他每次捉到几只蝉或是捉来一些蚂蚱,都交给我,我妈再炒了给我吃。小伙伴们若是谁欺负我,四叔必定替我出气。从小到大,因为有四叔做靠山,我没吃一点亏。四叔成为一名教师后,我还在读书,他隔三差五给我发微信红包或是转账,有时几十元,有时几百元,虽不多,但对一个学生来说,这已是不小的数额。我和四叔感情很深。

来到屋里,四叔撑开方便袋口瞅一眼,说:“鱼收拾得真干净!你先刷着手机,我做鱼去。”他说完进了厨房。我没有刷手机的爱好,也来到厨房,看四叔做鱼。

四叔家备有酸菜,其它调料也是现成的。说来也怪,四叔近几年特别爱吃鱼,记得前几次来他家,他也是做了鱼招待我。爸爸曾告诉过我,四叔小的时候,爷爷到村边的小溪里捉了几条鲢鱼,四叔吃鱼时一根鱼刺卡进喉咙,疼得直淌眼泪。他张大嘴巴,爷爷一手拿筷子,一手拿手电筒照进嘴里,费了半天劲,才把鱼刺取出来。从此,四叔再也不吃鱼了。想不到他现在却对鱼情有独钟了。

四叔把那条草鱼又用清水冲洗两遍,然后用菜刀把鱼削成片。随后,他将鱼头和鱼骨分割成段,放进带有红色条纹的汤盘之中。四叔把切好的鱼片洗净放入有蓝花的瓷盆中,加少许盐腌制,他说这样可以除掉腥味。他取来两个鸡蛋,把鸡蛋的一端轻轻磕在菜板的角上,打开一个小洞;分别把两个鸡蛋的蛋清倒进瓷盆,蛋黄留在壳内;再加少量胡椒粉和淀粉水,用筷子来回搅拌鱼片,直到拌匀才停手。鱼头和鱼骨也要腌制,然后再放到锅里用热油炒,炒完后四叔把它们放入汤盘中待用。

四叔往锅里倒了少许花生油,烧热后,把提前切成段的酸菜放到锅里,锅里便发出吱吱的声响;又加入少量姜片和蒜蓉,这都是早备好的。他来回翻炒,锅里升腾起浓浓的白气,香味四溢。抽油烟机喘着粗气呼呼作响,总算把烟气吸走。厨房里没有空调,热得很,四叔一通操作,额头和鼻尖挂满汗珠。他喊一声:“取条毛巾过来。”我转身出了厨房,拿来毛巾递给四叔。他擦去脸上的汗水,把毛巾再丢给我。

四叔心灵手巧,做酸菜鱼的动作如同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中间连几秒钟的间隔也没有。且他边做鱼,边耐心地给我讲解每个环节的注意事项。我观摩完四叔做酸菜鱼的全过程,每个步骤便熟记在心了。

四叔把酸菜鱼端到饭桌上。我迫不及待地用筷子夹了块鱼片放入口中品尝,味道的确好极了。四叔又炒了两个菜,风味茄子和酸辣土豆丝。四婶中午在卫生院里的餐厅吃饭,就我和四叔,这么多菜根本吃不掉。“让小李过来一块吃吧,他和我在一个办公室,也住这幢楼,去年考来的。小伙子蛮不错,很热心,业务也强。”四叔说。提前结识一位同事,我当然没意见。四叔给小李打了电话,不一会儿,门铃响了。

四叔开了门,一个身材微胖的小伙子搬着一箱蓝带啤酒进来了。四叔先是责怪小李带了啤酒,然后把我介绍给小李。知道我俩即将成为同事,小李很热情。虽是初见,但我俩有聊不完的话题。我开车,不喝酒。四叔和小李每人开了一瓶啤酒。我们仨边吃边聊。“马老师,你做鱼的手艺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这次是让马剑买的鱼吧。”小李夹了一片鱼肉放入口中细细咀嚼,说,“这一年下来,只是让我帮你买鱼也有几十次吧。”没错,我叫马剑。四叔面色酡红,嘻嘻地笑,不吭一声。我顿感好奇,说:“四叔,你怎么不自己买鱼,总让李老师代劳呢?”“熟人,总不收我的钱,怎么好意思……”四叔面露窘态。“你和那个卖鱼的女子很熟?”我追问道。“我俩是同学……同学……”四叔端起斟满啤酒的高脚杯放至嘴边,脖子仰了九十度,将啤酒灌进肚子。他放下酒杯,用筷子指着那盆酸菜鱼,说:“吃,快吃,凉了就没味道了。”我本想再问几句,但看得出来,四叔在刻意回避这个话题。四叔和那个女子之间必定有不同寻常的故事。我不想四叔难堪,便不再问。

吃完饭,四叔和小李陪我去了柯镇小学的校园。其实,我已来过学校一次,是来报到,那次没惊动四叔。我们一行三人,都是新入职的教师,校长和教务主任接待了我们。

开学后,我被委以重任,任教二年级语文,还担任三班的班主任。我信心满满,下定决心要做好本职工作,干出一番业绩。我精心备课,虚心向老教师请教。我相信“付出必有回报”这句话。我经常利用休息时间备课、批改作业,还常向四叔讨教班级管理经验。上班期间,午餐我都是到学校餐厅吃,若是晚上不回家,早餐和晚餐就用电饭锅自己做。当然,我也常到四叔家蹭饭。

正如小李所说,我每次去四叔家,他都让我买条鱼带过去。尽管镇上只有一家活鱼店,可他每次总会叮嘱我要买清水湾活鱼店的鱼,还说那里的鱼才正宗,做出来才有味。每次我把鱼交给四叔,他都掏钱支付鱼款,或是发红包给我。钱又不多,从小到大我欠四叔的钱还都还不完。现在我工作了,已经领工资,又怎么能收四叔的钱?我每次都是拒收,四叔见我态度坚决,也就作罢。

工作了一段时间,我渐渐感到教学工作并不是我想象得那么轻松,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遇到意想不到的麻烦。班里有那么多孩子,他们性格迥异,家庭状况不同,智商也不同,经常出现一些意料之外的烦心事儿。

班上有几名男生特别淘气,经常闯祸。我听取四叔的意见,找他们谈心,还沉下脸狠狠地批评他们,但都收效甚微。他们仅收敛几天,老毛病又犯了。特别是那个叫小涛的男孩,不是打架,就是偷东西,上课还经常扰乱课堂秩序。在小涛身上,从四叔那里学来的教育方法我轮番用了一遍,也没一点效果。

小涛个子不高,脑袋圆圆的,身体瘦瘦的,眼睛格外小,一笑两只眼睛便眯成一道缝。看上去他挺机灵的,也很讨人喜欢,可就是很调皮。

这日上午小涛又闯了祸。上第一节课之前,他在校园里捡了一堆废纸,在教学楼一侧的花池边点着了火。浓烟升腾到半空,灰烬被风刮得到处都是,有些花草还被火焰烤焦枝叶。也凑巧,这事儿正好让校长撞见,其实也不能说凑巧,火光冲天,老远就能看见。校长经常倒背着手在校园里四处转悠,他看见火光,哪有不赶过来瞧个究竟的道理。校长当即打电话找来政教处的刘主任,把小涛交给他处理。刘主任主管学生管理,手里攥着班级积分的生杀大权。他一怒之下,当即扣了我班二十分,处罚太重了!这次扣分后我班的积分便从全年级的第二名下滑至倒数第一。得知这个消息后,我顿时有了从教学楼顶层一头扎下来的感觉。

我气得晕头转向,都分不清东西南北了。我揪住小涛的衣领大声训斥。他却面无惧色,毫不在乎,嘴里还振振有词,说:“我焚烧垃圾没有错。”“火柴哪来的?”我咬牙切齿地问。“从家里带来的!” 他说。我问:“你为什么点火?”他答:“把垃圾烧了,就不用再运走了。”……我问一句,他答一句。我的肺都要气炸了,真的拿小涛没有办法。马上就要上课了,再和小涛纠缠下去,也不会有结果。我只好让他先回教室。

我回到办公室,气得肚子鼓鼓的。还是与我对桌的秦老师点子多,她教龄二十多年,一直担任班主任。我正为小涛的事儿犯愁,秦老师开了腔:“打电话让小涛的家长来学校,把小涛领回家反省几天,看他还敢不敢捣乱!”真是个好主意!我脑洞大开,连忙从电脑里翻出全班学生的家庭信息统计表。小涛的妈妈名叫邵慧娟,爸爸一栏空着,联系电话是个手机号码。

我出了办公室,来到一个僻静处拨打电话。电话通了,听筒里传来一个柔美的声音:“喂,你是谁?”“我是小涛的班主任,他又闯祸了,你来学校一趟吧。”我说话极快,好像机关枪在扫射。“是马老师啊,我现在就去学校。”接电话的是小涛的妈妈。虽然学校还没组织召开家长会,我和学生家长并未谋面,但家长们已经从孩子嘴里打听到我的名字。

我回到办公室,满肚子的怒气没处倾倒,什么也不想做。

十几分钟后,门卫打来电话说:“马老师,有位家长要找你,她的孩子叫小涛,让她进来吗?”“赶紧让她进来。”我说完便挂掉电话。

不一会儿,一位穿杏黄色风衣的女子闯进办公室,我瞥她一眼,为她没敲门而感到不悦。“哪位是马老师?”想必她就是小涛的妈妈邵慧娟。她的嗓门扯得老高,尾音还有点上翘。我站起身。“小涛到底闯了什么祸?”她朝我走过来。我俩的目光对视,几乎在同一时刻,我俩都愣住了。邵慧娟居然就是活鱼店的老板,我经常去她那里买鱼,只是每次去都未见到小涛。

“原来是你呀,早知这样,我就不收你的钱了。下次吧,你随便挑,我保证不收你一分钱!”她咧开嘴笑个不停,露出两个椭圆形酒窝。办公室有几位老师在备课呢,她居然说这种话,我心里有些反感。“咱们先说说小涛的事儿吧。”我的脸阴沉沉的。邵慧娟收起笑,怔怔地看着我。我把事情经过讲了一遍。“我当什么事儿呢,就这点小事至于打电话把我找来吗?”说话间她还用力拍了下手。我强忍着怒火讲了问题的严重性。她却轻描淡写地说:“我知道了,等小涛回家,我好好训斥他一顿!”“你还是把小涛领回去,让他在家反省几天吧。”我说。“他耽误上课怎么办?不行!”她摊开双手,一副很无辜的样子。“当前最重要的问题是改掉小涛的坏毛病,学习先放一放!”我说。“不就是烧了几张废纸吗?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你不能让小涛回家,别说是几天,就是几分钟也不行!”她的态度非常坚决。

如果家长不配合,教师是不可以让孩子停课回家的。我只能耐心地劝说,邵慧娟不是摇脑袋,就是瞪圆眼睛看着我,她说什么也不同意让小涛回家。其他几位同事在旁边帮腔,也没说服她。实在没办法,我只好让她先回去。她连句告辞的话都没说,便扭头出了办公室,可见生了我的气。

孩子不懂事倒也罢了,连家长也不明事理,这就难办了。我想起四叔说他和邵慧娟是同学,就起身去找四叔。下课铃响了,四叔腋下夹着教案本从教室里出来,我快步迎上去。

四叔看我脸色不对劲,忙问我出了什么事。我便讲了事情经过。“原来小涛在你的班里……”四叔自语道。“可不是吗?他把我们班搞得乱糟糟的,挺聪明的一个孩子,就是不遵守纪律。”“慧娟以前管教孩子挺严格的,自打她老公出了事,她像换了个人似的,对孩子娇惯得厉害……”“她老公出了什么事?”我吃一惊。“你别问那么多,这样吧,你把小涛找来,我跟他谈谈。”四叔说完叹了口气。我转身去找小涛,把他交给四叔。四叔让我先去忙,然后把小涛带去了办公室。

小涛的爸爸怎么了?我带着疑问回到办公室,询问秦老师和其他几位同事,他们都说不知道,只说邵慧娟前年才到柯镇开了活鱼店,镇上的人谁也没见过她老公。看来这件事只有四叔知晓,要想弄清真相,只能找合适的时机问四叔。

真还别说,四叔和小涛谈完话后,小涛的表现有所改变,可仅过了一周,又犯事了。他偷走一位女生的数学课本,那位女生当着全班同学的面从他的桌洞里找出那本写有她名字的课本。人赃俱获,铁证如山,小涛却不承认是他偷的书,还狡辩说不知是谁栽赃陷害他。班长来向我汇报,我找来小涛。他满不在乎,一点都不惧怕。我无计可施,这事儿只能不了了之。

小涛每隔几天就违反一次纪律,我拿他没办法,有几次祸闯得有点大,只好打电话找来邵慧娟,想让她把小涛带回家待几天。她每次都站在小涛那边,从不提小涛的一点毛病。她这样娇惯孩子,再发展下去小涛可就没救了。我干着急没办法。有位老教师曾劝我:“小涛这孩子还是任他去吧,别管他了,明年新学年开学,重新分班后他未必还在你的班里。”我嗯一声,点点头,可心里还是对小涛放心不下。

自从知道邵慧娟是小涛的妈妈,我再也没到她的店里买鱼,当然,四叔也没再让我去买。不过,我倒是经常在四叔家吃到他做的各种口味的鱼。那些鱼都来自邵慧娟的活鱼店,是四叔托小李或是其他同事代他买的。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到了年底,天冷了。这天是周末,我没有回家,在办公室阅完周五孩子们测验的试卷,我想到超市买箱方便面,再买点鸡蛋。我骑着自行车路过活鱼店时,发现卷帘门关得严实,并未营业。一位女子独自带着一个让人很不省心的孩子,到了周末必定有很多事要处理。邵慧娟没有分身术,也只能关门歇业。虽然我许久没到她的店里了,但我每次路过都扭头往店里瞅几眼,里面总是冷冷清清,没几个顾客,可见生意并不好。

我远远望见超市门口围了一些人,在好奇心的驱驶下,我加快速度赶了过去。来到人群中间,原来是一个男孩和他的妈妈发生争吵从而引发众人围观。男孩穿着浅蓝色羽绒服,两手紧紧揪住他妈妈淡紫色的外套,说什么也不松手。看样子男孩提了过分的要求,妈妈没有答应,母子俩就吵了架,还动了手。恰在超市门口,又是周末,人越聚越多。母子俩的争吵持续升级,男孩此刻正不停地踢打着女子的双腿。女子的脸涨得通红,她又羞又气,可又拿男孩没辙。

男孩的双脚轮换着雨点一般踢在女子白色的裤子上,留下了一个个醒目的脚印。男孩边踢边喊:“我就要买手机!就要买手机!”原来妈妈不给他买手机,引起母子的冲突。二人正是邵慧娟和小涛。我瞅见女子眼里闪动着晶莹的泪光,不由得心口一紧,大步冲上去抓住男孩的一条手臂,大喊一声“住手”。

小涛抬头看我一眼,先是吃了一惊,随后大声喊:“我没违反学校纪律,你放手!”他说着又踢了邵慧娟几脚。从我见到母子俩那一刻起,邵慧娟始终没说一句话,也没还一下手。我竟然教出如此不懂事的学生!我深感自责,再也看不下去了,用力将小涛拽到一边,扬起手臂,想狠狠教训他几下。趁这个机会惩罚一下小涛,邵慧娟应该不会有意见。我的手臂从空中落了下来,手掌就要触及到小涛的后背了,可我的手腕被抓住了。是邵慧娟!她怒视着我,吼道:“这是我的家事,不用你管,你若是动我儿子一根指头,我就到校长那里告你!”

我惊呆了,忙后退两步和小涛保持一定距离,我被她凶神恶煞般的样子吓住了。我一时语塞,竟不知道说什么好。围观的众人都看明白了,知道我是小涛的老师。他们纷纷对邵慧娟娇纵孩子的做法进行声讨。她却好像什么也没听到,旁若无人地来到小涛身边,低声说:“别怕,咱们回家。”她说完拽着小涛出了人群。

若不是亲眼所见,我绝不相信在此种情况下邵慧娟还是袒护小涛。她毫无底线的溺爱,正一步步将小涛送上一条不归路。我一脸惊愕地目送她牵着小涛的手走远。我没有心情再到超市购物,骑上自行车回了学校。来到宿舍,我打开冰箱,里面没有吃的。我只好拨打了四叔的电话,我说中午要到他那里吃饭。四叔笑几声,说:“来吧,我让小李去买条鱼,中午咱仨喝两盅。”我连声说好。我不再是学生,若有饭局,有时会喝点酒。

我看了一会大仲马的《基督山伯爵》,刚想出门去四叔家,手机响了。吴菲打来的,我没有接听,任凭《两只蝴蝶》的铃声响完最后一秒。随后,我收到吴菲的短信:“为什么不接电话?我究竟做错了什么?”我瞄一眼短信,将手机塞进上衣口袋,下了楼。近段时间,除了小涛,另一个让我心烦意乱的就是吴菲。她每隔几天给我打一个电话,我不想与她说话,每次都是任由铃声响到最后。

我到四叔家时,小李已经来了,他买了几条鲈鱼,四叔正在厨房做红烧鲈鱼。我和小李坐在沙发上交流起了管教孩子的心得与经验,不过我并没把发生在超市门口的事讲出来。

做完鱼,四叔又做了两个菜,炒藕片和鸡蛋炒西红柿。他把氤氲着白色香气的菜肴端上桌,又开一瓶白酒。我们仨坐在餐桌边聊天、吃菜、喝酒。真别说,四叔做的红烧鲈鱼味道很鲜美,他的厨艺绝对不会输给星级酒店的大厨。

吃完饭,小李告辞回了家。只剩我俩,我便把今日发生的事儿讲了出来。四叔原本微红的脸变得煞白,他端起一杯凉透的茶水一口气灌进肚子。

我往四叔的杯子里添满茶,小声说:“他俩离婚了吗?”“你问那么多干吗?”四叔白了我一眼。看来他不想道出实情。我自讨没趣,只好岔开话题。

小涛总是违反纪律,扰得我心神不宁。还有吴菲,我原本以为我不理会她,她就不再联系我。没想到她每隔几天就雷打不动地给我打电话,有几次她还发信息说她已来到柯镇小学的门口,让我过去见一面。可我都以各种借口打发她回去了。这件事也挺耗费我的精力。

一个人不管是心情好,还是心情差,时间都会一成不变地向前匀速行驶,它不会为任何人停留,哪怕是一分一秒。转眼间,已是来年春天,校园里一树一树的梨花开得娇艳,一簇一簇的白花像落在树上的雪。

这日上午,刚下第二节课,一名男生慌里慌张地跑到我的办公室,让我快到教室去看看。小涛不但不值日,还把值日组长气哭了。组长是名身材瘦小的女生,我来到教室时,她正趴在课桌上低声抽泣。我拎着小涛的衣领,把他拽到办公室。小涛是办公室的常客,他早已习以为常,毫不在乎。我批评了他,又晓之以理地教育他。可他歪着脑袋望向窗外,完全忽略我的存在。无奈之下我只好给邵慧娟打去电话,其实找她来又有什么用呢?顶多就是让她知道小涛又犯了错,她必定还是和往常一样袒护小涛。

小涛当然不怕邵慧娟的到来,她是他的庇护者,他巴不得她赶紧来。他站在门口处东瞅西看,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十几分钟后,办公室的木门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撞开了,仿佛卷进一股强大的风。一个穿着淡紫色上衣的女子冲了进来,来人是邵慧娟。她穿着一双有些旧的白色运动鞋,衣服也是半旧的。以往她来学校,穿着很讲究,都是来之前精心装扮过的。她现在的穿戴分明就是店里的工作装,必定是她来时走得急。她面色苍白,气势汹汹。

她没理会我,看都没看我一眼,而是拽住小涛的胳膊向前紧走两步,然后一脚将小涛踹了出去。这一幕让我惊呆了。小涛毫无防备,他后退几步,趔趄了一下摔倒在地板上。他哪里吃过这种亏,从地上爬起来叫喊着向邵慧娟扑了过去,她又是狠狠地踹了他一脚。小涛毕竟是个孩子,长得又瘦小,他像一个充足气的皮球撞到墙上,弹了回来。他再次摔倒在地。小涛挺犟的,举起右臂又向邵慧娟扑过去,邵慧娟还是把他踹了回来。小涛泪汪汪的眼睛里流露出恐惧与绝望的目光,他从地上爬起来垂手而立,再也不敢冲向邵慧娟了。

邵慧娟两手叉腰,厉声喊道:“以前你爸不在家,我宠着你,现在你爸回来了,也该管管你了!”她说完从门后拿起一根拖把杆冲了上去,按住小涛的后脑勺,把他的身体压成了弓形,然后往他屁股上狠抽了两下。她要抽第三下的时候,我连忙上前把木棍夺了下来。

小涛咧开嘴巴哇哇大哭。邵慧娟涨红脸,说:“马老师,孩子让你操心了,这次你怎么处理他,我都没意见。”我忙说:“你已经惩罚了他,这次就这样吧。”邵慧娟扭过头,喊道:“以后你要听马老师的话,听到没有?”小涛边淌眼泪边点头。邵慧娟这一离奇的表现,在场的其他老师也都看得目瞪口呆。

这件事过后,我愈加好奇,邵慧娟的老公去哪里了?为什么过了这么久才回来?她以前在什么地方开活鱼店?为什么又搬到柯镇来……这一连串的问题让我百思不得其解。这些事都算得上是邵慧娟的隐私,我若是当面问她是不妥的。不管她一口回拒我,还是闭口不答,都是十分尴尬的。看来这些问题也唯有四叔能解密了。

到了周末,我来到邵慧娟的店里。她看到我很是吃惊,我的确很久没有来了。我挑了一条草鱼,她没有称便开始杀。趁她收拾鱼的功夫,我微信扫码付了和之前差不多的钱。她发觉后拿着“小狼牙棒”跑过来,想遮挡住二维码阻止我付款,可钱早已到了账。我拎着那条草鱼从店里出来,邵慧娟将我送到门外。

我走在人行道上的树荫里。昨天刚下了一场雨,空气分外清新,有一股淡淡的薄荷的味道。刚被雨水清洗过的小镇看上去十分洁净,仿佛披了一层崭新的绸纱。马路上行驶着各种车辆,电动车、自行车、轿车、货车……来往的行人也不少,大都是逛街或遛狗的。镇上的街道也是蛮热闹的,可和城区相比,却少了一些扰人心弦的浮躁与喧嚣。

我给四叔打电话,说我买了一条草鱼,要去他家吃饭。四叔咯咯笑两声,连声说好的。路过超市门口,我又到里面买了两瓶白酒,高度的,酱香型,这是四叔最喜欢喝的酒水类型。我去了四叔家,四叔把酒放到饭桌,拎着鱼去厨房。我到书房里取了一本《细节决定成败》,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翻看起来。不一会儿,四叔做了一盆酸菜鱼,又凉拌了一盘麻汁黄瓜。他想找小李作陪,我拦住他,说:“今天就咱俩。”四叔笑笑,没说话。

菜上了桌,我打开酒瓶,说:“今天咱俩喝个痛快。”四叔爱喝酒,以往都是我拦着不让他喝。我说放开喝,他欣然应允。我俩边吃边喝,我频频与四叔碰杯,不一会儿一瓶白酒就被我俩喝光。我又打开第二瓶,四叔正喝得兴起,没有阻拦。四叔喝了酒,话分外多,嗓音也扯得老高。他口无遮拦,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

在酒精的麻醉之下,四叔目光呆滞,动作略有迟缓,我看他喝得差不多了,就讲了邵慧娟那日揍小涛的异常表现。四叔听了表情很平静,脸上并没有讶异之色。他若有所思地说:“其实,以前她对孩子要求挺严的,自从她老公出了事,每次管教孩子,孩子就哭喊着找爸爸。她听到孩子的哭叫声心都碎了,哪里还肯让孩子受半点委屈?一家人终于团聚了,当然就不一样了。”四叔说完主动与我碰了碰杯,抿了一口酒。“她老公出了什么事?”我向前探了探脑袋。“还不是坐了牢……前几天刚出来!”四叔自顾自地喝了口酒,放下酒杯,长长地叹息一声。“四叔,你俩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事?”我的脑袋再次向前探了探。四叔瞪我一眼,仰起头,直勾勾地看着惨白的房顶。“四叔,你就讲讲吧。”我央求道。四叔缓缓闭上了眼睛,十几秒后又睁开,他仿佛正要做出一个重大决定。他站起身,晃动着身体在饭桌旁边的空场上来回踱了几步,又坐下来。“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四叔喝光高脚杯里的酒。我赶紧拿起酒瓶往他的杯里倒了少许。四叔沉思几秒,终于打开话匣子。

安县一中的规模不算大,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从高一开始就是同桌,两个人在朝夕相处中彼此萌生爱慕之情。正是情窦初开的年龄,高二那年他俩恋爱了。高中生谈恋爱可是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儿,老师最终还是察觉了,狠狠地批评了他俩,还给二人调了桌。座位彼此离得很远,女孩在最前面一排的最左侧的座位上,男孩在最后面一排的最右侧的座位上。情丝是最难斩断的,虽然老师和双方的父母百般阻挠,可二人总能找到约会的机会,他俩的恋情转入地下,愈加隐秘。

高考的时候,他俩约定报考同一所大学。女孩说她想长大了当老师,男孩本想学医学专业,受女孩影响,男孩的第一志愿选择了一所师范大学。女孩平时的考试成绩一向比男孩要好,可受谈恋爱的影响,她发挥失常,那年的高考落了榜。男孩却考上了一所师范大学。男孩找到女孩叮嘱她一定要复读,她若是再复读,一年后考上大学是绝对没问题的。

可是,男孩的父亲得知女孩落了榜,坚决不同意两人交往,还让男孩去告诉女孩从此二人各奔东西。男孩死活不同意,他的父亲就让男孩的大哥去了女孩家。谁会想到,当天傍晚女孩跳进了水流湍急的清水湾。幸亏有位小伙子路过,他跳进水里把女孩救上了岸。

小伙子也是那年的一位高考落榜生。最终女孩没有再复读,而是和小伙子合伙在县城开了一家活鱼店。后来,两个人恋爱结婚,婚后生下一个儿子。

可好景不长,因为争夺生意,小伙子与另一家活鱼店的店主发生冲突,脾气暴躁的小伙子把那个店主的一条腿打折了,他被警察带走。店主的家人接二连三地到女孩的活鱼店闹事,况且女孩还要赔偿受伤店主的医疗费。县城是待不下去了,换个地方再开一个活鱼店也需要一笔不小的费用。

此时,大学毕业后已在某镇的一所小学任教的男孩,从同学那里知道了女孩的遭遇。他向善解人意的妻子讲明情况后,拿出家里的全部积蓄五万元,和妻子一起给女孩送了去。女孩不收,男孩讲明当年他大哥去她家,他并不知晓,还说这些年来他一直为这事儿感到自责。他劝女孩收下钱,也许唯有这样,才能减轻藏在心里的罪责感。仔细想想,当年那件事儿是他爸的主意,男孩并未做错什么。女孩正缺钱,四处借钱又接连碰壁,也就收下了那五万元。这件事过去后,女孩便把活鱼店搬到男孩所在的小镇,为照顾女孩的生意,男孩经常到她的店里买鱼,可女孩每次都不收钱,他只好托人代他买。

讲到这里,四叔自顾自地喝光杯里的白酒,他起身来到窗前凝视着远方。我拧上酒瓶的盖子,来到四叔身边,低声说:“其实,有些事男孩并不知情,他没必要有歉疚感。”“有件事男孩至今没告诉女孩,那年他的大哥去女孩家,男孩是知道的。况且他大哥回家后,他本想去女孩家告诉她自己会一直等着她,她只管安心复读。可男孩快到女孩家的时候,犹豫了,他转身折了回来……”四叔说完扭头瞥我一眼。我瞅见四叔的眼里溢满泪花,我嘴巴嚅动几下,最终什么话也没说。此时此刻,不管我说什么话,对四叔来说,都是故意撕开他藏在内心深处的那道永远无法结痂的伤疤。

从四叔家出来,到了楼下,我赶紧拨通了我爸的电话。我打这个电话,只是想证实一下十多年前的一个真相。电话通了,我语速极快地问了他一个问题,性格豪爽开朗的爸爸,这一刻却像换了个人似的。他的声音不仅语无伦次,还比以往多了一些惶惑与嘶哑。爸爸费了老大的劲儿,也没说一句完整的话。其实,我从他异样的嗓音里已得知问题的答案。不等爸爸再说什么,我便匆忙挂掉电话。

正是午休时间,路上的车辆与行人不算多。我这次没有行走在树荫里,而是任凭炙热的阳光抚照在我的身上。我摇摇晃晃地走在午风习习的大街上,恍然感到仿佛有几只蜘蛛在我脑袋里织网。我心里乱糟糟的,四叔落寞的身影冷不丁在我眼前闪动一下,又瞬间消失。也许每个人的心里都藏着一道难以愈合的伤口,直到经历了漫长岁月的缝补与修复,方可结成疤痕。

此刻,活鱼馆里那些游动的大鱼在我脑中神奇地幻化成一条条细嫩透明而又纤细柔弱的银鱼。银鱼生存期极短,世代离散,即便彼此深爱,受诸多因素影响,也难以长久。正当那群密匝的银鱼在我思绪的海洋里四散游走之际,四叔和邵慧娟的身影交替着映现在我的脑间……

我正在路上走着,手机响了。我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扫一眼屏幕,吴菲打来的。其实,我和吴菲的经历与四叔故事里的男孩与女孩有点相似。我和吴菲在大学里谈了四年恋爱。毕业后吴菲很快通过招考成为一名在编教师,而我考了两年才修成正果。吴菲的爸爸——县人民医院的一名外科大夫。他打电话约我在一家书店门口见了面,他说我一直考不中,劝我赶紧和吴菲分手。我把自尊心看得比生命还重要,我不想让她爸瞧不起我。我很有礼貌地喊他一声叔叔,说我会和吴菲分手的。他爸笑得眼睛眯成一道缝,你说话可要算数。他说完便转身离开。

自此以后,我再没联系过吴菲,吴菲倒是给我打过电话发过信息,可我不接听不回复。她发信息说,她爸的确不同意我俩在一起,可她一直在说服她爸,还让我多给她一点时间。后来,吴菲也很少给我打电话发信息了,我俩有很长一段时间断绝联系。这件事已经伤害到我。尽管我深深地爱着吴菲,可我下定决心再也不理会她。一年前的一个刮着大风的晚上,吴菲给我发了一条信息,说他爸的态度出现松动,她想约我见面好好谈一谈。我捧着手机,静静地听着窗外呜呜的风声,依然没有回复她。她又给我打电话,我还是没接听。从此,她总是隔三差五给我打电话发信息,我仍然不接听不回复。我到柯镇小学工作后,吴菲给我发了一条信息,说她爸知道我考中了,已经同意我俩在一起,还劝我不要再生她的气。但我心中怒气并未消除,我不想原谅她,确切地说,是不想原谅她爸。

周末的午后,大街上的车辆和行人渐渐多了起来,街两侧梧桐树的枝叶被风吹得哗哗作响。有几家店铺门口的高音喇叭里播放着缠绵悱恻的音乐。几对情侣牵着手先后从大街的另一侧路过。空气似乎黏稠了许多,我的胸口像是压上了一块石头,我感到呼吸有些困难,有明显的窒息感。

一对白发苍苍的老年夫妇,相互搀扶着颤巍巍地从不远处走过来。我瞅一眼“清水湾活鱼店”虚掩的玻璃门,心房猛地悸动了一下。

我如梦初醒一般,打了个激灵。我像是想到了什么,终于抢在手机铃声即将戛然而止的最后一秒,用指尖触摸了一下屏幕下方的绿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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