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豆》2025年第2期|扎西达门:缄默之家
如今想起过去一声声“芝儿”,她有点急火攻心。
“芝儿。”“芝儿。”
就像寒蝉冻死雪中,就像哑子闭紧了嘴,半个声儿也不再响。
现在瘦干溜叫她什么呢?什么也不叫。过了好大一会儿,芸芝才觉出浑身的腌臜来,难怪久久不能入睡。在躺下前,一场家暴将她诱到窗口。对楼那儿,一个光膀子男人对他的妻子拳打脚踢,女人的尖叫声、孩童的哭喊声,将暗夜搅乱了。她推开窗,让自己的脑袋冬瓜一样坠着,常年被慢性咽炎折磨的喉咙迸出了五个字——我要报警了!
正是这五个字让夜恢复了平静。
这简直让人难以置信。直到躺下,芸芝的大腿还在颤抖,她何时敢这样对陌生人大呼小叫?
卸去一切衣物,赤条条直躺,蚕丝被盖在身上,她决定返璞归真入梦去。睥睨一眼瘦干溜,他的手依旧与命根子手机纠缠不清,一张铺满蓝光的脸那么专注,让她窝一肚子火。自己选的,悔青了肠子也没用。她告诫自己,企图原谅他这一次。其实也谈不上原谅。芸芝已记不清,最后一次和瘦干溜交流是何年何月。她所有的时间都花在儿子身上,好不容易送他上寄宿学校,家里才剩下二人空间。这个空间静得叫人发瘆,它缺乏那种凄厉的噪音。她想让自己,或者是瘦干溜也嗷出锋利的尖叫声。可一直以来的涵养遏制住了她。凡事都要师出有名,这也不失为一个古琴教师的风度。提起古琴,她不免有些悻悻然。自己是半路出家,大学毕业后一直寻不到去处,仗着自己学过几年古琴,才在琴行找到容身之所。也就是在这里,她认识了瘦干溜。学民乐自古不必搞声乐,也不知是哪个天才发明出来的,古琴考级必考三级乐理。她的嗓子就是被乐理课搞坏的。初学时,师父赠予她一把琴,虽只值两三千元,但她格外珍重,这十几年,从东家往西家搬,从南家往北家搬,她都随身带着。
或许是惯性驱使,哪怕在气头上,芸芝还是一手摸向了瘦干溜的耳垂。瘦干溜为啥叫瘦干溜?他四肢干枯,颧骨突出,两腮僵硬,活像一尊粗犷的木刻人像。神奇的是,这副木头架子竟嵌了两个大耳垂,肉嘟嘟的,曾有人说他上辈子定是高僧。芸芝喜欢叫他瘦干溜。小时候,芸芝跟爸爸睡,摸着爸爸耳垂就睡着了。后来,瘦干溜的大耳垂自然成了她的私人用品。这一用就是七年。
芸芝用力揉捏,瘦干溜麻木了,丝毫感觉不到疼,目光始终与手机不离不弃。芸芝再怎么用力,瘦干溜的耳垂依然泥鳅似的在她指头里翻转自如。他每个月洗澡的次数十根手指都数得过来,去年才买的床单,已赫然现出两种色彩。
嗯,对了!这不就是师出有名吗?婚前,他们约法三章,只要气温二十七摄氏度以上,瘦干溜就得天天洗澡,但他没有哪一天做到。七年了,她该为他的食言而发出凄厉的尖叫声了。芸芝酝酿愤怒,好让它迸发时瘦干溜能变成光膀子男人跟她大干一场。三、二、一,一、二、三!不早不晚,偏偏此刻,瘦干溜那根连接手机的筋断了,蓝光一灭,他整个人猫蜷着,会周公去了。芸芝怎么也想不到,一鼓作气的尖叫声来不及叱咤就死了。
这夜无言地蒙混过去。次日,瘦干溜先去解手,她再去洗漱,一进一出,二人的目光不曾交织。芸芝的心灰意冷忽然被冲天怒气霸占。他不说话,难道还舍不得抛给她一个眼神吗?
“瘦干溜!”这是新一天的第一句话。
“我买油条去。”
瘦干溜走了,始终没有给她一个眼神。芸芝跟闺密抱怨种种,闺密正大着肚子,消息回复不及时。芸芝突然感到空虚,与闺密聊天不过徒增烦恼。她需要来一场酣畅淋漓的爆发,将这个世界一并洗净。瘦干溜目光不长在她身上,由来已久,忙里忙外,芸芝并不觉得有多烫心。可昨晚,女人的尖叫声、孩子的哭闹声,蟒蛇一样,勒得她的心越发地紧。
她的躯体在膨胀,膨胀,不断地膨胀!
她不能在沉默中灭亡了。
瘦干溜为啥不看自己?记得当初,瘦干溜还说:“果然是情人眼里出西施,越看你越美,比雨静还美。”雨静是芸芝的闺密,现在正待产。她的美,大家有目共睹,梨花的白,凝脂的肤,银盘的脸,辰星的眼。曾有两个男人为了她拔刀相向,差一点闹出人命。这事曾轰动一时,大叔大婶都对雨静指指点点。最后为了避免那两个男人世代为仇,她果断嫁给一个据说是对她千依百顺的歪瓜裂枣。瘦干溜和芸芝回娘家时曾见过雨静一面,当时他也惊为天人。可他竟然说过自己比雨静还美的话,短短七年,她不美了吗?
芸芝决定跟镜子讨公道去。有了儿子后,她照镜子都是匆匆一瞥,加上近视,从来都觉得自己风采依旧。这次她将镜子搬到阳光下,抬眼竟瞧见一个陌生人。再凑近,芸芝看见一双和七年前一模一样的丹凤眼。蚕蛾眉仍向两侧义无反顾地撇去,只稍稍少了点当年的桀骜。芸芝的目光往下抚摸,不由得吃惊,鼻翼两侧的面颊何时烂泥扶不上墙似的往下坠?她用手托了托,根本敌不住岁月的万有引力。一个女人,刚刚三十二岁,就有这样显著的法令纹?她本有一张典型的南方美女脸,清秀、温婉,唯一不足的便是那张往外凸的青蛙嘴。现在不争气的肉坨塌下来,与凸嘴形成榫卯,相互照应,不正在她脸上写“丑”字吗?打娘胎出来,她就没施过粉黛,天然去雕饰地呵护芙蓉脸,不承想竟被辜负。芸芝沮丧的目光向上移,忽然被电了一下。是一根白发,她的手戳向脑袋,开始拨楞,一根,两根,三根……稀奇古怪的,它们像在聚会,长的地方就长,不长的地方就不长。莫非那先长白发的头皮是来打头阵,宣告了衰老步伐的加速?
谁说不是呢?芸芝眼前这个三十二岁的女人已经膨胀出老态来。她认输了,直在心底吐出国粹:“去他妈的师出有名吧!”
家和万事兴,只有笑才能愈合年龄。这个小屋,不应当有暴躁的嗷叫声,它应是暖炉,煨得里面的人春光满面。现在她该去菜市场买瘦干溜最爱吃的鱼。这么多年,苛求精致的她跟着这样一个不修边幅的臭男人已经变了许多。唯一不变的是对华服的苛求。锦衣华服是生命之光,如果哪一天她对它们失去了热爱,那么她一定是快死了。衣柜里,挂的、叠的、塞的全是这些年收集来的。每一件都独一无二,每一件都是艺术精品。有魏晋风斜襟,有唐风坦领、宋代的褂子,有明制襦裙、清式旗袍,还有各色传统民族服饰。云肩样式必定清新脱俗,绣花要满绣,针脚要密,神韵要活,若是手绘,那定要气质如兰。鞋,只能是中国风布鞋。抹额更要玲珑精妙,配色可明可暗,但一定不可俗。有些华服是日常穿,有些华服只是挂起来欣赏。每天她都根据情绪选衣饰。套上华服,光明正大迈步于街道,日日饱受惊异的目光。今天是她决定与瘦干溜重新开始的第一天,当选那件玫瑰色袍子。中式盘扣,云肩式的衣领,绣有双凤朝阳,很应今日之景。她决定带瘦干溜一起朝阳走。
芸芝是个隐形的做菜高手,和挑华服一样,她买菜同样骇人听闻。几年前,她住的地方有个大型菜市场,买菜心,得是清晨鲜摘的,还要一根根选,大小要差不多,尖头都要开黄花。这还能叫人忍受,可挑豆芽,依旧如此,长短要一致,姿态要相同,一根一根挑,挑一根,数一根,只要一百三十根,一根不能少,一根不能多。翻炒更是讲究,火要大,油要热,豆芽下锅就要翻个不停。要炒三十三秒,一秒不能多,一秒不能少。铲子要翻六十六下,不能多一铲,不能少一铲。装盘后,还要美其名曰:玉人花下。吃豆芽要一根一根品,两根一起吃那就是猪扮相。
当然这种刁钻早被瘦干溜的猪扮相消磨殆尽。今日做鱼,芸芝捡回当年的一丝刁劲儿。焖鱼不可以有半滴水,定要用纯正绍兴老黄酒,加上七滴菠萝醋,焖干了,装上盘,撒些南方小香葱。瘦干溜同往日那般,筷子一伸,鱼没了四分之一。芸芝不吱声,她明白,眼前这个细密短发的男人,脑子长得横七竖八,吃饭总是别具一格。因为脑筋混乱,节拍跟不上档儿,他每次总是吃光了菜,才想起米饭一口没动,只能就着咸鸭蛋下饭。今日也是如此,他并没有尝出什么不同来。
她一定要忍住,忍住。明日、后日、大后日,以后天天都做鱼。瘦干溜要是不傻,一定能吃出她的意思。鱼雁能传情。梁山伯与祝英台唱过“比目鱼儿相依傍”。这鱼,是情,是男女之情啊。瘦干溜干饭干得欢,筷子一扫一大口。芸芝瞪眼瞅他,真怀疑他是个漏肠子,这么个吃法,人却比竹竿瘦。鱼是珍贵的,天天买,她消耗不起,可不甘心。她发誓,就是借贷也得让瘦干溜吃出她的心。三天、五天、七天过去了,瘦干溜还是这个瘦干溜。
这一天,芸芝蒸鱼时,抠掉了两颗眼珠子,小香葱也不撒了,光溜溜一条鱼。瘦干溜筷子一扫,目光没有逗留在鱼身上,很快就扫荡干净。第二天,端上饭桌的仍是没有眼珠子的鱼。第三天、第四天也如是。芸芝终于忍不住,说了句:“盲公。”瘦干溜并不抬头看她一眼,他一副郁郁寡欢的模样,俨然一个刚失去初恋的十八岁青年。一张阴郁的脸渐渐地往下低,几乎要埋进饭碗,他扒拉了一口白饭。因连日冷场,她今天特地穿了那件缟色斜襟,头发是束起的,用一根檀木簪子插着。没想到,竟应了瘦干溜此刻心绪。他这副死样子,芸芝早就见识过,久不久地,莫名其妙地,瘦干溜就会不言不语,浑身倒淌一股忧伤的气流。每当这时,瘦干溜的躯体就会像被淋湿的纸灯笼瘪下去,五官也冷冷地挤到一块。
“我辞职了。”
真是意外,在这种情况下开口,瘦干溜可是头一回。关于他的辞职,芸芝没什么大惊小怪的,他又不是第一次。还记得那回,琴行老板开会,鼓动大家引诱家长多报课。瘦干溜横七竖八的脑筋又撇出一根,他拍案而起,对老板大喊“一厢情愿”,便扬长而去。那时芸芝刚毕业,觉得这个男人酷极了。此后他东家干,西家辞,南家干,北家辞。
“那么信用卡怎么办?”
七年了,芸芝也关心粮食和蔬菜了。她赚的钱不多,够日常开支还余下一些。瘦干溜再瘦,也该是顶梁柱,房租、水电、燃气和孩子的一切费用都是他一人承担。他工作没个定性,断断续续,赚得比她少。信用卡是她怀孕那年开始和瘦干溜结缘的,从此,借了还,还了借,周而复始。
瘦干溜没再说话,芸芝丢下筷子,返回卧室。她不是一个勤快的人,这纤纤素手本就不该用来干家务。做饭是迫不得已,再说了,这些年她做饭都是马马虎虎,反正饭桌上的那个人总是猪扮相。收拾房间那是万万不可能的,孩子的玩具到处都是,有时脱了衣服随手一丢,日积月累,卧室一片狼藉。瘦干溜平时只擅长把眼睛贴在手机上,要是脚下无路,他就用力一踢,踢出一个下脚的地方来。有一次瘦干溜冷笑地说:“虚伪,真是虚伪!锦衣华服的背后是个狗窝,狗窝里住着个败家娘们!”芸芝的委屈可想而知,跟这个男人七年,她可曾得到过什么?这些衣物,有的是她盯梢许久,逮到打折才咬牙买下的。更多的是,一些富婆美女买了绝版美衣,只图一时新鲜,过段日子就会在闲鱼网站转卖。她总是苦口婆心地跟人家讨价还价,才得了个便宜价转到手。这样一个廉价精致的悲催女人还有什么余力去败家?
照照镜子,她忽然觉得脸上的皮像触碰明火的塑料,倏地皱起来。算了,往事不可忆,再忆老得快。现在的正事是带瘦干溜朝阳去。鱼未免也太隐晦了,瘦干溜那脑子怎能吃出来?她想了想,该换另一种暗示。她买了几斤红豆,决定天天煮红豆给他吃。第一天,做的是红豆汤,瘦干溜一饮而尽。第二天,做的是红豆粥,瘦干溜仍旧粗心大意,一口气干掉两碗。为了应景,芸芝穿着跟红豆一个色的旗袍。瘦干溜一个眼神也没在旗袍上溜过。芸芝如鲠在喉,她甚至要说出让他看她一眼的话。她还是忍住了。忍住了,她忽然豁然开朗,北方人吃饭,主打一个酱味。她的红豆太清淡,一定是瘦干溜没留意。第三天,她往红豆羹里拌上瘦干溜最爱吃的黄豆酱。才吃一口,手机响了,瘦干溜接了电话就匆匆下楼。芸芝早有预感,视唱练耳的课没白上,她听出电话那头那人的意思。果然,瘦干溜提一个包裹上楼来。可里面并不是信用卡,倒像一个蓝色玩具。给儿子买的?不可能,他从来没买过。瘦干溜从包裹里捡出一张卡,往蓝色物件上一刷,嘀的一声,芸芝觉得有一滴水落在心上了。过了两天,她才知道那是POS机。这是一种新型巧妙的套现设备。往后的日子,狭小的空间,瘦干溜的眼睛只跟手机和POS机交融。在下一次做饭时,芸芝买了豆腐。她把熟透的红豆镶进豆腐块,这玉盘中的红玛瑙摆上来,古铜色的桌面立马有了生机。如此惹人眼,瘦干溜的两颗眼珠子该被勾住吧?没有,还是没有。他像捡碎金一样捡光了盘里的豆腐块。为了好做对比,芸芝穿上明丽的坦领,梳了一个飞天髻。一切的打扮都是徒劳,怎么做才能让瘦干溜看她一眼?就一眼,有这么难吗?
“今天我穿得像不像敦煌?”
“都一样。”
芸芝真想摔盘子,涵养再一次占上风。夫妻琴瑟和鸣,笑才能平抚皱纹。万万不可前功尽弃,非让瘦干溜懂她的心不可!一不做,二不休,穿什么都一样?穿什么都赢不了一眼?那么她干脆来一个终极版的放浪形骸。
芸芝是不喜束缚的人,无论什么天气,睡觉都得一丝不挂。次日起来,她赤裸着,并不急挑衣饰,而是径直走进厨房。做的还是红豆,是一锅红豆干饭。她盛了两碗,碗白豆红,像两朵一丈红开在眼前。芸芝赤条条端坐,瘦干溜仍是没抬眼,目光始终和手机相亲相爱。
红豆和裸体女人,瘦干溜怎能还是那个瘦干溜?芸芝翕动嘴唇: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
大学时,她选修过朗诵艺术。此刻,情感充沛的诗词在小屋里荡漾,瘦干溜还是泥塑木雕一个。想当初,同居的第一晚,瘦干溜诗兴大发,舒婷的《致橡树》、顾城的《感觉》和穆旦的《我看》,他们你一句我一句念个没完没了,堪称天作之合。这次她已经把尾句拖得老长,那头毫无接应的意思。火苗像春草,悄然冒上头了。她极力掩饰,手托住下巴,肥润的双肩耸起弧线美。
“愿君多采撷,此——”
“红豆,红豆,腻死了!”
瘦干溜不耐烦地丢下筷子,走了,红豆干饭只扒拉了几口。她赤裸着,仿佛剩下的红豆都塞在嗓子眼。
她白着身子,蜉蝣一般在小屋里飘。秋已迈入深处,滚烫的心煨得身子觉不出凉意。瘦干溜拿起卡和POS机,嘀的一声,下楼了。他甚至没觉得她发癫了?她对镜观察,这副身板子早已脱胎换骨,先前像刚冒尖的花骨朵儿,紧实而丰盈,生机且曼妙;如今开成了晚菊,松散地耷拉,蔫蔫地衰老。哪个男人愿意给这样的躯体一个眼神?芸芝挤出一个微笑,镜子都是毒辣的,它照出的不过是人的心境。这个小屋未免太冷清,镜子变成哲学家,企图左右这里的女人。芸芝那么骄傲,她不甘心啊!胀气又在体内撞击,她对着镜子说:“去你妈的家和万事兴吧!”三十二岁的女人,上次是自己把老和丑夸张了。看,鼻翼两端只是浅浅的弧形,那几根三五成群的白发在茫茫黑发中更不值得一提。一切都无妨,无妨,把胀气泄了,什么病灶都消失。
要在妥协中爆发!
她不再做饭,什么鱼,什么红豆,都滚蛋!不是瘦干溜嗷出凄凄惨惨的哭喊声,就是她发出惊天地、泣鬼神的怒吼声。晚上十点了,锅灶一片死气。她仍光着身子,蜉蝣般满屋子飘。瘦干溜没有眼神,没有言语,只去了厨房。哟?他舍得下厨了?吃他做的饭,可谓是千年等一回。就算这样,他也不该得到原谅。那饭是人吃的吗?他那清奇的脑壳做的饭也不落俗套,似乎天生和厨房八字不合。几年前,他心血来潮,也下过一回厨,才进去,碗就被摔碎一个。切的肉,小的像豆子,大的像枣子,长的像蚯蚓,短的像毛虫,薄的像宣纸,厚的像手掌。炒的无心菜更绝,简直天下第一奇才,焦黑的、全生的、半生不熟的。吃一口,感觉你的两只脚,一脚陷入泥潭,一脚踏撞石头;感觉你的两只手,一手抓住混凝土,一手捻着锅底灰。厨房里叮叮当当好一阵,奇怪的气味传来。瘦干溜放弃了,他掏手机,定外卖。外卖也不对口味,她该趁机发飙,可是瘦干溜先开口了:“我一会儿去上班。”
芸芝也得上琴行。今天有个学生约课,这孩子,她带了三年,和孩子妈妈熟得很,几乎无话不谈。孩子有两周不来上课,没想到再次见面,孩子妈妈带的是一张憔悴的脸,浮肿的眼睛、下撇的嘴唇,芸芝真担心她忽然抽泣起来。她和丈夫吵架了,是一千六百块的学习机引起的,丈夫骂她乱花钱。她觉得自己赚的钱,怎么痛快怎么花。最后她把这些年的怨恨都尖叫出来,并在外边租了房子。一个月冷静期过后,离婚证就到手了。和家长谈天时,芸芝发现嗓子有些不适,莫非是连日光身子,咽炎又来霍霍嗓子了?
夜,又深沉了。芸芝有些怀念那个凄惨女人的尖叫声。这个小屋少了它就不完整。嗓子又痒了,她剧烈地咳嗽,咳得心肺好像一根被两头拉的绳子。次日刚醒,雨静发来一堆哭丧表情,接着,一张发红的脸的照片也传了过来。是谁干的?谁抽了一个即将临盆的女人的脸?细问才知,原来这一巴掌是歪瓜裂枣的杰作。他那儿的风俗,重阳给祖先上坟是大事。人死了便是神,能给他们带来便利。雨静的肚子随时发动,她害怕,总不能自己带着大宝去生二宝吧?她死活不能让歪瓜裂枣在这个时候回老家。为了祭拜山上那堆骷髅,歪瓜裂枣在大街上甩了一个活生生的美人一嘴巴子。啪!那一定很响亮,胜过一切暗夜的尖叫声。
啊,凄惨的尖叫声霍乱似的到处传染。芸芝听见了,满世界都在嗷嗷地尖叫,唯有这个小屋是被遗忘的角落。
嘀——
瘦干溜亲爱的POS机叫了。这声响,响不过暗夜里的凄厉叫声。芸芝满腹愁与胀,一瞥墙上的古琴,只有它了!拉开衣柜挑华服,对,就是那件雪白观音素衣。焚香、净手,把古琴摘下,平放,檀香的熏烟缭绕。她坐下,抚什么?绝对不是《凤求凰》,求个头呀!更不能是《高山流水》,这里没有知心人,必须来个浪荡的《酒狂》。她比阮籍还悲愤,她左手揉捻,右手勾抹,钢丝振动,木板共鸣,小屋弥漫着叛逆小太妹的滋味。瘦干溜站在窗前,那是芸芝曾把脑袋吊成冬瓜的窗。芸芝的手在琴上游动,目光却在瘦干溜的背影上游走。瘦干溜扶着手机的左手忽然往上抬,像鹰爪盖住大耳垂子。芸芝的心弦嘣地断裂,一切揉捻勾抹在这一刻戛然而止。她双手抓琴,起身,猛地一摔,那把被珍重了十几年的琴落地之后跳了两跳,仰着不动了。瘦干溜一个激灵转身,惊愕的目光定在她脸上。她用目光迎上去,闪电的悲愤在终于交织的目光里噼里啪啦。锐利的尖叫声像虫蛹要从喉咙里破茧,它在疼肿的嗓子里演练,却怎么也无法爆破。啊,芸芝在努力,努力,疯狂的尖叫声仍像开水在喉咙里滚,伟大的暴怒的传染病来了,但它只是来了,没有出人头地。芸芝攥紧拳头,冰凉凉地站着。瘦干溜走上前,抱起古琴,目光贴在琴上,抚摸琴的伤口,身子缩下去,又像那个失恋的青年。芸芝咽了咽口水,疼,疼,泪掉了一滴。抱琴的瘦干溜没有看见那滴泪。
【扎西达门,本名黄惊扬,女,一九九〇年生,广西作家协会会员。曾获得冰心儿童文学奖,出版有中篇小说集《童年的船摇呀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