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浩:让我们凝视值得审视的生活
一
《水落石未出》。年轻的焦冲写下的,是一个极有现代感和现实感的故事,他敏锐于“新事物”,更敏锐于新发现:网红。网红生活和非理性打赏。表面的生活和表演的生活,以及——利益的生活和遮掩的生活。有意思的是,他还在这篇小说中加入了悬疑性,添设了另一个人似乎并不复杂的死亡……
小说中,焦冲不断地、不断地借用网红十三妹之口,呈现或言说一种新的、具有某种时代症候的价值观:“等你赚够钱,爱咋样就咋样,胖死你都没人管,现在就得演戏给人看”“我早劝你凡事不要太认真,别那么感情丰富,容易上当受骗不说,还会造成精神内耗,现实就是现实,灾区需要的是钱和物资,你这种滥情没任何用,廉价得很”“以前确实有可能,但现在我绝对不会感情用事”“就当我求你,千万不要意气用事,咱俩再赚几年钱,我估计也就两三年,赚够了也过气了,那时我洗手不干,你随便发,没准你还能火一把,大赚特赚,但目前不行”……我们会发现,在网红十三妹的身上,象征性地集中着“某一类人”的人生认知:他(她)们极度地现实,现实就是现实,而这现实嶙峋得几乎只剩下利益和欲念,甚至连欲念也在一再地剔减,几乎一片灰色;他(她)们精致利己,但与此同时我们会发现他(她)们其实连自己也不爱,真正爱的是什么可能他(她)们自己也不清楚,甚至早已放弃了追问;他(她)们把情感看作是完全无用的累赘之物,是精神内耗,是廉价的滥情,是——总之,能弃则弃。他(她)们也为弃得绝决而暗生得意;他(她)们认同并投入地表演着人生的戏剧感,乐此不疲地用一重的面具遮盖另一重的面具,以至于那个所谓的“真我”在哪已经无处可寻……像巴尔扎克那样,焦冲的手上也攥有一把极有消融性的强酸,他将这把强酸洒在时代的流行和症候的上空,让它们部分地形成结晶形成坚硬的石化物,然后,经历一系列“复杂而深刻”的变动使其呈现于故事,并集中在十三妹身上。
我相信,焦冲并不认可十三妹的价值观,否则他也不会创造一个“我”在小说中与她完成对手戏,并有意地“记住”十三妹所说的那些具有指向性的话;我相信,焦冲愿意以网红十三妹为观察和审视对象,向我们的习焉不察提出警告,并完成他的追问——他的小说有强烈的问题意识,而这样的问题意识在当下的写作中是何等的可贵。
二
相较而言,左惟微的《暗袭》呈现了与焦冲的《水落石未出》极不相同的质地:焦冲的小说有一种顺畅和明朗,故事性强,而在左惟微的小说中,则更多地呈现为间离与模糊,有一些“碎片拼贴”的味道;焦冲的小说有着一个基本的线性结构和波澜起伏,有着传统小说的基本设置,而左惟微的小说则是散文化的,其意识的流淌可以漫向多个维度,它们依靠的是情感、情绪和主人公的在场完成主题凝聚,有点像米兰·昆德拉在为自己的作品辩解时宣称的,是在同一主题的平面上,“一把雨伞和缝纫机的相遇”;《水落石未出》更多地专注于叙事的“流速”,它有着强劲的叙事节奏,而《暗袭》则有一种迟缓和凝滞,它更多地专注于细节和它的质地。《水落石未出》有着明显的虚构性,而《暗袭》,在虚构性表达的同时,则更多能从中看出生活的影子以及经验的触感。我们或还可以说,焦冲要完成的是现实的、物质的追问,而对于左惟微,则更多是精神的和形而上的……
我欣赏这种不同。它其实从一个侧面说明,即使在同一种文化背景和同一种文化审美教育的塑造之下,这些年轻的作家们也在尝试参差,尝试寻找自我道路,尝试为个人的缪斯画下独特的面部表情。他们愿意以自我的、独特的方式发现。当然,我也欣赏《当代人》在此的兼容与博纳,愿意将这种“多态的花束”放在一起。
只是,这为我的批评文字增加了些许难度。我需要在言说的时候暗调标尺,在言说焦冲的《水落石未出》时我会更多地采用传统的、现实主义和故事结构的话语来谈,而面对左惟微的《暗袭》,我则需要以散文体小说和碎片拼贴式小说的“规则”来完成言说——这两种写作方式,需要使用两种略显不同的价值尺度,尽管在最终的评判意义上它们属于同归的殊途。
三
《暗袭》。左惟微移步换景,她给予了意识较为充分的自由,让它们延展,回旋,铺排,然后回身叠加,再然后又一次延宕开去……如果再读一遍,我们会发现在她的手上是有缰的,只是,她始终让手里的缰保持着松弛,不在必要的时候不会使用。在这个移步换景的过程之中,在宝罗经历沙海的生死回到母亲身边之后,前面那些极有散文感的“经历性”文字晃动着抖掉了几乎覆盖的沙,其中的连线才得以清晰。说实话,在读过了大半的时候我还为左惟微捏一把汗,我很怕她永远不控手里的缰绳而由着马匹漫无目标地走下去,我很怕,我在读完之后还找不到重心,尽管她的细节处理时时会让我小有沉浸。
即使读完,即使已经再读一遍,我还是发现我无法以习惯性的笃定向朋友们宣称,我找到了这个故事重心。它依然具有模糊性,虽然我知道自己已经触及到了它——不,这不是对《暗袭》的写作表达否定,恰恰相反,我在阅读奥尔罕·帕慕克的《我头脑里的怪东西》、罗伯特·穆齐尔的《没有个性的人》时也曾有过类似遭遇——我的意思是,它拒绝轻易地归纳。它的指向有意地保持在模糊性中,它给出了意味和思忖的余地却遮蔽了答案。
于是,我只能猜度,我猜度,对于宝罗来说,去闯荡还是被情感和责任留住,这是个问题;在哪里才能完成更好的、更让自己满意的发现,这也是个问题;在充布着危险的冒险之中度过还是在自己的内心里度过,这依然是个问题;舍弃和不舍,这是个问题,而哪里贮藏了美和更多的美,同样是个问题。在两种或多种的拉扯之间,宝罗不断地、不断地来来回回,进进出出,他所能给定的依然是……《暗袭》的模糊性在此,我们能够读出选择的犹疑。他说,再不逃了——真的会再不吗?为什么是一个逃字,而不是别的,譬如跑,譬如闯,譬如……我猜度,对于创造者左惟微来说,小说中的宝罗取自她的肋骨,她和宝罗在某种意义上共用着一条血管,宝罗的难题也是她的难题,宝罗的挣扎和疼痛也是她的挣扎和疼痛,那句“我一遍遍修护洞窟,只是想跟另一个世界的母亲说说话”的回响,同样也是她的。我猜度,她在这里要言说和试图呈现的,是我们究竟在何处安身的存在之迷。
我的猜度是不是属于误读?我不敢确定。但我也的确,从她的文字中读到了这些。
四
思考一个故事:无论是焦冲的《水落石未出》还是左惟微的《暗袭》,都属于那种可引发我们思考的小说,这两篇小说里都埋藏着追问,它们,让我在掩卷之后开始有更多的联想,更多的思忖。
焦冲紧紧抓住的是“时代症候”,是这个时代中所呈现的某一种值得细细省察而未被省察的倾向,他以故事的方式让这个“时代症候”得以在显微镜下放大,让审视和反省成为可能。在十三妹那里,情感的甚至任何情感的因素都在经历着剔除,她鄙视它们,诋毁它们,对它们的存在充满着敌意——我想我们追问的是,如果剔除了情感,他(她)们是否由此能过上一种好的生活?那,好的定义是什么?如果情感真的是一种可以舍弃、能够完全舍弃的无用赘物,那,人又是什么,在完全没有情感的世界里生活属于不属于一种彻底异化?人类的情感,某些可贵的和不那么可贵的情感,真的是无用之物吗?在十三妹那里,物质,或更简化一些,赚钱,成为活着的唯一目标,这个目标大得盖过了所有——这是不是一种好的选择?这个选择的最终结果会是什么,如果拓展到一个民族,全人类,又会怎样?同样,在十三妹那里,她习惯于假面,过着一种无所谓的表演性的生活——这种表演性是不是同样也是我们的日常习惯,只是,在她那里不过表现得更为严峻极端了些?
如果我是——如果我是十三妹,这是我要的生活吗?
在左惟微那里,她的追问则是:什么是我,什么是我要的,什么是道路,什么才是心的居所,要怎样做,我和我们才能获得自足和安妥?以艺术之家为背景既天然又恰合,它为小说里包含的追问做了几乎是最大限度的撑开,由此,它有了世俗生活的向度,艺术生活的向度,美和宗教的向度,个人和历史的向度,现实的向度以及寓言性的向度……与焦冲所塑造的世界那么不同,左惟微专注的点在于个人的情感和情感的涡旋,她让情感情绪在宝罗经历的移步换景中获得叠加和推澜,直到在文字结束的地方获得回荡。
在我看来,好的小说,一定要在其中埋伏对我们习焉不察的警告,一定要在读完之后引发省思,让我们由此产生追问:生活如此吗?非如此不可吗?有没有更好的可能?如何,在好和更好之间选择?可以说,无论是焦冲的《水落石未出》还是左惟微的《暗袭》,都具有那种我想要、我想读的好小说的品质。
五
据说,两位都是由河北出发的青年作家,都已有了斐然成绩,都有着极为广阔的艺术前景——读到这两篇小说,我由衷地为他们欣喜,同时,我也愿意从一个匠人的角度,一个同行的角度,简略而真诚地谈一下我对这两篇小说的个人建议。它可能有偏颇偏执之处,姑妄听之。
焦冲,《水落石未出》。在这个小说中,“我”的形象呈现略有些简单,扁平,性格的张力没有完全地呈现出来,与十三妹的“对手戏”张力也未能充分呈现,尤其是后半部分。既然要“我”出场同时透过“我”使十三妹的“时代症候”表现淋漓,那,“我”就要在这个小说中发挥更大的作用——我可能要让小说中的“我”生出更多的挣扎,而不是以一种外观的方式任由十三妹“独自成为”。“我”要维护十三妹,因为“我”也有一颗试图赚钱的心,“我”反复地试图调整成十三妹要求的那样,但一次次……在“我”发现十三妹的秘密视频之后,如果我来写,我可能会想办法让“我”继续成为十三妹的同谋,虽然也生出了要挟之心——在我看来,某种的同谋感和这种同谋感的受挫会让故事产生更大的张力,也可能更符合人性一些。我会在这里设计更多层的“褶皱”,直到尚存的某些东西在我心脏里发出折断的脆响……
左惟微,《暗袭》。如果是我,由我来写,我可能会暗中强化宝罗各经历间的环扣,让它们变得更紧密和结实一些,让它们在分别呈现的同时又产生逻辑推动;我可能还会略略地强化故事性,让宝罗的故事行进保持递进式的流畅,让相对轻的事件放在前面,相对重的事件放在后面,重新分配各段落各细节之间的承重。小说,无论是讲故事的还是有意反故事的,无论是现实主义的还是后现代主义的,如果想让它能够更强地保持魅力和吸引,如果想让它能够引发阅读者更强的共鸣,“故事性”诉求其实是不能忽略的,它要与我们的理想读者完成心理博弈——即使后现代的反故事的小说也是如此。
期待两位作家的新作。期待他们越写越好。
(作者系河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河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