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蔡寞琰:我尚有勇气去做一件事
来源:文汇报 | 蔡寞琰   2025年05月06日09:32

编者

2017年至今,“85后”作家蔡寞琰已在各类非虚构新媒体平台发表了逾百万字的作品。作为执业律师,他白天工作,晚上写作,写工作中遇到的处于低谷的女性,写不被看见的困境与苦痛,写真实可触的人间百态,也写自己渴望逃离的童年。

2023年初,他开始在“人间theLivings”连载《虎溪山下》,这是他第一部真正意义上的非虚构长篇,凭借家族日记、信件和长辈口述,完整记录了曾祖父德秀的一生和一个家族百年间的兴衰变迁史,其中既有家国大义,亦有儿女情长,展现出一个普通的中国家庭生生不息的美好与坚韧。

早在五六岁时,我便有了《虎溪山下》这本书的概念。只不过那时的作者不是我,而是我的祖父,曾经国文系的高材生、小学校长。每次记录自己父亲的故事之前,祖父总要沐浴更衣,从柜子里翻出上好的纸张,现场裁剪,画格子,从牛皮笔袋里掏出派克钢笔,再整理桌面,最后正襟危坐,开始动笔。在他写作时,还特意要求我守在一旁,但不能出声打扰。我等得无聊,只好在旁边翻翻书,心里盼着他早日完稿。

窗外或月光如水,或细雨霏霏,或繁星满天,或风号雪舞。多少个夜晚,屋内昏黄的灯光下,一老一小的影子交叠守望。记忆里,这样的场景总是以祖父摘下眼镜,唤我上床告终,“满崽,我们安睡吧。”我瞟了一眼桌上的纸,只落了一行字:“我的父亲大人德秀公……”

后来,我都能熟练地诵读《千字文》《声律启蒙》和《红楼梦》了,祖父的稿纸上仍然只有那句话。如此循环往复,博学多才的祖父,终于在我背出《赠卫八处士》的那个夜晚,俯身抱紧我,声泪俱下,“满崽,爷爷怕。这些年,爷爷很怕。”当时,我被吓坏了,只能学着大人的模样拍拍他的后背,“爷爷,莫怕啊!”

直至离世前,祖父写过无数张纸,而那一沓厚重的纸上无一例外,就只有这一句话。

慢慢地,我好像懂得了祖父的“怕”。他也勇敢,但更多的是软弱,好不容易翻过时代的山头,他遗世清冽,却从不敢忘记父亲对他的冀望。

在我五岁那年,祖母离世,支撑着祖父的最后一点勇气也从此消失殆尽。几天后,我的父亲意外身亡。此后,我从祖父身上看到的,不是痛不欲生,而是独木难支——尽管他才七十不到,却像是苍老得做不成任何一件事了,他看见我,也会“怕”。

人哪有不怕的呢?自从祖母与父亲相继离世,我看到棺材就怕。“逝者已矣,生者如斯”,我知道无论怎么呼喊,祖母不会再醒来,父亲已化成骨灰,事已至此,尽管藏着无尽的思念,但我已然接受。只是每次路过屋后,见到那口漆黑的棺材时,我总是心口一紧,飞快地跑开了。我大概知道,接下来躺在里面的会是祖父。他每次病倒,我去请郎中回来时,总是心有余悸,怕他被人从床上搬到棺材里。

祖父也知道自己身体每况愈下,怕捱不到我长大,衰老的祖父、孱弱的孙儿,有时欢声笑语,有时相互无言,各自内心都无比慌张,不知所措。但是,有些事怕又有什么用?怕照样会来,人有时是被迫勇敢的,有时只有那么一条路可走。

有天回家,我一下车,所有人都围了过来,我看到家里摆着黑棺材,浑身颤抖。遇到的每一个人都要跟我重复几遍——祖父在弥留之际,每天都要问周围的人:“今天周几?”一直到周五,他说:“我孙儿放两天假。”下午,祖父溘然离世。

祖父生前留下的遗产很快就被瓜分了。我在一旁看着,很是想念祖父,他就那么走了,丢下我一个人,他这辈子有很多的遗憾以及失望,我能为他做点什么?我曾在祖父面前许诺,要把虎溪山的故事记在心里,写下来。祖父的路走完了,那时我才12岁,知道自己要读很多的书、走很远的路,才能完成这么一件事。

祖父入土之后,村里无论亲戚还是邻居,都对我避之唯恐不及。该怎么办?我还想活着,还想读书,还想将答应祖父的事一一做到。我只能自谋生路,瘸着腿去河里背石头卖,去工地当泥瓦匠。我想,只要自己不抛弃自己,就能找活路。

我无数次回想祖上那些人物,都是执拗的人,从他们身上我从未看到“放弃”两个字。直到很久以后我才想明白,不只是祖父,或许这世上的任何人,都本是软弱的,都是被迫着“关关难过关关过”,那些支撑自己往前走的勇气,从来不是与生俱来的。

我执拗地要活着,执拗地要读书,也承担着执拗的艰辛,一口气从来就不敢松懈。直到大二那年,我的手上的老茧才逐渐消失,我摸自己的脸,才不会划得生疼。

后来我总算是衣食无忧了,也曾一度流连于繁华都市的灯红酒绿、觥筹交错。只是在酒旗歌板之地,恍惚间灵魂出窍,飘到门口看自己。“我在说什么?在做什么?一路艰辛地走来,到底是为了什么?”我的执拗再次提醒我,还可以再做一点艰难而应当要做的事,比如不那么讨巧地活着。

是啊,我还有很多事没有去做。即便做不成祖辈那样的人,但至少能让他们不被湮灭,再或许我们再执拗一点,能做成那样的人呢?我不想连最后一点清醒与悲悯也丧失掉。于是,我终于接过了祖父的笔,真诚地完成了《虎溪山下》这本书。

我到底不是为了要得到祖父的认可,尽管曾经那么害怕自己被抛弃。我去他坟前,说我在乎真相,在乎公义,在乎每一个人,尽管有人比我还要羸弱,我在乎这个世界会变得更好,有时自己像带刺的玫瑰,说话不中听,却心存光亮,长在明媚的春天里,给人微光,走远路。正因为我曾那么害怕被抛弃,才想所有人过得好。

既然决定了要做一件事,就将它做成,我虽然软弱,但还有生命力,尚有勇气。

(作者系律师、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