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口呼吸春天》:奏响劳动者的诗与歌
这本诗集《大口呼吸春天》是继《劳动者的星辰》之后皮村文学小组的第二部作品集,收入了十五位劳动者近一百五十首诗歌作品。诗集的名字来自李文丽的《我多想》,“我多想/走出户外/去大口呼吸春天的气息/那暖暖的风/带着花草的清香”。“呼吸”是一个具体的身体动作,春天是“呼吸”的对象,也代表着希望。
皮村文学小组成立于2014年9月21日,是文化志愿者与喜欢文学的新工人共同创造的文学交流空间,已经坚持了十年之久,涌现出一大批基层作家。这本诗集的作者有的在皮村待过一段时间,有的已经离开,还有一些是文学小组每年举办的“劳动者文学杯”的诗歌类获奖者。他们都是从事不同行业的普通劳动者,如陈年喜是爆破工、范雨素是家政工、徐良园是泥瓦匠、绳子是酒厂工人、郭福来是布展工人、朱自生是机械工人、小海是流水线工人等。这些“会写诗的工人”在繁重的劳作之余创作,成为物质劳动和文学写作的双重生产者。这些作品具有浓郁的劳动生产和个体生命的烙印,语言简洁有力,充满想象力,可谓我们这个时代的“新乐府”。我与诗集中的大部分作者熟悉,想结合具体作品谈一下对新工人诗歌的理解。
“机械的隐形人”
新工人指的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来走进城市从事第二产业、第三产业的劳动者,他们是中国作为“世界工厂”的主力军,也是城市建设、城市服务的劳动力,还包括近年来出现的外卖、出租等平台经济的新就业群体。生产能否成为文艺表现的对象不是自然而然的,对于大部分以文化市场为诉求的文艺作品来说,生产空间、劳动过程长期被排斥在都市、社会、家庭、个体场景之外。新工人诗歌最重要的特色是把生产、劳动、创造作为书写对象,让隐匿的劳动过程变得可见、可感,因为日复一日的劳动和工作是他们最直接的生命体验,这体现在身体感知、心灵反映以及以生产为视角理解日常生活。
小海从2003年十几岁起就到深圳打工,到过珠三角、长三角、京津冀的十多个城市,干过电子厂装配工、油漆工、缝纫工、裁剪工、电话推销员、房产业务员、饭店服务员、工地小工等各种职业。2012年冬天,在苏州高教区大学城一个流动书摊,他买到一本海子诗集,小海的笔名就来自海子。2014年小海在常熟羽绒服厂写下第一首诗歌《母亲》,陆续在工厂创作了千余首作品。2016年小海来北京打工,加入了皮村文学小组,创作了诗歌集《工厂的嚎叫》和非虚构作品集《温榆河上的西西弗斯》。小海的工厂诗歌写下了对工业劳动的反思,《在深圳》中“我日夜坐在这里/用电烙铁将所有的/青春 理想 孤独 憧憬与迷茫/统统都凝固在一个个叫电阻的点上”。在国企酒厂工作二十多年的绳子在《机油味的蓝蜻蜓》中描述了工人如何穿行于蒸馏塔和发酵罐之间操控机械设备,像蓝蜻蜓一样轻盈,“蓝蜻蜓 它的身体里有一只/小小的加速器/在空气中蓝蜻蜓不能选择滑行/蓝蜻蜓在加速在攀升/蓝蜻蜓是一道鞭影/蓝蜻蜓是一道虚拟的闪电”,工业劳动要求准确、流程化,蓝蜻蜓如同工人手中的风筝,不断攀升,又划出一道闪电。
劳动是人作为主体使用生产工具对生产材料进行加工、锻造的过程,动作以及表示动作的动词成为新工人诗歌中重要的修辞术。动词是一种施动力和作用力,也是人付诸行动和实践的表现。打工的“打”就是经常出现的动词,打工既是一种动作化的行为,也是一种名词化的职业。在小海的《打螺丝的女工》中,“打”这一动词成为工业劳动的核心。第一段是“白天打/夜晚打/上班打/加班也打/一天要打两万颗螺丝才能完成生产任务”,这种“打”螺丝的女工与其说是施动者,不如说是被控制的人。紧接着第二段是“工厂遥控着主管/主管呵斥着员工/工人紧握着电批/电批挤压着螺丝/螺丝冲击着螺纹/螺纹弯曲旋转着钻入螺孔/如同钻入一些人无底洞般的花花肠子”,一系列动词构成了工业流水线的链条,最终导致打螺丝的女工被淹没。动词如同身体的关节,让女工从施动者转为被动的承受者,再转为被机械淹没的“隐形人”。
与“机械的隐形人”相似的修辞是劳动者在工业流水线上变成一具被掏空的、去身体化的、空荡荡的“躯壳”。在深圳打工的李明亮在《躯壳》中写道,“他多想奋力跑上去/一把从衣绳上/摘下自己”,身体变成了悬挂在晾衣竿上的衣服,“看着一套连体的衣服挂着晾晒/我就感觉,是一个人吊在那里/只是魂暂时抽离了”。王志刚则把这种躯壳化的身体描述为“一所空房子”,“旧下来的身体,像一所空房子/痴呆地空着,空洞地空着”(《旧下来的身体像一所空房子》)。绳子也写过《劳动是身体里最黑的部分》,“把灯光调暗劳动是身体里最黑的部分/繁密的管道液体循环往复/白天或黑夜那么多人在里面出没”。不过,相比工作时的动词,休息时的动作也能带来愉悦。李文丽在北京从事家政服务,白天意味着从早忙到晚、马不停蹄地劳作,夜晚才是真正属于她自己的静谧田园。她在《夜晚真是太好了》中写“于是我爱上了夜晚/只有在黑夜里/我才是真实的自己”,在躺下的时间里,“卸下一天的负累/洗去身上的疲惫/躺在床上/整个世界属于我/听听音乐 看看书/很快就进入了梦乡/夜晚真是太好了”,“卸下”“洗”“躺”“听”“看”“进入”等动词连续出现,仿佛对白天劳动场景的“复原”,不同的是夜晚的动词能带来精神生活的愉悦和欢畅。
“长出了水稻和炊烟”
如果说这些在流水线上压抑的、异化的工业劳动是新工人诗歌中经常浮现的主题,那么在这本诗集中还能看到另外一种劳动和生产的体验,这就是生产带来的创造性和成就感。生产某个产品、制作某样东西是一种从无到有的创造,是一种艰难又有价值的“孕育”,充满了兴奋和欣喜。如小海的《中国制造》写道,“我们制造了收音机 汽车 电脑显示屏 苹果7/我们制造了耐克 彪马 英格兰运动服 阿迪达斯/我们焊机板 插电阻 打螺丝 安装马达保护器/我们做袖口 装拉链 上领子 把羽绒服里外都对齐”,这种“我们”对商品的制造正是“劳动创造世界”的写照。劳动者的创造性体现为三个面向,一是如植物、农作物的生长,是一种生命的孕育;二是主体生产了客体,客体也制造了主体,这是一种互为主体的生成;三是诗歌创作、文学写作等文化生产。
首先,从工业制造、工业劳动延伸到对生产、生长的独特理解,“生”是生成、创作、孕育,“产”是产品、作品、产物,生产就变成了一种生命与人生的“孕育”。范雨素的《树下的娃娃》写的是家政妈妈与留守儿童的故事,“城里的妈妈/抱着谁家的娃娃/村里的娃娃/在树下想着妈妈/风儿轻轻吹 花儿静静地开/村里的娃娃 在树下等着妈妈”,留守儿童没有妈妈,树像妈妈一样陪伴娃娃长大。另一首《他是丁平平》写的就是皮村的留守儿童,“他从小到大/孤零零地长大”。北漂刘玲娥的《离故乡》把一次次背井离乡描写为艰难的分娩,“走了,走了/故乡是一腔子宫,一次次别离/都是阵痛的分娩”。在《秋日的一个下午》中,她把妈妈挖土豆、庄稼地孕育土豆以及“我”与“妈妈”的关系也变成一种生产,“妈妈把最后一颗土豆挖了出来/她用了整整一个下午……我依着她疲惫的身体坐下来/像成堆土豆中的一颗重新结回那一根藤蔓上”,这是一种积极的、有想象力的生产。李明亮的《二姐》则把农业劳动变成一种美的、创造性的生产,“当你们都在说着荷花/我想起了我的二姐/那年,她把一块稻田变成了荷塘”。这些农业作物、田园风光成为与城市、工厂相对立的美好空间,如在深圳打工的程鹏在《葡萄园》中把葡萄园作为一种自由的绿色通道,“阳光下的葡萄园飘荡着/高速公路一阵阵向着我不安的脚步/流浪而过,微风吹拂我的/面庞,我的葡萄园,绿色像通道一样/来到南方,让我像自由一样生长”。
李明亮的《自制绿豆芽的过程》、小海的《花生家族命运史》用一种个体化的农业劳动来比拟工厂中对商品的生产和制造,前者是“它们在黑暗中/萌芽,抽出自己的身体/生脆的腰肢修长而圆润”,后者是“可我不知道怎么描述自己的命运/如同无法准确描述一颗花生/打工许多年后仿佛才明白/自己就如同一颗颠沛流离的花生/被浸泡 被油炸/或和一帮叫毛豆的兄弟一起被煮/抑或被他们加工成产品/锁进塑料袋里”。这里写的是绿豆芽、花生的故事,也是劳动者自己的命运,生产是一种稚嫩的成长,也是被锻造的过程。李明亮的《折断骨头的人》写了一位从脚手架摔下来的工友摔断了一根腿骨,最后一段是“你慢慢地睡着了/在梦里/你看见,低矮的故园/正压在一根挺直的断骨上/夹板和绷带,正在脱落/它们分别长出了水稻和炊烟”,梦里的故乡是一个恢复生机的、有“水稻”和“炊烟”的生长之地,农作物的自然生长是对工业劳动的想象性“治愈”。
其次,这种对于生产的书写还发生了颠倒,劳动者从生产者变成了被生产对象,“我”也变成了一种商品,这种主客关系的逆转体现在“我”变成了他者。小海的《中国制造》中有一句“我们和机器做朋友与产品谈恋爱”,作为生产工具的机器和生产的“产品”都是工人们拟人化的朋友和恋人。“我们”与“产品”的主客关系被书写为一种倒置关系,“我们”制造“产品”,“产品”也制造了“我们”,“流水线不但制造了产品/也制造了我们一成不变的青年生活”。泥瓦匠徐良园用戏谑的笔调写了去寺庙不是“求神拜佛”,而是讨要工钱。他在修路时误伤了“蚯蚓兄弟”,晚上“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自己/变成了一条瘦长的蚯蚓/你变成了/一个高大健壮的农夫//你举着锄头/把我一劈两半/我没有躲闪”。主客倒置形成了一种以客为主、主客互为主体的同命相连之感。打工多年后返回家乡的李若则把桃子、鸡、牙齿、微波炉、按摩器、收音机、树桩、白菜等植物、动物、家用电器变成拟人化的对象,让这些他者与人产生情感波折和共情。
再者,诗歌等文学写作活动也是这些劳动者创作的“产品”。郭福来是河北吴桥县人,在北京从事布展工作,他把从事诗歌创作比喻为种庄稼,“曾经/我的诗篇写在庄稼地/一行行庄稼是我/错落有致的诗句/我轻轻地抚摸/一棵棵庄稼/像是在缓缓地整理/我诗歌的思绪/小鸟盘桓/我的修辞落下又升起/阳光普照/形容词澎湃着汹涌的绿/微风拂来/我的庄稼地溢满/动词的涟漪”。身体残疾的社区工作者寂桐喜欢写情诗,也向往爱情,《余生,把你藏在笔下》既是一首写给“你”的爱情宣言,也是用“一支素笔”进行诗歌创作的自指。做过各种工作的王景云写了《语言的骨头》,虽然语言“含有春风和柔软的水”以及“我这笨拙的嘴唇”,但作者希望用“铁质的骨头”制成“一万枚锋利的箭镞”,“随时射出去,堵住尘世的谎言”。在这里,生产的逻辑依然在发挥作用,“无骨的言辞”可以打造成“铁质的骨头”。另外,诗歌创作也能变成一种微弱的抵抗,王志刚在《老去的事物长着翅膀》中把衰老描述成含泪的喜剧,“老去的事物长着翅膀,渐飞渐远/病态的亢奋在脸上升温。心里已做好/随时抛弃自己的打算。新剃的头没了白发/成了霓虹灯、路灯、月亮的反光体。也是一种反抗/用和平的方式耍小聪明。当我置身于/此刻的沉醉,城里人再说我的方言/是鸟语,我就在他们眼前/亮出翅膀”,从歧视性的“鸟语”,到做一种“亮出翅膀”的反抗,写出了农民、工人在城里遭受的歧视。这个“翅膀”既是可以飞翔的、超越世俗的翅膀,也是一种文学的想象力和创造性的体现,是新工人文学生长出来的“翅膀”。
新工人诗歌不仅写出了工业生产的压抑性、无意义感,也写出了生产的创造性、生长性,形成了一种劳动者特有的以生产为视角的生命体验。在小海大气磅礴的《中国工人》中,从“我是一名中国工人”到“我们在这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广袤土地上连夜生存”,个体的“我”变成了带有集体想象的“我们”。这些遍及“世界的每个角落”的中国工人最终演化为一种漫山遍野的生长的形象,“那里长满了磊如长城的中国工人/长满了漫山遍野的中国工人/长满了手握青铜的中国工人/长满了吞云吐雾的中国工人”,这种大尺度的空间想象写出了新工人的史诗感和生命力。
“更多的叫作河”
这本劳动者的诗集中还有两个意象令人印象深刻,一是光和阳光,这是光明、温暖和充满希望的象征,二是水和流水,这是流动的、不稳定的形象。这两个意象与新工人的工作和生命状态有关,正因为在没有阳光的厂房忙碌工作,才产生了对阳光的强烈渴望,而外出打工、四处流浪的新工人与流水有相似的命运。
先看阳光。王景云用稗草形容新工人,在《流水线上的稗草》中,“厂房里没有阳光照进来/也没有空调/埋头干活,工位上/每一棵哑草,沉浮于流水的诺言”,这种有害的杂草因为没有阳光只能长成哑草、稗子,“而一粒粒稗草的种子/在岁月里生根,发芽/忍受设备挑刺,挺不起腰杆/长成卑微的稗子/被秋风挑选”,流水线虽然没有阳光,但工人仍然像稗草一样生长在流水线的田地里。刘玲娥的《阳光照进火车》则书写了阳光的力量,阳光把一切都变得生机盎然。阳光“把窗外的雪焐出了一团火/把路过的风焐得温顺/把冰冻的湖面焐出了动荡的水波/……把炉火里的煤块焐燃了/把酒焐滚了/把我的伤口焐愈合了”,免费的阳光是生命、生长的源泉。创作《劳动是身体里最黑的部分》的诗人绳子也会写《春天,微光里的段家巷》。与黑暗相对的是微光,生活在段家巷的普通人被灯光、微光、时光、星光、晨光等照亮,这些有光的日子可以体会孤独(“此时寂静又将我照亮,我手上有一吨的流水/用来挥霍。或者用来流泪”)、浪漫(“高处的星光空出一个小小的地方/留给不设防的青春留给过路人想一想过往/有心人从这里消失,顺手抹去自己的气息”)和衰老(“光一路尾随,偷袭成功/老去的人毕竟还是老得恰如其分”)。不管什么光,有光就意味着家、咖啡馆、故乡、生命等温暖的气息,恰如其中一首诗的名字“光渲染过的生活让人一再回想”。
再看流动的水,这里的流水既指真实的自然河流,也指工业生产线,流水线正是福特制工厂的“发明”。长期从事煤矿工作的陈年喜在《流水》中直接用皮村外面温榆河的流水来比喻打工者,“像流水一样奔涌/看见他们带着漩涡溯流而上/或流向遥远的下游”。这种流动性和不稳定性,是新工人的“常态”,他们在流水线上像风一样奔波,也像北漂、南漂的流水一样流动。在陈年喜的另一首诗《瞧望温榆河》中,河流变成了“奔波者”的人生之流,“波涛汹涌不息/唯有奔波能让奔波者停下来”,河流有上游、下游,也有拦截和分流,而新工人的人生也是如此,“我们可以看见一条大河遥远的下游/却无力知道自己命运的去向/这些年我已习惯了世界的安排/接受了拦截和分流”。机械工人朱自生也写了一首《流水》,把外出打工的工人命名为江河,“这些来自江东江西/河南湖北的孩子/有的叫溪/有的叫江/更多的叫作河”。生活在皮村的郭福来写了《轮船,港湾》,工友是随处漂泊的轮船,“每条船,都说着自己的方言/每条船都把大海当成江湖/都想闯荡出自己的一片领地”,而为工友提供公共文化服务的工友之家则是暂时停靠的港湾,皮村文学小组就是工友之家为劳动者提供的一处文学港湾,让流动的身体可以借助文学的想象力舒展。
2022年,世纪文景策划出版了《劳动者的星辰:皮村文学小组作品集》,这本书成为素人写作、劳动者文学的代表之作,取得了很好的反响。我很高兴这本诗集能继续在文景与读者见面。这些劳动者的诗篇是一种以诗歌为媒介的劳动传播学,也创造了一种生产的诗学。这些作品再次呈现了新工人文学的独特性,这是一种书写劳动、创造世界的生产者文学,也是发现生产、生长和生命创造力的文学。文学如流水,新工人也如江河,文学与新工人的相遇终将汇聚成文化的五湖四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