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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花》2025年第4期|宁经榕:南方迷雾
来源:《火花》2025年第4期 | 宁经榕  2025年05月13日08:18

宁经榕,广西钦州人,1990年生,鲁迅文学院44届高研班学员,小说见于《中国作家》《青年文学》《上海文学》《西部》等刊。曾获《广西文学》新人奖。

他睁开眼睛,眼前是一片左右摇晃的白色轮廓。那些光线刺激到了他,他本能地用手撑起身子,想起身洗漱。但这个幅度很小的动作让他想要呕吐,昨晚那些呕吐的画面在脑海里盘旋。他起身跑向卫生间,蹲在马桶边上干呕一阵,什么也没呕出来。他站起来,头沉得厉害,打开水龙头,用冷水洗了一把脸,对着镜子照。镜子里都是水珠,只照见一团模糊。他用手去抹,那些水珠下坠,留下像一只蜗牛爬过的痕。他拿了牙刷要挤牙膏,突然想起今天是周末,干脆扔下牙刷回床上躺着。枕头立起来,头可以倾斜,这样略微舒服些。地板湿透了,上面有一堆混乱的鞋印,大概是他昨晚起来吐的时候留下的。墙壁也是湿的,屋里冒着一层薄薄的水汽。窗外大雾,一层一层笼着大地和天空,树木和房屋在雾里只有个轮廓。这种感觉他再熟悉不过了,每年三月,天气刚回暖的时候,会持续两个星期左右的回南天,所有的东西都会湿透。他就这样躺着,看着窗外发呆。

母亲上楼梯的脚步声传来,里面夹着鞋子打滑的声音。她站到门口唠叨一句,你昨晚喝了多少?醉成这样。他说,没喝多少。母亲说,没喝多少?手机掉水桶里都不知道。他说,哪儿的水桶?母亲说,装脏衣服的桶。他才想起来,手机似乎有股洗衣粉的味道。但他想不起手机掉进桶里这件事。

早餐做好了,放锅里热着,我先去菜地,母亲说完便下楼去。他皱着眉头想回忆昨晚的事情,越想头越痛。他躺到床上,眯了一会眼,那些碎片在眼皮底下飞速流动着。他一点一点去拼接,模模糊糊记得谁跟他打电话。那人说:明天到那儿等我。但是其余的,一点也想不起来。他赶忙拿起手机查看通话记录,通话记录一片空白。他下楼去问母亲,母亲已经出门了。他胃难受,嘴巴里喷出的都是酒味,想吃点东西掩盖一下。

掀开锅盖,稠密的白气喷出来,冲到脸上热热的。锅里有一碟咸萝卜蒸肉,他喜欢吃这个,特别在醉酒醒来的早晨。另一口锅是白粥,煮得很稀,每粒米都胀得很大,没有黏在一起。他手在拿碗,脑子里还在想,那个人是谁?那儿又是哪儿呢?他拍着脑门,也寻不出一点蛛丝马迹。这种记忆黑洞让他感到恐惧。六年前他刚参加工作的时候,有一天晚上,跟单位的几个同事去喝酒,喝了三场。第一场是自酿的米酒,第二场是烧烤摊啤酒,第三场去镇上的KTV喝。他喝得烂醉,第二天起来断片,头天晚上九点之后的事情一件也记不起来。怎么会喝这么多,倒不是因为心情不好,只是喜欢那种眩晕的感觉。世界变得飘渺模糊,分不清物体和人的界限。第二天醒来,完全没有头晚的畅快,只剩悔恨,为什么这么糟蹋自己?中午去食堂,碰到同届进来的女同事笑着问他,你昨晚喝酒了?他也笑着点点头。她说,你记得你干了些什么吗?他一愣,突然害怕起来。他说,啊?女同事只是笑,并不答。那顿饭他没有吃什么,只喝了半碗汤就溜回宿舍了。他查看了手机,那晚十一点半,有一个通话记录,聊了一分四十三秒。他盯着这个记录苦苦思索,他打过这个电话吗?电话里又说了什么?那块记忆像给人割去一样,找不到一丝痕迹。他去问那晚一起喝酒的同事,他们也不知他什么时候打的电话。直到现在他也弄不清楚那天晚上到底干了什么。那种对断片的恐惧,大概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后来他也发过誓,再也别喝醉,可事实上他做不到。一到酒桌,他就刹不住车,烂醉,断片,悔恨,不断循环。

母亲的菜地在门口不远处,那是一块田地。田主是他九婆,一个七十岁的老女人,很瘦,体重才六十斤。她只种晚稻,十一月割了稻子,到来年六月这段时间,地是丢荒的。母亲在镇上供电所饭堂给人煮菜,闲着的时间,她经常无事可做,就到处翻看家里有什么能吃的东西。这几年因为肥胖,血脂有些高,不敢再多吃,便想办法找事情打发时间。母亲让他找犁田机来,把田翻了。开犁田机的是她老家的人,给她翻了一半,天就下雨了,收了钱说下次再来,便跑了。剩下的一半,她自己扛着铲下去翻。他往菜地边上走,四周都是湿透的泥土,菜地低的地方积了几滩水,母亲在给菜地排水。

昨晚我的手机在桶里泡了多久?他蹲在田边问。母亲抬起头,雾气很大,在她面前飞快飘过。她说,不知道,早上起来我洗衣服看见的。他说,泡了一夜吗?母亲说,那你以为呢?醉成这样,多少岁的人了,也不懂照看下自己。他说,我有什么办法,戒酒就行吗?戒酒怎么交朋友,怎么在单位混?他一连找了一大堆需要喝酒的理由。母亲没有听进去,在那继续唠叨着。他开始烦躁,像无数次争吵一样。他开始攻击母亲,说她因为贪吃的毛病,把身体吃坏了。母亲一听到他发脾气,便不再作声,低下头去继续铲地。他后悔了,后悔自己的话说重了。但他不想向母亲道歉,蹲了一阵子,找了些闲话题问母亲,母亲也答起话来,语气也没变。犁田机还会来吗?收了钱就不来了啊?他问。母亲说,会来的,他是我老家人,信得过。他说,我昨晚有说过今天要干什么么?母亲把铲插入黏稠的黑泥,挑起来甩到旁边,泥里的水从铲上滴下来。她说,我今天想起来,那犁田机怎么那么熟悉了,它就是你爸以前在辣椒农场开的那辆嘛。她所指的辣椒农场是他舅七八年前在老家弄的一个农场,种的是朝天椒,一种无比辣的辣椒。他舅买了一台大型拖拉机,让他父亲去帮忙犁地。当然,现在农场早就不存在了。他舅不会经营,只两年时间,农场就破产了,亏了一百多万。农场的资产都卖掉了,包括那台拖拉机。他说,那又怎么样,还不是收了钱就跑。母亲说,你上次去外公那儿,他不是说要帮忙买个排插吗?他说,是啊,前阵子刚买了一个,不知道怎么弄丢了,可能真有点老年痴呆了。母亲说,早上你爸拿排插去给他,发现那个新的排插好好地插在墙上。你爸就有点生气,说排插不就在这吗。外公拄着拐杖,默默打开抽屉,拿出一个红色塑料袋给你爸,里面是他的身份证、残疾证、几本信用社的存折和一捆一万多块的钱。你爸二话不说就拿回来了。你知你外公的意思吗?他没有回答母亲的话,他想,外公是不是看到了自己的终极。他这么想,越想越紧张,会不会是外公打电话让他等。二十多年前,他舅酒驾出了车祸,外公断了一条腿,腰椎有一节位移,治好后一条腿伸不直了,走路只能用拐杖。他拿起手机,犹豫了好久,拨了外公的电话,电话响了十几声,接通了。喂,那边说。他说,我是外孙,最近身体好吗?那边平静地说,好啊。接着,他就不知道怎么讲话了,两边沉默了半分钟。他终于说,好久没跟你通电话了,过几天我过去你那边。那边说,打那么多电话干嘛,话费贵。两人又聊了几句,他就挂电话了,昨晚那个人,并不是外公。

你舅不是个人,把他扔到那个四面通风的烂房子里。母亲继续说,在N城,你外公在柳沙市场边租了个十平方米的小屋子,吃喝拉撒都在里面。不过那时候他还能走动,拿着几本占卜的闲书,给人看手相,取名字。虽然孤独,但也算过得下去。现在这个房子,他建了个框架就没钱装窗户了,这么冷的天怎么受得了?母亲一面说,一面走向田边围栏,把她的开水壶拧开,水蒸气一团团往上冒,她一连喝了两大口。他还在那儿蹲着,说,你怎么不去看看他?母亲开始打嗝,并没有说话,继续回去铲泥。他也没追问,他看到母亲踩的脚印吱吱冒着气泡,一会都消失不见了。他站起来,往后面的走廊看了一下,一串金黄的玉米,去年母亲挂上去的,说要拿来喂鸡。她在祖屋那儿养了几十只鸡,从供电所拿回剩饭喂它们。挂玉米的竹竿一头被白蚁蛀了,白色粉末像雨滴一样往下飘。竹竿一头挂着一个发霉的葫芦,颜色本来是黄色,现在淡成乳白色。这葫芦是他爷爷从林场摘来的,打算用来装酒。葫芦还没晒干,爷爷就去世了,葫芦就一直晾在那儿,清理遗物的时候,谁都假装看不见。爷爷的面容他有点模糊了。他记得以前给爷爷照过一张照片,大约是春末光景,他借了邻居相机,给爷爷拍了一张照片。爷爷穿着一身暗绿色的军装,戴着绿色军帽,端坐着,双手平放在大腿上,显得有些紧张。这张相片就放在祖屋的抽屉里,那里有一沓家里的相片。后来他要找的时候,找不到那张相片了,也就是说,爷爷再也没有相片存世了。他看着那葫芦发呆,母亲说,下雨了,小跑过来站在走廊下面,甩掉水鞋上的泥巴,喃喃地说,这个春天的雨水真多。

他想起二十多年前下雨的日子,那时他还没到十岁,跟爷爷去林场那儿玩。天气好的时候,爷爷会带他去逛林场。那天,爷爷出门对他说,在这儿等我,然后披着雨衣出门去了。他躲在林场小屋里,听着雨水打在瓦片上、树叶上,那种声音让他觉得孤独。他在地上铺了一张草席,等着爷爷回来,却一直等不到。他想着爷爷会不会永远不回来了,他越等越着急,身体好像陷入一种奇怪的状态,手脚开始发麻,心脏部位也开始发麻。他躺在席子上,盖着一张薄毯子,想着他是不是要死了。外面无尽的雨水从天空浇下来,小山沟变成了一条河。他听到河水湍急的声音,像是要把整间屋子冲走一样。他在恐惧中睡着了,做了很多混乱的梦。有一个梦是他坐在一艘小船上,江上波浪滔天,小船随着波浪颠簸,随时会沉没的样子。惊醒后他看到爷爷已经在门口了,爷爷脱掉雨衣,整个人全湿透了。爷爷说了句,今天的雨真大,过不了那条山沟了,接着就去劈柴生火做午饭。等到下一个雨水天他睡梦中惊醒的时候,爷爷已经去世一个多星期了。那时他上高中二年级,那天他躺在宿舍一下午没去上课。他的床靠窗,雨水打在窗户的玻璃上,沿着玻璃流下来,像是有些东西被流失掉了。

爷爷去世当天,他正在考试,没能赶回去。赶回去后,爷爷已经变成一座新坟了。他站在雨水里,大雨把全身都浇透了。父亲在坟前踹了他一脚,他打了个踉跄便跪下来。他知道有人盼着他哭,他是爷爷最宠爱的孙子,他们认为他必须哭。然而,他忍住了,一滴泪也没有流出来。只是他不知道,大伙看到雨水淌过他的脸从下巴滴下去,都以为他在痛哭。父亲甚是满意,摸摸他的脑袋表示安抚。父亲小时候可不少打他,每次爷爷看到总会拦住父亲,把他带走。有一次爷爷不在,他顶撞父亲,父亲用篾条扫他小腿,扫出了几条血痕。他没有求饶,父亲越打,他越大声顶撞。然后父亲回柴房拿出一根手臂粗的柴棍,扬言要打死他。后来爷爷骑着一匹马从林场回来,下马后甩手就是一扁担,甩在了父亲的腿上,父亲摔下柴棍掉头走了。他曾经因为这事恨过父亲很久,爷爷走后的五六年间,他几乎不跟父亲讲话。后来上大学后,他有两年没回家,放假的时间一边看书一边做兼职,等到大三回到家里,发现父亲已满头白发。这两年父亲一直去水泥厂做窑工,赚学费给他上学,但是母亲从来没提起过。父亲现在已经离开水泥厂多年,他上班以后,父亲托了熟人,去供电所做保安,包吃包住。不久母亲也去供电所食堂煮菜了。他拿起电话,拨给父亲。那边接了,说,有事吗?他说,没什么事。父亲说,真没什么事?他停顿了一下,又说,没有。电话就挂掉了。父亲早年本来要进供电所的,他那帮打篮球的球友都让供电所招去了。父亲说,那时候供电所打了几个电话到大队,大队没有通知他。他的大伯当时在大队做民兵营长,父亲怀疑是他压了消息。大伯从小就看不起他,总逼他干活,不干就按到墙角打。十几年后,父亲问供电所那些球友,才知道了这件事。他却一直不相信,他觉得是父亲不成器,给自己找的一个理由。

他还在搜索着昨晚通电话的人,时间已经是上午十点,天昏沉沉的,一点光线也没有。雨下得并不大,但很稠密,人一露头头发就结了一层水珠。母亲背着手,面向她的菜地站着。他站在她后面,两人都不说话。菜地边上有几棵吃饱雨水发胀的香蕉树,后面有一排龙眼荔枝和一块甘蔗地。在他进单位之前的二十多年,父亲在村里抬不起头,他只埋头干活,很少敢出门露面。特别是他毕业后没找到工作的那段时间,父亲像一只着了瘟的鸡,整日躲在屋里无精打采,生怕别人谈起他儿子的话题。他是村里的第一批大学生,考上大学的时候,没有一个人支持他。他也以为父亲铁定不让他去上大学,但出乎意料,父亲竟然同意了,而且坚决不让他去办助学贷款。大二的时候,他舅邀请他一家去N城玩。他的弟弟刚从海军部队退役,打算跟他舅舅混,那几年他舅生意有起色,在N城高档小区买了两套房子。那天,他舅带他去书房,打开一个柜子,里面堆满了成捆的百元钞票。他舅跟他说,你大学剩下的学费我包了。他没出声,这种压迫感让他不知如何应付。父母当天就回去了,他们让弟弟先跟舅舅开车,他则留下住几天。他记得去羽毛球场的路上,在奥迪车的后排里缩成一团,不敢看前面的后视镜,因为那后视镜里,有他舅的那双眼睛,他不敢直视他。晚上回来吃饭,他舅开了一瓶茅台酒,让他陪着一起喝。喝了几杯,他舅开始炫耀他赚到的钱,继而拿父亲做对比,把他的父亲说得一无是处。又问他大学到底学的是什么,学那些有什么用,干脆回来跟他算了。他一杯一杯地喝酒,一句反驳的话也没说出来。他后来很害怕回忆起这个片段。他恨透了他舅,即便他当初跟父亲的关系也不好,他仍有一种想给父亲出头的冲动。可是他又不能拒绝拿舅舅的钱,他确实需要这笔钱。他无法面对自己的懦弱,以至于大学毕业后,他就把舅舅的电话拉黑了。

他想不到八年后,他和舅舅会以这样的方式见面。在N城交警大队,他舅在前面台阶上等他,他走过去,见舅舅双眼通红,头发凌乱。他们对望了一下,然后走进了交警大队。他在前面,他舅在后面。前天晚上,他舅在家里办了五十岁生日派对,他弟喝酒了,酒驾回住处,途中撞了一辆大货车,当场就失去了生命。他记得那天早上一个叔敲他的窗,让他去供电所一趟。他起来一看手机,十几个未接电话,赶忙出门开车。一路上,他想着到底是什么事,这么匆忙。到了供电所门口,一群人已经在那里站着了。他一下车,就感觉气氛不对,有人对他说,你弟弟没了。他脚一软,打了个踉跄,然后看到父亲红着眼,不敢看他。那天刚过元旦,没有风,天阴沉沉的没有一丝生气。

交警队调解室里,大货车司机坐在凳子上,看见他们立马站起来。那是个老实的中年男人,眼神里充满的愧疚。他在过来的路上,曾想象着在调解室里会把货车司机暴揍一顿,但看到人后,这个想法便消失了。他说只是超载,违规掉头,完全没注意到后面的车驶来,他说话的时候有些颤抖。他舅开始骂那司机,骂得他垂下头来。后面的事情,都是他一个人操办。从那时候开始,他觉得自己应该像个男人一样了,所有人都可以崩溃,但他不行,他是这个家最后的支柱。母亲把弟弟发生意外加在他舅舅身上,她把儿子丢给他,他应该有带好他的责任,但他死性不改,跟以前他酒驾出车祸一样,把这些坏习惯教给了后辈。他舅打了一笔钱过来给母亲,母亲没有拒绝,她觉得这是他应该做的,但给多少都弥补不了。他舅从那以后一蹶不振,生意越做越差,房子被法院拿去抵押了。他开始思考生和死的问题,生和死之间到底隔着什么东西呢?弟弟的去世跟爷爷的去世感受完全不一样,爷爷去世时,他只是觉得人老了,终究要死去的。但他弟弟的意外,他更多的是疑惑,一个人的命是否是注定的?假如是注定的话,那应该是谁注定的呢?人活着和死去是否有沟通的渠道?他经常做梦,梦到弟弟一个人站在海边的礁石上,怎么喊他都不应。这也许是一种连通,他觉得应该是这样。特别他跟母亲解释这些的时候,母亲更是深信不疑,她把所有关于弟弟的梦境都当成真实的情形。

是舅舅的电话吗?他在想,他走到走廊那头,拨了电话过去。说实话,要不是有事,他不愿给他舅打电话。通了,那边说,外甥。声音沙哑,有很重的鼻音。他说,老四的事,我们打算清明去一趟。那边说,好,我一定过去,还有什么吗?他说,没有了。他在电话那头听到冷库制冷机的嗡嗡声,似乎还闻到一些冷冻肉的味道。他舅现在靠着经营冷库勉强维持生活。

母亲把水鞋伸到雨里,想让雨水把鞋上的泥巴冲掉,但雨实在太轻,一点儿也冲不动。你知道吗,有一年我跟你外公去江里捞牡蛎卖,得穿过一个铁路桥。那时一连下了半个月的雨,地里的泥都泡融了,我才八九岁,在后面推自行车,裤子从脚湿到大腿。我就想,要是我有一双水鞋多好。你大姨在城里摆摊卖衣服,她就有一双漂亮的水鞋,一下雨就反光,怎么也湿不透她的裤腿。他看着那些雨,仿佛看到大姨坐在街边电线杆下,擦拭自己的水鞋。大姨去台湾也有二十多年了,三年前从台湾辗转到西雅图。他想着,是不是大姨要回来,让他去机场接她。大姨最近有没有要回来?他问母亲。母亲说,回来干吗?他说,也许她想回来看看。母亲说,还能回来吗,回来一趟折腾不见半条命。他不说话,母亲继续说,她自做的孽,怪得了谁,好好的家不回,越跑越远。她最近安排我去看你外公,说倒是说得好,自己在那边逍遥自在。他说,你根本不懂你姐,你有家,她没有,她回来干什么?母亲说,我懂她干吗!我能懂我自己已经不错了。从台湾去美国前那一阵,大姨回来过大陆,在他家住过几天。那阵子也是烟雨蒙蒙,很少见到太阳。她在屋里生了一堆火,要把湿漉漉的衣服烤干。他周末回来,偶尔跟她烤火。她看着他,说他长大了,她们都老了。她说她不喜欢潮湿的天气,小时候在老家是潮湿的,嫁到城里那条巷子是潮湿的,后来离婚去了台北,那里也潮湿得很,现在要去美国了,那边应该不潮湿了。一年后,她为了拿绿卡,在西雅图嫁给了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头。他有一天买了个地球仪,母亲问他大姨到底在哪个位置,他就指给她看,就在太平洋边上不远处。母亲说,那也不远嘛,就隔了一片海。他说,那可是太平洋啊,最大的海洋。母亲若有所思,她没见过海,不能理解一片海洋有多大。他百度搜了一下西雅图,想给母亲讲更多关于西雅图的东西。当看到西雅图气候时,他的心脏麻了一下,上面写着,西雅图是温带海洋性气候,全年温和湿润,由于降雨多,有着雨城的称号。

过几天,我想去找那个翻地的,顺便去看一下你外公,母亲说。雨水从屋顶一滴一滴往下坠,在地面击出一个小洞。他说,我看这地你就别翻了,你是打算一个人种完这块地吗?母亲说,没办法,上次约了你五婆种,你五婆就没了,这次约你九婆,她腰又伤了,只能自己种。他说,这段时间天气都是这样,你去外公那儿,路可能不好走。他是想确定母亲是不是真的放下了,以往,几乎都是她和他弟弟一起去看外公的。母亲说,不好走又怎么,还不得走过去!他没再说话,背着手在田边转了一圈,这个小山村笼罩在白色的烟雾里。

这些年,他一步一步往外走,像是被东西推着一样,那个东西要把他推向哪里,他从来没认真想过。在他三十二岁那年,也是春末的时候,他从潮湿的床上醒来,看着白色水雾包裹着整个世界。他突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自那以后,这种迷失感一直笼罩着他。他不断回想,试着要找回以前的那种确定,但他越想,这种感觉越强烈。以前是想要念完小学,接着念中学、大学,毕业后要找一份好工作。这些他都做到了,在城里也买了房子,找了个好单位,已经摆脱了农民这个身份。事实上,这些东西在一段时间内给了他一定的快感,随着这种快感消失,他感到整个身体正在塌陷。很多以前确定的事情变得飘摇起来,譬如那些在以前玩得好得不得了的朋友,他曾经觉得他们以后的情分不会淡,但很多朋友都消失了,有一些还在联系,也逐渐失去聊天的欲望。譬如他舅舅,他想着会恨他一辈子,但最近,他又觉得他其实没那么可恨。

他往田野走,母亲问他去哪里,他没应她。搬家出来后,这片田他走得太少了。雾很大,他偶尔闭上眼睛想,这么走,雾的尽头会是什么呢?他忘记了那个让他等的电话,一直走,走出了村子,走向后山。走了几公里,便到了以前爷爷住的林场。白茫茫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楚。在林场上面,有六七个用来发电的风车,在云雾里露出一截车翼。风车下面,有个游泳池,几年前建的,这会儿已经废弃。他往游泳池里面走,到中间站住。他觉得此刻干涸的游泳池就像个斗兽场。他站在斗兽场中间,要跟一头狮子决斗。他岔开两腿,扎稳马步,准备迎战眼前的狮子。他能打赢狮子吗?他不知道,但他想试试。他觉得自己充满了力量,手和脚从来没那么有力过。天空有了些风,边上草木晃动,云雾飞快流动,撕开了一个口子。他跨开步子,穿过口子。他想,狮子也许就在对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