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花》2025年第4期|李下:乌有之地
李下,1993年生,山西忻州人,写小说,猫两只,现居成都,有作品见于《特区文学》《山西文学》《青年作家》《湖南文学》等刊。
乌有之地
□李下
黄昏诱人,秋天尤甚。在北方,玉米、葵花、马铃薯收割利索,黄土袒露,遥映斜阳,天地消融于鹅黄,唯有远山的靛青轮廓,揭示天地的分界。一团血块在云带的洇染下,逐渐侵蚀那面轮廓,使之浮涌,像颜料淤积的海。我们循着玉米地垄堰,向山靠去,仿佛两个赶海的人。
(她俯视翘起的左脚,四周是玉米尸骸,根茬遍地。系舟山如一条漫长的丝巾,悬于她的脖颈之间。淡黄长裙,黑白板鞋,斜侧着脸庞,神情有些淡漠。《行走在西张的罗晓》)
我从不称呼她什么。从高中到现在,相识十二年,我们的日常代词,局限于我和你。我不叫她小罗、晓晓、咻(谑称),像朋友那样;更无法代之以男友式的宝贝、亲爱的之类。她几乎一样,除非有第三者在场或在密布观众的社交平台,她唤我全名。而我不能,我固执地取消句首人称。
梦见你了,但不完全是你,像你和我前女友的糅合。你们互换脸、感觉和身份。我们赶去上课,快迟到了。我内急,你就骂我,让我憋着。她说,我哪有那么凶?梦嘛,我说。找不到教室,我们推开好几扇门,都不是。最后被尿憋醒。
她笑了。笑这个结局吗?还是我的窘迫,或陈述的语气?看来,这是一个失败的梦:因为我的编造,并未引诱出她的叙述或心事。礼貌之笑,人类远祖的伟大发明,只需调动面部的几块肌肉,便可不负责任地抹除一个话题和一个人为营造话题而作出的努力。不知从何时起,惧怕冷场的我,总是习惯在自设的旷野:一家彼此陌生的咖啡馆,一个深夜加班的办公室,一间单人出租房,洗浴、睡觉、工作、写作,必须召唤声音灌满听觉。我自愿泅入声音之海,这让我感到安全。可是她却推出一个礼貌之笑,她像是故意的。
(眼睛正视前方虚空,头歪向我的左手一侧,笑,不露齿,裙摆在风的塑形下,有海浪的纹络。身后是一条堆满垃圾的泄洪渠,身前是一条通往禹王洞的山路和打开手机相机的我。《她在笑:对远祖发明的继承》)
我们在冷场的寂静中,绕过泄洪渠。这条渠,村里人叫龙沟沟。相传有蛟,借山洪入海,欲化成龙。从系舟山行至西张地界,为一老农发现,以为是蛇,以锹击头。尸骨化为沟渠,名曰龙沟沟。她说,这是走蛟。她听过类似故事。因此,我不是在拍她与垃圾堆,而是让一名即将远赴异国的年轻女性与一个失败的走蛟遗迹合影。
还有什么有趣的地方?无疑,她的发问是故事的胜利。走蛟为一个尚未焚化的垃圾堆,赋予了神话色彩;它抬升了西张乃至我的位置,仿佛挥舞铁锹的老农是我的太祖父。
西张无趣,故乡总是如此。但我拒不承认,尤其在她面前。我说,那边有一个土洞,很大,很深,像豹子窝。小时候,我们都不敢进去,怕出不来。她以为我在哄她。我说,我们村真的有豹子,金钱豹。她问我见过没?我说,我大舅见过,他住山上的窑洞,有一片果园,他放牛,抽旱烟,很聪明,但前两年进去了。
她不理解“进去了”。我说,就是坐牢,让人陷害了。她要我讲讲。我说,有人往那片山区倒化工废料,他瞧见了。那帮人贿赂他,说只是垃圾,给他八百元封口费。他以为是环境问题,没想到废料含毒,能提炼出致幻的毒。他进去后,全家跑动关系,澄清事实,但既定的罪的部分,抵销不了。坐牢,罚款,人出来就蔫儿了。
不说他了。人倒霉起来,跟滑梯一样,刹不住脚。她同意,并决定去看看土洞,好像它跟大舅的不幸相连,是一座沉默的不幸的祠堂,值得我们去哀悼。
(站在一片被踩倒的秸秆上,她的背影在逆光之下,像一团不愿被囚的黑影。她露出脚踝和小腿的一截。逆光之下,肤色隐匿。玉米地过于苍凉,像在忍受她的重量,甚至想摔倒她,割破她的脸。《太阳在造孽:逆光下的罗晓》)
这片晋北黄土,已近深秋,草碾没了。我逮到一朵枝茎枯干的蒲公英果实。它残缺小半,像是被风剜去一口。我摘下来,递给她,请她吹气。披针蓬散出去,像喷薄的水雾。蒲公英会开花,颜色像你的裙子。她以为这朵白色冠毛才是花呢。她没见过蒲公英的花。我也没有,因为它开花时,我认不出来,只会当它是某种野菊。
四处打量,再无蒲公英。一株正在枯黄的狗尾巴草,贴着地面,瘸了茎,穗子耷拉下来。我拔断它,剥离叶鞘,编成一个指环。她突然伸手过来。我套在她的无名指上。她笑了笑,说有点紧,捋下来,换到食指。幼时,我们将狗尾巴草指环视作小孩过家家的婚戒,或串连蚂蚱、蝈蝈和蟋蟀腹部的扦子。她吃惊道,这么残忍?我说,更过分的、也更可怜的是蜻蜓:揪掉头尾,胸部小小的肉块,撒方便面调料烤之,味道像瘦肉。她觉得恶心,但又理解男孩子们聚在一起,总在密谋不正经的事。她小心地避开“坏事”的字眼。是啊,男孩子容易走进激情的误区,以为自己有能力惩罚任何生物。他们的群体一旦超过五人,就宁愿纵火或践踏瓜农的西瓜,而不会打牌或玩乏味的弹珠。
越过一片玉米地,天色昏沉了些。我们来到一条三岔土路。道旁有杨树,叶子抖落干净。枝杈上安置有一个鸟窝。她说,我小时候也干过坏事,打死一只小鸟。什么鸟?是燕子,在她家屋檐上。她讨厌燕子屎,翻出扫把,踩着板凳,将燕子窝捅下来。一只雏鸟,还没有毛,就摔死了。她说,她爸打她屁股,打得可狠了,疼了好久好久。我瞄了她一眼。忽然意识到,我从未认真审视过她,只是依靠模糊的无序的记忆片段,辨识她的特异之处和在我心里的位置:朋友,当然,可自由出入心之海面潜泳,但无法探入幽暗海底的朋友。
她突然问我,怎么走?我说,好像是那边,又一片玉米地,那边更空阔。身旁送过来的风,带有土腥味儿。她从我的左手边,绕到右边,说这样能躲风。
我乐意被当做一个肉盾挡风板。但这是徒劳。黄土地的风来自四面八方,我们很难避开。
(一只像乌鸦的鸟,落在地头,捡拾人类肉眼难以辨识的食物。她半蹲下来,伸出带狗尾草戒指的手指,指向鸟喙。在相机下,二人连缀成一条线。她在笑,像另一只鸟,黄色的鸟,比如余晖下的黄雀。《三只鸟:摄影师是燕子》)
可能不是乌鸦,而是乌鸫。我解释,我在昆德拉小说中,读到这只鸟。它像乌鸦,但鸟喙是黄褐色的。我们未能确认其身份(就像那个虚构的梦:她和前女友共用一张脸,我来不及确认鸟喙——不同身份的标记物,就被尿憋醒了),它飞走了。也许是在迁徙,朝南方去。她像是触景生情,抑或感觉这是一个时机,问我,是否考虑离开北京?
这句话饱含忧伤。鸟类巢居地球,为温度役使,南飞(或北飞)是生存之需。而人类对自身的处境,往往无可奈何。迁徙,有时候意味着流亡或逃难,几乎是一种公开的自贬:他承认在此经纬度坐标上,丧失了他的容身之地。他是被放逐的,任何冠冕堂皇的理由,诸如换个环境、找新工作、婚恋变动等都无法抹除这一事实。观众——一个人身边总是环伺着数量庞大的观众——对他的每句祝福,都暗藏一种无伤大雅、却无法否认的羞辱。
意外的是,我发现,我乐于咀嚼自己的失败。好像在绵绵不断的讲述中,能将自己树立为一座关于颓废与创伤的博物馆,凭此,我获得特权:收获过分的同情和怜悯,就像渴求母乳却不得的婴儿,他会哭。大学毕业后,我放弃考研,过早地介入一部科幻电影的编剧工作。我以为,名利双收,脱颖而出,是即将到来的绝对的现实。但真正的现实,很快就驳斥了我的想象,那不过是一场幻觉。制造幻觉,需要旷日持久的付出,譬如时间、忍耐与三百万字的虚构练习。而打破幻觉,只需要老板的一句,这个项目困难重重,我们都歇一歇吧。于是我回到晋北的西张村,一个不适合疗养的故乡牌疗养院。
从我的微信公众号和微博上的只言片语,足以连缀出一条从幻觉跌落到现实的线条。我处在这条线的末梢,往前一步,就跃出了承载线条的纸面。拐弯,像乌鸫一样朝南,或是缩略成一个黑点,停滞不前,留给我的选择不多。我二十九岁,正在考虑离开北京,没人给我建议。
她也不行,因为她的线条早已超出划定的纸面。她前两个月回国,参加博士论文答辩(某种中外大学交流制度),之后会再赴德国。德国,是歌德、尼采、托马斯·曼的德国,是用德语写作的卡夫卡、瓦尔泽的德国,一个文学之国。而对正在那里做研究并争取定居权的她男友来说,却是物理粒子和未来生活的国度。答辩之后,她会重返那个国度,依从物理法则,而非文学情感生活。她同样二十九岁,但她的选项已突破国界线。她懂英文,部分德语。她能够辨识歌德、卡夫卡和托马斯·曼的语言。这意味着德国在我眼里,将在那一系列名字之上,增添一个不可战胜的中文名字:罗晓。这对她来说,无足轻重,因为我知道我在她人生之海的位置,同样仅限于浅海。我曾突发奇想,翻译托马斯·曼的《约瑟夫和他的兄弟们》,因为国内尚未有译本问世,而《魔山》对我充满诱惑。我请她帮助。她说,不如求助谷歌、百度或AI。她眼里只有男友、粒子和某些揭露宇宙奥秘的公式。她并不依赖语言,也无从帮我。我理解,我孤立无援,只好放弃。
(她像歌德笔下的绿蒂,站在乡间的阡陌,张开双臂,以一种绝对抒情的姿势,植入我的故土。她微微仰头,眺望黄土高原上的苍穹。风,比我更亲近她,仿佛一片海,托住了她。《假设她的名字叫绿蒂》)
她不知道绿蒂。直到我说出维特这个名字,她才想起歌德,中学课本里的歌德。她饶有兴趣地问我,会不会幻想自己是维特?她指的是自杀的那部分,还是爱慕绿蒂的那部分,抑或就是维特而维特的那部分?这回,轮到我送出礼貌之笑。
走进玉米地深处,她被脚下的一个根茬绊了一跤。我急忙抓住她,将她扶稳。她的手很凉。问她冷不冷?她说,反正快回去了。她的语气让我不悦。这像是将她的手凉和险些摔倒,归咎于我的指引。我几乎将她领入了无人荒野。一旦发生意外,除了我,她无人仰仗。这隐秘的特权,让我一瞬间生出歹念:我想伤害她,或者任由她处在摔倒的边缘而不施加援手。
那个洞,到底在哪儿啊,快到了吗?她在着急。我指了指那边,说快到了,如果没记错的话。她频繁地看手机消息。我说,他知道你出来见我吗?她说,知道。宁愿她说不知道。因为隐瞒往往意味着私密、禁忌和情感天平上的倾斜。好像我隐隐战胜了她的男友和男友所占据的道德统治区域。那一刻的隐瞒,近乎偷情。但她之所以跟我出来,进行瓦尔泽式的散步,踏入这卡夫卡式的城堡之下的乡村领地,最终决定前往一座可能盘踞金钱豹的托马斯·曼式的魔山上的疗养院,以抛却现世、各种主义乃至时间的所在,这是一种文学的信任,尽管她并不相信文学。我或许可以辜负友情,但很难辜负文学。这是某种意义上的傲慢吗?好像抬高了我和文学的契约般的亲缘关系?也许吧。总之,她提议来西张,是因为她笃信眼前这个男人,纵使有吞吃一只蜻蜓的不当激情和狂热历史,但绝对不会伤害她,哪怕是跌倒在他故乡的黄土地上这种小小的意外。我不可辜负她。
(剪刀手,过于传统又僵硬的姿势。请求她笑,她配合,夕阳颜色浓稠,甚至妖艳。她的笑容有一种傍晚路灯的柔和,又带有塑料般的人工伪造之感。但记录下来的,就是她对镜头之后的我,特供的笑。《一幅金色笑容在西张》)
杨树和一些标记有坟包的玉米地渐次退至地平线处,我们丧失了地标。我以一种犯罪似的激情,领着她穿过棱堰、土堆、秸秆草垛和一棵干枯的桑树。裙子是反冒险的,但她除了跟随,没有多余的路径。只能一次次伸出手,在我的搀扶和惊颤下,来到那个高约一丈的土造崖壁前。正中有一个洞,很小,不似豹子窝,更像兔子窝。她哑然失笑,以为我骗她,我也疑惑。这个洞,它的出处是我的记忆。我坚信我的记忆或有情绪的误差,但绝无事实的出入。
我到附近,寻了块薄片石头,挖掘洞口的土。随着顶部坍塌下来和刮去四周的浮土,洞口豁然开阔,朝里望去,黑得骇人,仿佛直通幽冥。她探头进去,打开手机灯光,辐照之下,显现出枯燥的一面:洞的四周土块粗糙,含有野草根茎和碎石,像一个古早坟墓的甬道。由于拖拉机重新切割划分土地或某次剧烈的山洪,导致甬道拦腰斩断,一侧下降,使得贯通坟冢内室的这一侧,被动抬升成为一面崖壁。在她看来,这是一座野生坟冢,里面住的不是豹,而是死人。而我认为,这下面是海的遗址。
我伸手指向毗邻西张村的唯一景区禹王洞(我不知道它的具体方位,只是随手指向它的归属:系舟山。傍晚的山,形似一条靛蓝的围巾,其中有几个亮光的点,像是几户人家,也像是不为人知的工业设施)。它是溶洞,已探明洞深两千余米。未知之处,或达万米。它之形成,有赖于上亿年前的造山运动。此处的大海死去,陆地复生,脊背处被拱起,以致形成太行山脉。作为太行支脉的系舟山,在风和碳酸盐的作用下,形成极广极深的地下洞穴世界。这个世界,不正是海的遗址吗?
眼前的洞,则是海的腐朽的尸体滋生出来的一条坏死的血管。我提议,爬进去看看。她拒绝了。因为刚刚的手机灯光,未能穷尽最深处。她害怕我描述的板块的起伏和海陆的兴替是事实(它的确是事实),害怕黑暗的漫无止境与潮湿阴森的温度,害怕死。她拍打我胳膊,说,要死啊,你也不准爬。
(在洞口,她拘谨地站着,双腿并拢,左手抱住右臂,裙子贴身裹着。她在我的指示下,神情呈现出哀怨的怒气,或者说少女的嗔怒,眼神恶狠狠地瞪着镜头,也就是我。《太阳落山之前,她拒绝掉入虫洞》)
她喜欢这张照片。也许她觉得,这更接近她,一个被笑容和乐观色彩遮蔽的愤怒者。只是她的愤怒从不示人。我也仅仅是猜测而已。我想,接近三十岁的男女,总会掉入愤怒的陷阱。这就像某种星座解说,它依据人类普遍的心理学而开发出一套普世的说辞,可以套用在每个人身上。愤怒,就是其中一个。比如,愤怒与男友远隔重洋,愤怒毕业论文的创作不易,愤怒父母明明不愿意她远赴海外却装作坦然受之的态度,也就是说,她可能愤怒父母的逃避。
她问我,前女友是否拜访过这里?我说没有。她来西张的次数屈指可数,一次是游览忻州古城,顺便到西张转了转;一次是专门拜访我的父母;还有一次,计划要来,却终于未能成行。不久,在西南工作的她和留在北京的我,分手了。罗晓说,就因为距离?我说,就因为距离。这是一个安全的解释:它不伤害任何人,也杜绝各种臆想。此事已定谳,无法追诉,不容置疑。
太阳在以微渺的数量单位下降,即将贴紧系舟山的轮廓线。我们默契地取消语言,等待那个单位的叠加,等待当下黄昏的隐退。夜如果有幕的话,将从我们身上率先拉开。
还冷吗?她说,有点。她捧着肚子,脸色难看。我说,要是想方便,就在这里吧,我走开些。她犹豫道,不确定是不是想上厕所,但有点那个意思。四下无人,我背着身,走远,确保自己处在听不见她的身体发出声音的地界。但不宜太远,要恰当地立在她的视线之内。我想,如果她此时举起手机拍我的背影,应该配文:
(一个自命不凡的男人,由于幻觉、犯罪和文学的刺激,被悬置在一片故乡的荒野。他的脸藏在黄昏的阴暗中,试图取消自己。他与他的“我”在抗争中,如同儿童游戏连连看,一起抵销了。《以为身处悲剧之中的男人》。)
我好了,她用了代词。我转过身,看不清她的脸。只能遥望其姿态,她比一旁的洞口高出一头。走向她的过程,我恍惚间对眼,土洞和她裂变出各自的分身,时而合一,时而滋蔓出更多幻影。这个游戏,施予我一种眩晕的快乐,仿佛洞口在吞噬她的身体,而她则顽强地将头伸出洞外,以作抵抗。我为这个视觉实验开心。她见我在笑,问我想什么。我说,西张有一个古老的洞,凡闯入者,都会变成一头猪。
后半句自然是我临时编的。她笑了笑(接近礼貌之笑),你老爱胡思乱想。也不全是。听过《奥德赛》吗?她知道,一个游戏,任天堂的,超级玛丽的3D版,搜集月亮标记以通关。她男友在玩。我说的是荷马史诗《奥德赛》。她反应过来,是说那个啊,然后呢?
奥德修斯用木马计,助希腊联军攻破特洛伊城。他随后返航,历尽劫难,十年始归。其中一难,就有一个山洞,坐落在神女、也是巫女喀尔刻的仙岛上。奥德修斯船队因为傲慢,被海神的风暴打翻。他们以船体碎片和特洛伊的战利品作船筏,划到岸边。饥肠辘辘的军士、船员、仆人和奴隶们上岛后,在香味儿的引诱下,来到这座山洞。洞内,摆满稀世珍馐。他们狼吞虎咽,饱餐一顿,因为疲倦,睡过去了。醒来后,都变成了猪。只有一个老仆人,坚持征得山洞主人之允许,才肯享受美食。由于没找到主人,他一直饿着。其他同伴长出猪耳、猪鼻、猪尾巴,直至彻底沦为猪后,他赶回岸边,向奥德修斯求救。
奥德修斯拔剑,登岛。天神有心怜悯他,化作凡人模样,赠他一株药草。在饮下喀尔刻精心泡制的玉液后,奥德修斯竟能维持人形。喀尔刻心醉神迷,爱上这个不会变猪的半神之子。喀尔刻许诺他永生,希望两人一直相爱。奥德修斯却眷恋家乡和家乡的妻子佩涅洛佩。喀尔刻以一年为期。不会变猪的奥德修斯便爱她一年,然后获准离开。他请求喀尔刻释放同伴,还他们人形。
亲爱的,别天真了,魔法或药草并不左右人的形态,它们是镜子,让人们认清并接受自己的真实样貌。是他们选择,并非我蛊惑而成为一头猪。喀尔刻密授奥德修斯克服塞壬女妖的魅惑歌声之法后,他带着老仆重新上路。后来,他终于回到家乡,杀死一百位佩涅洛佩的求婚者。他们妄图通过霸占佩涅洛佩而谋夺奥德修斯的城堡、王位和一切。最终,奥德修斯与佩涅洛佩重新爱上彼此,或者只是确认战争十年、漂泊十年的分居期间,他们从未对对方不忠,然后这趟伟大的旅程结束了。
故事的细节或许有误,但大体无差。我用忻州话,夹杂土语和自创的拟声词,以期模拟海浪、猪叫及奥德修斯和喀尔刻相爱的部分细节。她似乎察觉到我的说书编织着一种隐秘的魅惑,正如山洞里的美食。她甚至不理解我为什么讲得这么冗长。我大可缩略为几句话,奥德修斯返乡之旅中,有一座摆满美食的山洞,人吃了会变成猪。她说,好像哪部电影有类似的情节。宫崎骏,《千与千寻》,一部被过度阐释的动画电影,其中有这个情节。她如此巧妙地将奥德修斯从我们的对话中剔除。
她不关心我为什么讲这个故事。或许是因为我的讲述,只是一种液体,稀释掉太阳下坠的进程,让那个数学单位变得缓慢些。这样,我不会马上失去她,失去为她摄像的机会,失去在西张这片故土上,与一个即将踏上归程(对她来说,德国或男友所在的国度,已然是她的乡土)的女性,相处的可怜的时间。我恐惧一个人。
(背过身去,面向土洞,张开双臂,叉开双腿,像什么呢,一个龟的形象,或十字架上的救主。听我的指令:左胳膊抬高一点,右脚往右挪一寸,好,就这样,拍了。《黑洞吞噬或人类救赎计划》)
在荷马的吟唱中,你会代入哪个角色?我不甘心,仍想将西张与奥德修斯的故土通过隐喻,合为一体。由此,我会隐秘地在奥德修斯和我之间划上一个不易察觉的等号。詹姆斯·乔伊斯已经将奥德修斯拽入都柏林的十八小时日常之中,我何尝不能再卑鄙地将自己的升学历程比作特洛伊战争,北京羁波比作返航的风暴,如今正处在故乡,要与隐藏在暗处的求婚者决战,以恢复对佩涅洛佩的权利。
喀尔刻吗?她拒绝这个形象。她觉得喀尔刻是一个伪清醒者:她以为自己爱上一个本质非猪的男人,一个英雄。实际上那只是天神的施舍,是那一株药草,抵挡了变形的惩罚。也就是说,奥德修斯同样是猪,喀尔刻受骗了:天神、奥德修斯和她自己,合谋骗她。我说,但她甘之如饴,不愿意揭穿,因为她需要爱,无论是奥德修斯抑或从群猪中挑选一位,她需要爱来唤醒自己人性的一面,其中包括心碎、眼泪和成全佩涅洛佩那个遥远的、素未谋面的情敌,这种自我牺牲,让她有一种超越神女权限的颤栗:她看到比无所不能的神力更为崇高的体验——一段充满愉悦、欺骗、嫉妒与遗憾的爱情。
罗晓不理会我的说法。她绕开饶舌的辩论。她漠视我的激情,简直不像朋友,更像一个清洁工,本能地厌恶一切罔顾人际规则和道德界限、丢下不负责任的垃圾制造者。她说,如果非要代入,她会代入喀尔刻的使女,冷眼旁观,置身事外,永生、历险、药水、猪或英雄,与她无关。她在故事之外。
夕阳以沙的流速,溶解于系舟山之后。云团晕染上一层诡异的珊瑚红,像一副死人的妆。长久凝视土洞和罗晓后,再望去天空,会有一块块霉斑似的黑色重影,印章似的戳到天幕之上。接着,死鱼眼般瞪着夕阳,便会收获同样的珊瑚色光斑,贴到土洞和罗晓身上。她们带着珊瑚的痕迹,与古老的死去的海,融合成一个强烈的印象。我想,正是这种非同寻常的印象,以死亡和地质变化赋形的印象,方能够让一个人永久地留存在记忆中,如同永生。
(面对溶解的夕阳和珊瑚色云团,她的脸呈现一种鸟的舒展。双手交叉,立在胸部下方,人工地承担双乳之重。我的视线有一种犯罪的愉悦,好在镜头能以使女的角度,漠然置之。《脸晕:倘若夕阳有倒影》)
天快黑了,她想走,回家,抑或只是离开。我四顾一圈忽然发现,晦暗的天色和辽阔的玉米地,将四周的分界与标志全部揉成一团。想要依靠视力或感觉辨识来时和归去的路,已不可能,唯一可信的,只是脚步和西张地域的有限。
我说,走得太深了,怕不好找路。我们尝试拔离,出走五十来米,非但没有探到边界,倒像是更加深入到玉米腹地。她打开手机里的地图。谷歌、百度、高德、苹果地图,皆无所在之地。只在偏西南方向,标记有一个硕大的西张村。手指捏合、撑展地图,要么缩略到显现出以忻州市为坐标系的寥寥地点,但我们之所在,便会迷失在这种夸张的浓缩中。要么扩大到地图足以丈量步数的程度,但手指滑向四面八方,只是茫茫空白。
我们处在卫星之外,这是乌有之地。处在这片领土上的我们,几乎要成为乌有之人。这让我安心:地图失效会带来一种沉醉的迷失感,好像飞虫逃逸出地球之网,从此再无束缚。
她不愿意乱走,带着侥幸去碰运气。她选择南,朝向地图上的西张。我说,夜来了,灯亮起,方向就明了了。我们处在一个尴尬的、无论是时间还是空间的乌有之地。
她默然,以我为指南针。她像被波塞冬惩罚的奥德修斯船员,因为风暴、海浪和茫然,紧紧贴着我,拽我的胳膊。有几个瞬间,我感觉我们快要淹死在黄土里。直到我觑见晦暗中的那个土洞,恶作剧似的,再度把她领到土洞前。她害怕了,打了我胸口一拳。力度适中,低于怨恨,高于玩笑。我说,该不会鬼打墙了吧?要是迷路了,我们干脆就在洞里过夜。
骂我,并无嗔怪,只是担心回家太晚会挨骂。她家在原平市,距西张五六十公里。从此地打出租车,约莫一个小时。现在将近六点。我说,要不今晚住我家吧。那怎么行?那送你到城里酒店住下,明天再打车回原平。她说,先出去吧,有点冷。我握住她的手。她没挣开,我们再次把土洞甩在身后。
(面对镜头,我在前,她在后,把自己藏起来。她几乎贴着我。我感到安全。我们的笑,处在微笑与大笑之间。没有闪光灯,面部的其它细节隐在暗处。《不能说的秘密之笑》)
太阳完全落下。夜正式降临,但仍有余晖从山顶泄露出来,像一摊砸到画板上的赭色颜料,末梢涂了一条铁青又湛蓝的光带。远处,西张的人烟地带冒出几盏灯,像是星滴落下来,嵌入七八亩黄土堆中。方向感回来了:我大概确认了其中一盏灯,是豆腐干厂旁的路灯。大瓦数,锃亮,厂长特意改装的。而在它旁边,是一盏几乎被遮蔽的白炽灯。二者中间,暂未亮灯的住宅里,住着死人的家属。
提及死人,她害怕了,不想让我说下去。我说,不是吓唬你,是真事,你当故事听,主要是跟我有关。去年年末,我的中小学同学在北京自缢。身体悬在出租屋内,尸体七八天后发现。他爹娘来北京,一边抹泪,一边对我说,你说为啥啊?你说为啥啊?他们第一次来北京。殡仪馆认尸后,我送他们到附近宾馆办理入住。等到支付时,他们尚未开通手机支付功能,问现金可以吗?我瞥见他们的钱包,塞满整整一沓现金。我不敢想象,昨夜,他们如何走进邻居家或亲戚家开口借钱,无法说明缘由,大概是子龙出事了。带着沉甸甸的钱包,一夜坐火车未眠。旁人以为这对受苦的夫妻是来北京看病的。他们互相不对话,不追问缘由,语言消失了。当他们对我呢喃,为啥,为啥,为啥,并非在向我发问,只是想让自己陷入痛苦的思考中,让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独占思绪,这样他们就腾不出情绪去哭,去宣泄,去暴露一个年近六十岁的中年人的脆弱。他们什么都不想,完全依靠本能,驱动双腿来到殡仪馆,拉开黑色拉链,辨认沉默的蜡化的儿子。他们哭,不完全是为儿子,其中有一部分是为自己。儿子的死,是对他们最残忍的惩罚。他们几乎是在提前吊唁自己。他们甚至主动视自己为凶手。因为他们需要一个凶手,而除了自己外,再无旁人可担此责。
我在殡仪馆外,听着里面的哭声。直到工作人员说要抬尸回冰柜中。他三个人搬不动,我不得不掐了烟,进去帮一把。四个人发力,将他送回冰柜。宾馆入住后,我买了牛奶、面包、饼干和零食,叮嘱他们,叔婶,还是要吃喝上,然后回家——又一个冰冷的出租屋,与子龙的相差无几。头顶的吊灯在晃,落地窗与冥暗的世界仅一窗之隔。在意识到无可挽回的下坠后,落地窗、炭火、煤气和刀,多次诱惑我,嘲笑我,贬低我。直到我从子龙爸妈脸上,看到我爸妈的痕迹,那种高度浓缩的相似,我才想,算了吧,还不行,再等等,我不够格。卑鄙,我很卑鄙,以子龙之死,为自己开悟。
关于我的部分,并未陈述给罗晓。然后,就是今天这个土洞。最早是子龙告诉我的,他还领我来看,只是他的说法与我不同。他引述他大伯父的说法,说这里是埋尸之所,有人挖了洞,想死在里头。是否死成,是个未知,不过,在他十五岁那年,他大伯父喝了一瓶农药,死在里头了。
罗晓的拳头暴雨似的淋在我胸口,这回带些怨气,但不算疼。她未尽全力,只是对我的恶作剧的报复,像踩了一摊秽物,感到恶心,必须用暴力发泄出来。作为始作俑者,我有责任承担她的发泄。我说,我们走另一边,不走李子龙家那边。她表示同意,好像这是我今天做的唯一正确的事。
(闪光灯下:她皱眉,撇嘴,一脸怒气。她在作怪,像是撒娇式的嗔怪。她已经在抗拒拍照了。奈何我说,万一她永远留在托马斯·曼和歌德的乡土,我需要一件怀念物。《比夕阳先迷失的罗晓》)
朝另一个方向,远离土洞的方向,我们紧着步子走去。跨出玉米地,踏上阡陌小路,一路赶到杨树下的沙路。地图恢复了知觉,指引我们走向太忻大道。她的手心出汗了,但还是攥紧我,像抓着一根藤。我们之间,没有情色的位置。匆匆行路中,她漫不经心地跟我说了一个消息,她之前例假迟了一个月,差点以为自己怀孕了。
这一刻,我有很多下流的念头。若问她一些细节问题,她会如实相告,就像谈论某个电视剧里的情节。但我没有,而是被一个恐怖的无法搁置的念头笼罩:扼杀她的孩子,葬在土洞之中,然后用黄土彻底掩埋他,脚踏上去,踩得结结实实,不留一丝缝隙。让那个渺小的尸体坠入纵深万米的海之遗迹,与一条化石鱼并排躺着,等待另一场地质运动,把自己推举出来。她突然挣脱我的手。在那瞬间的邪念中,我捏疼了她。我当然知道,她能吐露这个担忧,是因为它未成真。她没有怀孕。
我们可能承担不起一个孩子:你愿意让他(她)重复你所经历的一切吗?她在思考,放慢了脚步。此时,我们走在地图标记的路上,这种确凿无疑的事实像宇宙中的粒子一样,给她带来安全感。她可以放松下来,进入对话的情景,并反驳道,你的说法是将孩子贬斥为父母的分身,将他(她)的人生贬低为社会轨道上的一架塑料火车。这不是评判能否承担一个孩子的标准。那什么才是标准?
她说我是一个文字巫师,像喀尔刻一样。其实那个怜悯奥德修斯的天神,就是喀尔刻。她提前选中奥德修斯,编织一箩筐神话故事,只是为自己引诱奥德修斯提供一个正当的合法的理由。所以,罗晓不信任语言和辩论。她不设标准,随遇而安。如果怀孕了,那就按怀孕的方法去解决;如果没有,比如现在,她就能轻松地回国,写论文,参加答辩。
就是一个消息,一个悄悄话,不值得大费周章地讨论。她累了。
夜幕笼罩高原,太阳还有余威,曾与它对比鲜明的万事万物,一俟它隐入地球的背面,便只能溶解于寂静的黑暗。我们打开两部手机的灯光,沿着光的指引,终于来到路口。她摆摆手,拦住一辆出租车。我们对视一眼,我抿嘴一笑。她轻声说,走了。我点点头。
她上车后,我挥手告别,后车窗却未摇下。出租车疾驰而去,不作停留。我感到一阵眩晕的屈辱,想要报复她:她自远方而来,本应由我支付车费。但我装聋作哑,假装没意识到。我想让她破费一次。
(闪光灯下:太忻大道上一辆出租车的拖影,赤色尾灯已经畸形。马路尽头,有一辆大卡车驶来。路旁是幽深的玉米地。秋夜的风,带着凉意,发出啸叫。可惜声音不能入画。《如果说了再见》)
须臾之间,出租车消失在道路尽头。我看微信,没有新消息弹出。她让我想到《奥德赛》的另一种结局:不再忍受求婚者骚扰的佩涅洛佩,架起帆船,一人出海,去寻找她那正在历险的奥德修斯。她漂洋过海,与奥德修斯相遇在仙岛上,建造城堡,生儿育女,成为新的国王和王后。而故乡那片领土,自从成为无主之地,便爆发了流血的战争。
在这个故事中,我的角色或许从来就不是智慧与勇气的象征奥德修斯,而是一百个求婚者之一,一个妄想杀死奥德赛与佩涅洛佩之子,夺取城堡成为新王的无耻之徒。被奥德修斯杀死,这是无名之我的命运。绵密的黑夜,如一面守孝之纱,遮住我罪恶又丑陋的脸。我向西张村密集的灯火走去,必定有一盏是我家的。这微末的指引,使我放松下来,甚至有些愉悦。将车费转账过去后,我微信留言,到家了说一声哦。她说,好的,笑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