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文学》2025年第4期|小昌:枪手
小昌,原名刘俊昌,1982年生于山东冠县,广西民族大学教师。出版小说集《小河夭夭》《世界扑面而来》以及长篇小说《白的海》,现居广西南宁。
导读
我和同学王红卫因考试结缘,虽不是正经的缘分,却牵缠深远,“枪手”一事彻底改写了王红卫的命运走向。多年后,再见王红卫竟是在其母亲的葬礼上,谈及往事,皆是唏嘘。
枪 手
小 昌
想和你们说说王红卫这个人。我上初一的时候,他上高二,那时我住校,寄宿在他们宿舍。我们睡的是大通铺,他睡在我的左边。再往左就是一堵墙了。他常常扭身过来,盯着我看,叫我浑身发毛。记得他说过,从没见过这么明亮的眼睛。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他一脸小麻坑,胡子拉碴,牙齿黄黄的,身上还有味儿,和他做朋友我是心有不甘的。不过有他在,我倒没那么想家了,得以度过那些寄宿的岁月。
有次他来我老家了,令人猝不及防。我们是在巷子口相遇的。我没让他进家门,叫他在小卖部门口等着我,我去开摩托车。他就在那里安静地等着,在一棵梧桐树下。后来家里人狠狠批评了我,说同学来了,为什么不让人家进家门。当然,我是有些嫌弃他的。不过真正的原因是怕他嫌弃我,嫌弃我们家。一个我都嫌弃的人,更容不得他嫌弃我。那时,我们家四间砖房,脏乱差,像个养鸡场,和我的描述相差甚远。我问他,找我有什么事。他好像没什么事,开了句玩笑,说他想我之类的让人恶心的话。他来找我,其实我很兴奋的,但又假装若无其事,甚至面露难色。我骑着摩托车载着他在乡间兜风。我们在镇上面对面吃了一笼猪肉韭菜馅包子,说了些闲话。太阳一偏西,他就坐小三轮回去了。他也许是真的想我了。吃包子时,他曾低头沉思了很久。我永远记得他埋首发呆的样子。
随后我们就没怎么联系。我从他们宿舍搬了出来,搬到我们初中部新设的宿舍去了。我们很少见面,偶尔也会不期而遇,在饭堂或者在操场。其实我也知道他的行踪。下了夜自习,他大概会在食堂的包子铺里坐一会儿。那是家夫妻店,男的似乎很老实,女的热情爱笑。王红卫喜欢和老板娘开玩笑。有一次我看见老板娘在他身上死命地捏了一把,捏的是他的后腰。他像只受惊的蛤蟆,迅速跳开。脸红到脖子根了,这都被我瞧在眼里。他这人身上还有很多我并不了解的秘密。
他早上起得很早,不洗漱就匆匆夹着书向学校西南方向走,很像是被什么可怕的动物在追赶。在跑操的时候,常能看见他,在西南角的小林子里,大声背书。有时是读英语,发音很吓人,像是在咆哮,对着一片虚空;有时是历史书,背那些丧权辱国的条约内容,这时声音就低沉下来了。弄清他的行踪,是为了更好地躲开他。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做,像是在努力地甩掉他。相反,我是有些期待见到他的。他身上有一股亲热劲,有种古怪的热情,总处于时不我待的感觉之中。听说他还有个外号叫“无事忙”,是他的同学给起的。其实他不忙的时候,让我更担心,怕他会做出什么令人吃惊的事来。
他的努力并没得到回报,总是考不上,仍锲而不舍地复读。让我算算,他大概参加过四次高考。他来找我做枪手的时候,我读高二,也就是他们高考前夕。那很可能是他最后一次上考场。不过也很难说,听人说,他上了电大之后,又参加过一次成人高考,无果而终。他第一次出现在我们高二三班的窗口时,让我有些无地自容。那一刻,我感觉他很像我农村老家里来的人。后来他就常常在我们教室的后窗口出现了,叫我去小饭馆里吃饭,且出手阔绰。他这人往常抠得很,必是有求于我,可我就是不吭声。再后来他终于和我说出了原委,让我做他的枪手。他和我的历史老师谁先找的我并不重要。反正他和我说起那桩事的时候,我已经答应了那个历史老师。
历史老师找到我,也是凑巧。我上初中时,他教过我两年历史。不过他找我的事,与此无任何关系。他找到我后,才恍然所悟,知悉我曾是他的学生。这层师生关系让他找我做枪手的事更顺理成章,给他省了不少钱。高二那年第一学期期末考试,我竟破天荒地考了全班第三名。之前我的成绩是常在二十名徘徊的。同学们异样的眼神,老师们突然的关注,让我整个高二下学期都像是处于梦中,飘飘然像是另外一个人。历史老师恰逢其时,像一个神秘的黑衣人,把我从教室领走了。他让我上了他的小汽车,忽然的亲切让我很不自在。我从没坐过这样的小轿车,何其荣幸,我已经迫不及待,想这次会晤赶快过去,好在同学们面前炫耀炫耀。到了他家后,两进院,有葡萄架,我们从葡萄藤下经过。门前还有两棵树,可能是石榴。进了家门,窗明几净,别有洞天。我的身体深陷在皮沙发里,手边是水果篮,一簇金黄的香蕉,伸手可及。他笑着递给我一根,香蕉真甜呀。我缩在皮沙发里,像一只惊慌的猴子。他坐下来,跷着二郎腿,点起一根香烟。他甚至把短袖脱了,光着膀子和我说话。他几乎不像是我认识的历史老师了。记得他站在讲台上,不苟言笑,有些拘谨,讲话有些大舌头。说每句话都很用力,还时常踮起脚尖,一抖一抖地,像是在做八段锦的最后一式——背后七颠百病消。就在他家,我算是知道,每个人都不是我们看到时的模样。后来历史老师就开始和我说起做枪手的事来。他说那人是他的一个表弟,关系很好,他也无可奈何,才出此下策。之所以这么说,是为了让我慎重,让我严肃对待。他又反过来说让我放松,考成什么样都不埋怨我,轻装上阵,凭真本事就行。他的意思让我别有所保留。当时,我根本没听进去,心花怒放,忘乎所以。
怎么说呢?对我来说,这几乎是天降恩赐,是那种突然到来的。不像那些从一开始就学习好的同学,他们更天经地义。我还得说说那些年月。他们来找我做枪手的那一年是1999年。那些年,替人高考的事在我们那个考区很常见,人人皆知,却都不以为意,甚至觉得理所当然。多年后,有个叫陈春秀的农民高考身份被顶替,在社交平台爆出,一时哗然,很多人受了牵连。我想,这只是冰山一角,还有更多的人被蒙在鼓里。我不知道与我有关的那些人是否安好。我曾在网上看到过一个熟悉的名字,被查出和替考事件有关。他就是我们高中那所学校的副校长。
他们又都是从哪里找到这些枪手的呢?我不知道其他省份如何,在我们那个考区,高二一结束,高中的课基本学完了,高三那一年基本是复习,然后就是没完没了的模拟考试。也就是说,高二那一学年的成绩就成了你是否会成为一个枪手甚至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枪手的唯一依据。我是第三名,我成了一名枪手。那些天,我处于一种奇怪的癫狂情绪中。从历史老师家中离开的时候,我收到了一千块钱(我在想,他若不是我的历史老师,也许会给更多,两千块,三千块,都有可能)。对我来说,那无疑是一笔巨款,想想我一个月的生活费才一百块。我的钱包鼓鼓的,这让我走在同学们中间,也趾高气扬。
王红卫要我做他的枪手时,历史老师肯定是找过我了。当然,他比历史老师找我找得更早,不过只字未提枪手的事。后来可能是,我主动和他说起了我的历史老师,他才和我说起他也想让我这么做。他也许后悔不迭,心想该早和我说的。要不然就是,他突然想起了我。可我根本不记得他在我面前,有过任何不寻常的表现。印象中,他一直平静和缓,甚至都有些不像他。他给我的感觉是,他在和我开玩笑,在和我商量,究竟要不要这么做。他仍像往常一样,去叫我吃饭,下馆子。那段时间,他真的没少花钱。高考前夕,他突然和我说,他找到人了。我们在小饭馆里,一家小苍蝇馆,人前呼后拥,我们正在人群中闷头吃鸡蛋焖饼。那是我多年以后仍会怀念的家乡吃食。他和我说起了另一个人,也是上高二。据说他语文很不错,看武侠小说看得多,擅长于写作文。王红卫在我面前兴奋起来。他兴奋时,嘴角有白沫泛起。他说,我让他考语文,你来帮我考数学,历史政治我来考,一定行,一定行。他拧着眉头,眼镜在抖动,鼻尖冒汗。那一刻,他像个疯子似的颤抖。我被他惊到了。我想,他也许天生是个冒险家。当时我看着他发呆,无话可说。过了许久,我缓缓地说,也是用力地说,王红卫,那是不可能的。接着说,至少我是不可能的。我还告诉他,历史老师常来找我,嘘寒问暖,我怎么能出尔反尔。王红卫气呼呼地说,你这是背叛。他的意思是他对我这么好,像对亲弟弟那样对我。我们的感情比海还深。我若不答应他,岂不是背叛。难道他早就想到,我最终会答应他。关于历史老师的事情,他又不是不知道。他想让我屈服,循循善诱,逼我就范。后来我觉得,我完全中了他的圈套。我的所有表现,也尽在他掌握之中。
我气恼地说,我要是从了你的意,那才是真正的背叛。他把筷子摔在了桌子上,扭头走了,可没过多久又回来了,这么快想通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离不开我。他斜眼看我,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这事有商量。我说,没商量。他没再说话,仍在我面前站着。一动不动,像是石化了。后来我一次次想那一瞬间。他那张脸在人群中,他的身后是攒动的人影。他像个木雕似的,事后我觉得那更像是一种正在捕食的爬行动物。
他拉着我走开。走向一个僻静的地方,记得是那栋平房的后面。没人。他猛地俯身跪下,跪在我面前,叫喊着我的名字,说,求求你了,哥只有这一次机会了。他哭了,眼泪一颗一颗向下滚。他让我无法自处,我忙拉他起来。但我旋即又想回身跑开,被他一把拽住。他说,你不答应,我就不起来。跪下去的地方像是有一泡黑色的狗屎,他竟全然不顾。我看了那泡狗屎一眼,说,我答应你。我又一次让他快起来。我说,可历史老师那边怎么办?他开始诉说他的完美计划。他早就想好了。让那个替他考语文的家伙替历史老师的表弟去考数学。没人知道。万无一失。他的意思是,我比他找的那个枪手的数学更好,他命悬一线,而这一线生机正是我和他的枪手之间的数学能力的差距。他说他都计划好了。我说,准考证怎么办?他让我不用担心,他正在准备。我想,这是一次豪赌。我也跟着激动起来。除了感觉激动,我也有一丝得意。感觉我是个无比重要的人。王红卫就是要给我这种感觉。他了解我,太了解我了,而我却一点也不了解他。
高考第一天,大太阳,没风,晴空万里。我走在校园中,莫名雀跃。我拿着我的准考证,准考证上是另一个人的名字:杜金铝。他这名字好记,让人过目不忘。父母这么起名,是五行缺金,还是发财的祝愿,亦未可知。那三天我就是这个叫杜金铝的人,而准考证上的照片却是我的,有些模糊,不太像我。他们在照片上也下过功夫。这张照片看上去可能介于我和杜金铝之间。我进考场时,淡定自若,就像我真的是另一个人,一个叫杜金铝的人。我坐在自己座位上,等待考试,并想象杜金铝是个什么样的人,此时此刻他在哪里。也许他就在考场外的某个地方,静静待着。这让我感觉无比奇妙。第一场考语文,我不太在行,很多都是乱写。下午是化学,比想象中难,所幸还算顺利,会的都写上了。那一天没见王红卫,不知道他那边怎么样了。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当然,我更希望他出事。这样的话,我就无须再冒险了。到了晚上,我们终于见了面。他看上去有些疲惫,不过难掩兴奋,我就知道,他也如期涉险过关。我多少有些失望。我们在学校操场上肩并肩散步。那时,我刚见完历史老师。人家比我还有信心,红光满面,胜券在握。不知为何,我这人总给人一种靠得住的感觉,至今如此。王红卫走在我身边。他提着饮料小吃,弓着背,问这问那,小心翼翼。他像个太监似的,立我左右。再晚一些时,他的枪手也出现了。我们三个人在操场的旗杆下。那个枪手略显羞涩,很听王红卫的话。也许王红卫身上的确有一种令人感到困惑的迷人气质。他很会蛊惑人心。我也是这么着了他的道,尽管更像是他着了我的道。
我还发现,我和他的枪手的确有几分相像。四方脸,三七分,戴眼镜,显得真诚。
第二天第一场就是数学。一大早,王红卫就来找我,继续游说我,担心我说话不算数。其实那一刻,我是打算甩手不干的。那天好像是个阴天,在我印象中,闷热,让人窒息。我随他去了他所在的考场,现在已经很难想象当时我在想什么了,鬼使神差,怎么就跟他走了。杜金铝的考场是在平房里。王红卫的考场在楼房,二楼。后来我竟奇迹般地通过了监考老师的第一道检查,走进了考场。我落座后,向外偷看。他在后窗口,冲我做手势。意思是让我别紧张,一切有他在。我想,他的枪手也像我一样,坐在了杜金铝的位置上。偷梁换柱。我也不知道我们是怎么做到的。确切地说,王红卫是怎么做到的。他在考场外布局,运筹帷幄。我们赌赢了。我和他的枪手,只是换了下准考证,我们就各自进了教室。多少有些不可思议,但的确就这么发生了。
不幸的是,历史老师气冲冲地随后赶来,在教室门口叫我,让我出去。我心神乱作一团,在监考老师们的注视下,我走出教室。历史老师一脸怒色,说,搞什么鬼。王红卫也过来了,他在旁边替我圆场。估计他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历史老师让他滚,滚远点。历史老师死死抓住我的胳膊。我被拽得生疼。在回另外一个考场的路上,他说,每次考前我都会来看看你,担心有事发生,没想到,还是发生了,简直是狗胆包天。
我还是回到了杜金铝所在的考场。其中一个监考人员盯上了我,一次次拿起我的证件。另一个监考老师随后也过来了。他们在我旁边窃窃私语。随后其中一个敲敲我的桌子,让我出去。历史老师在门口等我。他们耳语了几句。我随着历史老师便离开了。我们去了一间办公室。也许是我们学校副校长的办公室。印象中,我看见副校长从那扇门出来,和我擦肩而过。他看了我一眼,冲我笑。是那种神秘莫测的笑。像是在说,这你都干得出来。后来我在网上看到他的名字时,浮现在我脑海里的就是他那副笑容。
在那间办公室里,历史老师并没骂我。他问我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我照实说了。说完,他一个人沉默地抽了一支烟。他背对着我看向窗外。接着他就急匆匆出去了。出去前,和我说了一句,考试没结束,千万别出去。后来我才知道,学校在保护我,他在保护我,当然他也在保护自己,不能让更上面的人知道。事情就这么过去了。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我的历史老师。我对他心中有愧,至今难以释怀。有一次,初中同学聚会,说回母校看看。我一下子就想到了他,历史老师,在讲台上起起落落,背后七颠百病消。我自然没敢回学校,怕遇上他。印象中,他给我家里打过一通电话。我也不知道他怎么弄到我家里的电话号码。他在电话里,通知我,我考了多少分。很糟糕,简直让人汗颜。他这是为了羞辱我。当然,也是告慰他自己,意思是不出那种事,我也考不上。他释然了,反而让我愈发不安。我的不安是,我那个第三名只不过是一场幻梦。也就是说,那次枪手经验,让我认清了现实。我根本做不了枪手。我还不配。我后来能考上大学,与此不无关系。高三那一年,我每每想偷懒,都会想起历史老师冷冰冰的几句话:你就是考,也考不上。
那次风波过后,我们就放了暑假。暑假过后,我上了高三。听说王红卫去了市里的电大读书。他勉强考上这么一所学校。也有的说,像电大这种学校,只要有分,人家就收。我是从他的枪手那里得知他的消息,这也让我感到沮丧。到最后,他连声谢谢也没说。反过来,我倒像是那个做错事的人。我们最后不欢而散,始作俑者成了我。
好在一切都平静下来,紧张的高三生活开始了。我无暇顾及。国庆节前夕的某天晚上,下夜自习后,我独自一人走在回宿舍的路上,忽然被一个陌生人叫住。我循着他的声音往操场的方向去。他从一株粗壮的杨树后面走出来。和我差不多高,但很粗壮,声音瓮声瓮气。我问,你是谁?他没说话,走上来,和我四目相对。那晚也许有月光,或者是路灯也亮着。我看清了他的脸。板寸,浓眉大眼,鼻子有点塌,像是在哪里见过。我刚想说话。他就猝然来了一拳,打在我右脸上,紧接着又是一拳。组合拳,然后又飞起一脚。我很快被打趴下了。可他还是不解恨。把我提拎起来,继续抽打。他的拳很像掌,在打我耳光。我感觉自己一直在旋转,像被抽打的陀螺。后来他打累了,靠在杨树上。我在地上蹲着。嘴中腥咸,我知道那是血。血正顺着嘴角流下来。他说,知道爷爷是谁吗?我没说话,我已经猜出他是谁了。他接着说,让你死个明白,我叫杜金铝。他走的时候,摸了摸我的头,说,我最恨背信弃义的人。丢人的是,他走到半路,我还大喊,你他妈等着。我让他等着,只是想挽回一点颜面。
我忍气吞声,在水龙头前漱口,洗脸,接着像没事人似的,回了宿舍。我没脸和任何人说起这事。可我心里咽不下这口气,这让我对王红卫尤其憎恨。国庆节放假,我骑着摩托车,骑行二十公里,去王红卫家找他。我想把我挨打的事情告诉他。想让他知道,这都是他的错。他要为此负责。我没他任何联系方式,只能这么上门兴师问罪。他家在县城以南十公里远的一个村子里,叫孙寨。王红卫说过,他们村子很久之前叫爷寨,爷爷的爷,后来有钦差大臣路过,问这是什么地方,有人说,是爷寨。钦差说,敢叫爷寨,给我改了,叫孙寨。爷寨就成了孙寨。王红卫振振有词,他很少有这么自信的时候。我问,是真的吗?他说,我们孙寨一个姓孙的都没有,你说呢?也许他说的是真的。一路上,我都在想王红卫这个人,想我们是怎么认识的,想他突然跪在一泡狗屎上。想接下来我可能会站在他们家门口,大声斥责他,忘恩负义。我为他挨了一顿揍,说完,我就转身离开,骑上摩托车,像风一样,冲出他们村子。
我骑着摩托车进了孙寨那个村子,见人就问,王红卫在哪里住?他们摇头,不认识王红卫。我越来越感觉,很可能被他骗了,这让我更加憎恨他,发誓找不到他绝不罢休。我接连问了好几个人,终于有人说知道,给我指了路。往前走,第二个巷子,右转,巷子尽头。到了他们家门口,门口有几株毛白杨。木门老旧,油漆斑驳,像是很久没人住了。门两侧有对联,红纸泛黄,上联写的是:日出江花红胜火,下联是:春来江水绿如蓝。一首白居易的诗。这道门只是一道门,没有门房,院墙是土坯的,墙上有碎玻璃,防贼。不明白有哪个贼会选这样的人家去偷。房子也破旧,低矮,房顶上有草。一根天线在房顶上随风摇摆。
我在门外站了良久,犹豫要不要推门进去。这样荒凉破败,让我忽然灰心丧气。我想起那天杜金铝抽打我的脸颊时的情景了,况且他指着我的鼻子说我是个背信弃义的人。我的脸颊仍感觉火辣辣地疼。我还是叫了门,有人应了一声。我推门进去。院子里空空荡荡,记得有三只白山羊,一大两小,大的被拴在南墙根的一棵榆树上。两只小羊羔在其周围打闹。我又喊了声,王红卫在家吗?有个老太太从堂屋走出来,扶着门向外张望。我走上前去。这人大概是王红卫他娘。人矮胖,头发上别着一支黑簪子,像是眼神不太好,正在用力盯着我看。听王红卫说过,他娘是小学教师,教语文的,看上去很不像,精神似乎还不太正常。可她一开口说话,惊了我一下。一口普通话,在我们老家,这么说一口普通话的人,甚是少见。这么说话,会惹人嫌弃。我说,找王红卫。我一口土话,突然显得很怪异。她说,王红卫在市里读书,放假没回来。细听,有些地方口音,又听不出具体来自哪里。她接着说,他打电话回来,说在市里做兼职。她说话的腔调,和她这人太不搭了。让我感觉,声音来自桌子上的半导体收音机。她挥手让我进屋。我随她进去了。她身子有点抖,摇摇晃晃,似乎还是没看清我。不过她不打算看了,也许她觉得这样有些不礼貌。我坐在八仙桌旁边的太师椅上。一旦坐下,我又觉得不合适,迅速站起来。她根本没注意到,我已经坐在太师椅旁边的小方凳上了。在我没进屋之前,她可能是在纺棉。一架木制纺棉机缓缓旋转。这样的纺棉机已经极其少见了,在我很小的时候,见我奶奶用过。旋转起来,嗡嗡响,小时候我常在这嗡嗡声中睡着。
她给我倒水。她能看清近处的东西,端着水颤巍巍过来。那一刻,我怒气全消。我已经开始想象王红卫在家的样子了。我左顾右看,发现墙上全是奖状,都是王红卫的。很多都已蒙尘,但仍依稀可辨。她问我,找王红卫有什么事吗?我说,我是他同学,想找他聊聊天,好久没见面了。我似乎也在说普通话。她说,你们没约好呀。我说,想给他个惊喜。她笑起来了,说,真不凑巧,他没回家。我说,我也没什么事,就当认一认家门。
接下来我们就聊起王红卫来。他娘开始说他的过去,说他过去,被他们政治老师表扬,说他脑子是台电脑,记忆力惊人。一道政治问答题,念三遍就能背下来。他特别优秀,他娘一遍遍重申。我很想笑,但又担心被她看见。她越说他优秀,我越觉得兴奋,感觉不虚此行。我很想告诉他娘,她是没见过他给我跪下时的狼狈样。不过我转而又觉得自己不该如此。盼子成龙,可怜天下父母心。我一直附和她。她说,从没有同学来找过他,你是第一个。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她突然说道,王红卫这孩子,人太实诚,容易被人欺负。说到这里时,我有些忍不住了。简直要脱口而出了,说出我此行的真正目的。我还要说,王红卫成绩要多差有多差,难道你们都不知道吗。就是这时候,老太太话锋一转,神色显得落寞,缓缓地说,其实,有个同学来找过他,你不是第一个。她沉吟良久,终于说出了他的名字,原来是王红卫找的那个枪手。他是来问我们要钱的,她说。就是趁王红卫不在家时,找他们要钱。说替他考试,没给够钱。我说,您给了吗?她两手一摊,能不给吗,我们丢不起这人。其实她全知道。只有王红卫一个人被蒙在鼓里。说完这些话,我又说了我是哪里人,说到我们老家一些旧事,我就准备走了。她给我倒的那杯水,我一直没喝,水有点浑,杯子也有点脏,下不去嘴。走的时候,老太太不停嘱咐我,让我别和王红卫说,我们说过这些话。我让她放心。她还是不放心。扯着我的胳膊,我让她放一百个心。她才放我走。我开着摩托车冲出了他们那个村子,在公路上疾驰。我一直在想王红卫他娘到底是哪里人。重要的是,究竟是个什么人。我陷入深深的困惑之中。
我上大四那年的某一天,可能是冬天,记得天很冷,我的电话突然响了。印象中,宿舍已经熄灯了,我躺在床上发呆,正准备入睡。一个陌生号码,显示的区号是我老家所在城市的。这么晚给我打电话,让我惊慌不已。我一听,是王红卫。我从宿舍急急出去,披着大衣,去了楼道尽头的公共厕所。我在那里和他聊了许久。他是在他娘的葬礼上给我打的电话。他正在村里守灵,突然想起我,想和我说说话。他说,想起过去那些美好的时光。我问他在做什么工作。他说,在镇子上的林场上班。他这么说,让我感觉有些难过。
后来他忽然质问我,你是不是来过我家。我想,他给我打电话就是为了这么问我。既然是他娘的葬礼,我就没再隐瞒。我说,我去过。他说,你和她说了我的事。我说,她一直在夸你,她很为你骄傲。说到这里,他在电话那头开始哽咽,哭了几声,但我感觉像是在笑。等他平静下来,我问他,你娘说普通话。他说,说来话长,这是个很长很长的故事。但那一晚他并没告诉我。挂了电话,我想到了他的家,一口油黑的大棺材横在他们家堂屋,灰色的墙面上铺满了斑驳的那些奖状。
我在厕所门口待了很久。假设我真的帮王红卫考了数学,他是不是就能考上大学,成了另一个人?我一遍遍回想历史老师追回我时的那一幕,记得我走在最前面,他们俩在我身后,我没敢回头看。我害怕看见王红卫哀求历史老师的样子,也许他又一次下跪了。我走得那么快,就是为了躲开他。也不仅仅是如此,我可能更不想看见他功败垂成的样子。我不愿再想下去了,披衣回宿舍。我是这么劝慰自己的,要是没有王红卫,我有可能考不上大学,若是考不上,我又会去哪儿呢?也许和他一样,去镇上的林场打工。另外,让我颇为困惑的还有,当时历史老师是怎么找到我的,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从那以后,我们再也没联系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