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豆》2024年第10期|董明侠:刹那
这天黄昏,刹那小镇来了一个衣衫褴褛的人,名叫树。树冻得浑身发抖,又累又饿。在刹那小镇旁边,树以为这里只是一片被大雪覆盖的山谷,哪知走近竟然发现了旧报纸一样泛黄的灯光,那灯光一片片,让他觉得温暖无比。树决定找一户人家投宿,等第二天再继续赶路。
夜深人静,有时这样的大雪天,一个身上脏脏的陌生男人突然敲门投宿,无论怎么看,这事都让人觉得不太可靠。树在小镇的门口看到了四个字:刹那小镇。树很惊讶,自己从未听说过这个小镇,它就好像天外来客一样。
刹那小镇陷进雪地之后,好像从这个世界上完全消失。因为天气不好,长时间没有出门,人们不知道小镇在外人眼里的样子。
无论如何,今晚一定要在刹那小镇住下。树摸了摸口袋,里面还有一张五十元的钞票。树想好了,如果小镇居民问他要钱,他就把这最后的五十元用出去,以抵一晚上的住宿费。这个费用不算太低,如此偏僻的小镇,物价不会高到哪里去。
树挺直了腰板轻轻咳嗽一声向前走去。前面的路右转,能看见小镇的马路清晰起来,明显有人扫过雪。从小镇的陈设和街道,树能看出这个小镇被管理得井井有条,这对于一路走来的树来说,是极为少见的。这是个什么样的小镇呢?树的心里充满了猜测和疑问。
往前走,树突然发现这个小镇的街面有很多钟表,各种各样的钟表被雪地映照,小镇像个童话世界。无一例外,那些钟表就是为了记录时间。树在一个钟表下仔细看了看是晚上八点四十分。树不明白,这个小镇上的人为什么睡觉都这么早而没有夜生活。而树的生活不是这样的,每个夜晚,他都要在酒吧里酩酊大醉。
树决定先不敲旅店的门,一定要找到一家小饭馆或酒吧吃点喝点让自己暖和起来。
这条路虽然很长,但因为积雪被扫掉,所以树走起来并不费力。走了大概二十分钟,树果然发现前面有一家开着的小店,店里的灯光延伸到街上,就像地上晒了一床棉被。对这家没有关门的小店,树心里充满感激,他决定吃完晚饭后,如果有多的钱,就多给服务生两元钱小费。
树终于走到了小店门口。从外朝里望过去,里面坐了七八个人,大家都静静地享用美食美酒,或低声交谈。树仅仅看一眼,就嗅到了一股理性的气息。无疑这是个非常文明的小镇,树一眼就找到了安全感。如果在这个小镇多待一段时间,树也是不排斥的。反正前面也没什么使命等着他。虽然树的任务是一直朝前走,但谁也不能反对他临时停下来歇歇脚,喘上一口气。
树在靠近门口的一个角落坐下来,实木雕花椅,还有淡绿色的靠垫,坐上去很舒适。树下意识地把双腿在桌下朝前伸了伸,放松的感觉让他感到了雪天后的第一次惬意。树将目光投向整个大厅,发现客人都是老年人,没有一张年轻面孔。最年轻的人,就是他了。小店吧台里忙碌的服务生也是八十多岁的银发老人,他们的动作虽然赶不上年轻人那么敏捷,但稳重中有一种不会出任何差错的安全感。树很想有个人和自己聊聊天,他四处打量着,吧台那边来了个服务生,八十岁的莉莉。莉莉微笑着站在树的身边说:“年轻人,想吃点什么?”
树有点不好意思,这是近三十年来第一次听见有人叫他年轻人,他吞吞吐吐地说:“您好。我不年轻,已经五十岁了。”
莉莉说:“五十岁怎么不年轻呢?你看看客人们,再看看整个小镇,如果你能找出一个比你年轻的人,那你今天吃的食物可以免单。”
树突然想起来,今天恰好是自己的五十岁生日,但树没有说,他不希望用这个生日借口来博取陌生人的关怀。
树从兜里掏出那张五十元的钞票,放在桌上,笑着对莉莉说:“我想买二十元的食物和水。”
莉莉惊讶地看着树,并没有动,她的眼珠转动了几下,说:“难怪我看你有点儿面生,我就说你不是我们小镇的居民。看看,你一说话就露馅了。当然,今晚你还是可以想办法吃到食物的,只要你不是一个懒汉。”
树说:“我……我有点不懂您的意思。”
莉莉看了看桌上那五十元的纸钞,说:“你把这张纸钞收好,我们这里用不着。”
树说:“可我要购买食物,那我用什么买呢?”
莉莉说:“刹那小镇都是用时间支付,你可以去时间储蓄所查一查你储蓄了多少时间,拿着卡过来就可以消费了。如果你没有时间储蓄,那就得想办法去赚了。请问,你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为什么连这个都一无所知呢?”
树确实一无所知。因为一起冤案,树刚从监狱出来。树二十岁的时候,是一个帅气的小伙子,不知怎么的,却被邻居诬告杀了人。树被抓后在监狱里关了三十年,幸好那个诬告他的邻居前不久犯案被抓,同时也交代了以前他杀人的事,树这才得以平反昭雪。监狱在偏僻的乡村,树身上背着监狱管教送的十几个烧饼就上路了,他已经无家可归,因为老婆在他进监狱之后,已成了邻居的妻子。树决定朝着家相反的方向走。
小店老板是莉莉的丈夫,一个八十五岁的老头,名叫豆干。豆干看老伴在客人旁边好半天,连忙过来看个究竟。一看到树的陌生面孔,豆干就知道他是小镇的过客。看着树冻得通红的手,豆干连忙端来一杯热咖啡,还有两个馒头。
豆干说:“快趁热吃吧,你需要补充热量。咖啡我没有加糖,馒头的话也不能多吃,看样子你饿了好长时间,先填填肚子吧。”
树的眼泪差点流了下来。在雪天在夜晚在陌生的异乡,小镇的温暖让人的感受更加强烈。
树开始慢慢喝着咖啡吃着馒头,他吃得很慢,同时心中充满了越来越多的疑问:这个小镇,不像他以前见过的现实世界,难道他到了另一个空间?但看样子又不像,这是个实实在在的小镇,他的情绪也非常正常。
树掐了掐自己的大腿,他感觉到了真切的疼痛。
店里客人不多。豆干给一位客人一个煎饼之后,重新来到了树的面前。豆干觉得自己有必要向树介绍刹那小镇,不然,这个陌生人会摸不着头脑,甚至今晚他将流落街头。
豆干看上去有点调皮,虽然八十多岁了。他说:“尊敬的客人,你吃完这些之后准备怎么买单?”
树说:“我还有五十元钱。”
豆干说:“我们小镇用不着这个。”
树说:“那你们用什么买东西呢?这是我最好奇的。我刚才听说好像用时间来支付账单,可我不知道时间到底在哪里。”
豆干笑了,看了看墙上的挂钟,说:“刚才我们谈话的时间有一分钟,这难道不是时间吗?”
“我当然知道这是时间,可我怎么将时间支付给您呢?”树说。
豆干说:“所以这也是我跟你聊天的原因,想告诉你一些基本常识。不过我不太明白,你到底从哪里来,为什么连时间可以支付账单这种常识都不知道呢?”
树不敢说出自己蹲监狱的事情,只好撒谎说:“我曾经在大山里闭关隐居了三十年,前几天刚刚出来,所以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发生了什么。”
“那你要去往哪里呢?”豆干问。
树想了想,然后诚实地说:“我也不知道,我没有目的地,也没有家。今天黄昏的时候刚好路过这里,所以想在这里投宿一晚后明天再继续往前走。”
“可怜的人。在这下雪天听到这样的故事真是太揪心了。不要灰心,你有你的优势,你也看到了,你现在是刹那小镇最年轻的人,如果你愿意留下来,或许这里会成为你的家。”
树有些感动,身上又获得一阵温暖,他说:“刚才在喝咖啡的时候我就是这样想的,没想到我的愿望被您说出来了。我当然非常乐意留在刹那小镇,我希望能为这个美丽的小镇做点什么。”
豆干眼里闪过一丝淡淡的忧伤,说:“我们这个小镇之所以变得美丽,是人们从年轻的时候就意识到有一天我们会走向衰老,于是决定自救。我们都来自社会底层,没有资源,没有金钱,但有大把大把的时间,慢慢地我们决定建立一套使用时间的体系。事实上,效果不错。”
“是啊,富人是没有养老的困惑的,他们可以请十个保姆来照顾他们。”树说。
“是的,他们有钱,而我们没有。我们拿什么去对抗衰老呢?只有时间,年轻时被我们大把大把浪费的时间。”豆干说,“就像我的名字豆干,你能想象它以前是嫩黄的黄豆、嫩嫩的水豆腐,可终归有一天会变成豆干。”豆干笑了。他笑的时候额头上叠起一层层皱纹,就像一块被风干的豆干。
这个晚上,树和豆干缓缓交谈着。随着对刹那小镇的了解加深,树也慢慢喜欢上了这个小镇。在没有更好前途的情况下,何不把这个小镇当作自己人生的归宿呢?外面的世界再让人眼花缭乱,也与他无关,他需要的只是宁静的不被打扰的生活,他年过半百,但还有些力气,他想用自己的这些力气来换取一笔时间储蓄,以应对衰老的时光。
树吃完后,身上有了力气。他主动站起来收拾餐具,并去其他餐台前看有没有需要他帮忙的地方。这样树从大约晚上九点忙到十二点小店打烊,这才充实地坐下来歇口气。豆干告诉树,他为自己赢得了三个小时,而今天的晚餐他只要支付一个小时,现在,他的时间存单上已经有了两个小时。
树听后感到很满足,在他这个年龄,能够为自己赚来时间,可以说胜过黄金万两。金钱这些东西很虚,看着强大,但假如你有一袋子金币但沦落荒岛,金币是没有价值的,而真正有价值的,是自己的劳动。
晚上,树没有出去投宿,而是直接睡在了小店后厨储藏室的折叠床上,那里刚好有一个位置,好像特意为树安排的。储藏室里整齐地堆满了各种食物的原材料,看上去井井有条。虽然是个储藏室,但也像平常家庭的一个小卧室那样让人身心舒适:有一张小书桌、一个床头柜,床头柜上还有一个插着鲜花的花瓶和一盏泛着柠檬黄灯光的台灯。墙上有一个挂钟,上面记录着时间的流逝。
树长时间地盯着墙上的挂钟,他在思考:刹那小镇的居民到底是如何悟出时间的秘密的呢?只有了解到时间的秘密,才能让时间为他们所用,才能让时间成为个人财富和社会财富。而最让树惊讶的,是刹那小镇的居民们从容的生活节奏。时间虽然重要,但他们对待时间的态度又很客观理性,这样就能使时间在正常的轨道上运行。
树躺在床上胡思乱想着,他对今天的经历产生了一丝恍惚,觉得很不真实,就像一场梦,但树可以肯定,它绝对不是梦。
树这辈子,浪费了太多太多的时间。一想起这一点,树的心中就像堵了一块巨大的石头。
一个人,二十岁的时候被冤枉去坐牢,这一坐就坐了三十年,出来的时候五十岁,兜里仅剩最后的五十元钱。树的一生,用不到五十个字就概括完了,而这简短文字的背后,却是树如大海般深重的悲伤。因为树还要孤零零地在这世上活下去。
幸好,树遇到了这个小镇。这个刹那小镇,好像是专门为树这样绝望求生的人而诞生的,它温暖,给人一种不再害怕未来的安全感,寒夜到来之前,能有个小屋供自己歇息,甚至还能做做梦。树还奢望什么呢?前几天还在地狱,现在一下子到了天堂。
睡了几个小时之后,树起床了。以前在监狱里的三十年,他睡得太久,现在,他要把自己以前睡过去的时间都找回来。树来到小店的大厅,大厅里静悄悄的,树拿出抹布,将店里的卫生打扫了一遍。当他收拾妥当后,豆干已经起床,他站在门口,朝树有力地鼓着掌。
“太棒了,没想到你起这么早,我还以为你会睡个懒觉呢。这样的下雪天,镇上的人都喜欢睡懒觉。”豆干休息一晚上后,整个人看上去容光焕发。
树已经帮豆干煮好了咖啡,双手递给他。
豆干有些感动,双手捧着咖啡杯,说:“这个早晨我太幸福了,谢谢你,树。等会儿我带你去见一个人,你只有见了他,才会更加透彻地了解时间。”豆干看着树,有些兴奋。
树说:“我很乐意,只是现在这么早,不知他起床没有。”
“他是我们小镇起得最早睡得最晚的人呢,还有谁能赢过他呢?他是刹那大师。”
“好有趣的名字。”树笑了起来。
豆干看见树很放松,并且第一次笑得这么轻松,自己也很有成就感。他大口大口喝完热咖啡,将杯子放在吧台上,朝树做了个手势,说:“走,见刹那大师去。”
刹那小镇果然还在沉睡之中,人们都在静静享受着美好的晨光。走到拐角处,树发现有人在清扫地面,旁边是辆垃圾车,但那辆垃圾车看上去是崭新的,好像刚刚投入使用一样。豆干和清扫积雪的人打过招呼,在路上和树又接着聊了起来。
“刹那大师是个好人,是我们小镇的拯救者。”豆干说,“刹那大师是我们小镇的居民,成为孤儿之后,因为小镇太过贫穷,刹那大师外出流浪,在外面做助念。你知道助念师吗?就是为那些即将死去的人做临终关怀,为他们往生进行助念。刹那大师对我们的小镇很是伤心绝望,一开始不准备回来。后来一个偶然机会,刹那大师路过小镇,不知为什么,他又决定留下来了。那时的小镇惨不忍睹,好像已经被全世界抛弃了,整个镇上只有老人。那天晚上,也是个下雪天,和你一样,刹那大师走进我的小店,喝了一杯热咖啡。从此,他不仅在小镇留了下来,而且,彻彻底底改变了我们小镇。”
树想到小镇的名字叫刹那,刹那不是表示时间长度吗?他们的名字一定有某种联系。
豆干说:“一开始,我们小镇不叫刹那小镇,叫鸽翅小镇。刹那大师改变我们小镇后,大家就把小镇的名字改为了刹那小镇。”
豆干大爷的话解开了树心头的疑问。
刹那大师的小屋很快就到了。在小镇一角,有一栋小木屋,面积不大,也就一百平方米左右。小木屋的窗开着,就着雪光,树看到刹那大师正对着敞开的窗打坐。
在监狱时,曾经有人建议树每天打坐,这样,日子的流逝就会快一些。这个建议刚好与树的心理需求相反,树希望时间过得不快也不慢,按本来的样子就行,所以在打坐三五次之后,树就放弃了,而是睡觉。
树对于世界上的大师印象一般,不是太好也不是太坏,总之,树的心中,大师并没有给树留下多少深刻的印象。对于即将见到的刹那大师,树有些忐忑,他想知道这个人为什么会改变一个小镇。这是了不起的事情。
刹那大师的小木屋没有锁,也没有门闩,他的屋子长年不锁,刹那小镇的人,可以随时打扰刹那大师。刹那大师说这也是他的名字和小镇的名字一样的意义,他属于小镇,完全属于,所以刹那小镇的人可以随时找他解决问题,他也非常乐意帮忙。
豆干走在前面,树走在后面,豆干尽量将脚步放轻。走在后面的树仔细观察着刹那大师的小木屋,让他惊讶的是,小木屋里空空如也,里面的陈设比他昨天住的地方还要稀少。怎么看都像是刹那大师临时住而非长期定居的地方。
大概过了一分钟,打坐的刹那大师慢慢睁开眼睛,轻轻呼出一口气,舒展一下上肢,松开盘腿,从矮木凳上站起来,微笑地看着豆干和树,说:“早上好啊。”
“早上好,刹那大师。”豆干说。
“早上好,刹那大师。”树学着豆干和大师打着招呼。
刹那大师很和蔼,他给豆干和树各沏了一杯茶,看着他们坐在柔软的沙发上,大家都很惬意的样子。树有点紧张,不明白豆干和刹那大师为什么突然都不说话了。好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豆干终于开口了,说:“树,你和刹那大师好好聊聊,他会为你介绍刹那小镇的故事。我回店里忙去了。”
树准备起身相送,豆干示意他不必,就快步离开了。刹那大师再次笑了笑,对树说:“你应该是一个了解时间的人。”
树听了,一惊,他已经意识到刹那大师暗指的就是他长达三十年的监狱生活。确实,这三十年,树一直在思考什么是时间,时间有哪些秘密,但他终究没有像刹那大师这样突破自己,并改变一个小镇。
刹那大师说:“你没有见过以前的刹那小镇,那真是一个让人绝望的地方,像我这样非常热爱家乡的人,也不得不离开,在外谋生。”
树认真听着,他问:“您为什么又回来了呢?一定有着某种机缘吧?”
刹那大师说:“是的,这么多年,我的足迹遍布大都市,我做着自认为比较有意义的工作——临终关怀,虽然我没有赚到什么钱,但我的目标并不是赚钱,而是想让人们找到一个很好的归宿。有一天,我遇见了一个老乡,他是刹那小镇的人,他的病已经很重了。他独身在外,恳求给他做临终关怀的我在他死去之后一定要把他送回家乡,他说我甚至不用走进小镇,好像路过一样,小镇外有一片墓地,可以悄悄把他埋在那里。这样,我也没有违背自己不再回小镇的心愿。我答应了他。”
树点着头,听得极为专注。
刹那大师说:“我准备悄悄埋葬老乡后再重返都市,老乡说的墓地我小时候经常去玩耍,那里长满薰衣草,很是美丽。可当我把老乡带到那片墓地时才发现,薰衣草已经消失,密密麻麻的墓碑让那个浪漫的地方变成了阴森之地。我回头看了看小镇,还是原来的样子,我想,也许我应该在天黑时鼓起勇气走进去,最后看一眼我的小镇再离开。小镇里毕竟还有我的家。对,就是现在我住的这栋小木屋,不过以前我回来时可不是这个样子。嗯,你也许知道,我在豆干大爷的小店里喝了一杯热咖啡,豆干大爷没要我的钱,他又给我做了热热的煎饼。吃的时候我流着泪,然后决定留下来,再也不离开小镇半步。”
树想:刹那大师在那一刻,一定找到了归属感和使命感,这是他决定留下来的主要原因。而现在,自己像刹那大师当初一样,也决定在刹那小镇永远留下来。
树心里还在追问着自己:刹那小镇到底是怎样运用时间的?
刹那小镇最大的问题是老龄化问题。镇上一共有两百户居民,居民总数五百人,可是,七十岁以上的老年人有四百五十人,另外的五十人中,残疾人有二十人,三十人为儿童和年轻人,而这三十个年轻人和儿童已经全部离开了小镇。年轻人在大都市打工,他们基本上在外面成家立业,永远定居在刹那小镇之外。
如果任其发展,刹那小镇很快就会自生自灭,永远消亡在岁月的长河中。
那个晚上,刹那大师喝完热咖啡,听豆干大爷讲完小镇的现状之后,心情非常沉重。他决定挽救刹那小镇,而具体怎么挽救,刹那大师陷入了深深的思考之中。
刹那大师给树讲了自己回到刹那小镇后的故事。那个时候,刹那大师也经历了长长的迷茫期,最后,他终于寻求到了解决问题的办法。
那天晚上,刹那大师在小店里喝完热咖啡之后,和豆干大爷聊了一会儿,然后回家。
在小镇,刹那大师是有家的,不,准确地说,是有屋子的——他的父母给他的小木屋留下了。刹那大师是个多愁善感的人,感情比较脆弱,父母去世后,他每天住在小木屋里,觉得小木屋太大了,大得他没有办法面对漫长的黑夜,于是,刹那大师想到了逃离。只要离小木屋远一点,能活命就行。如果再不离开,他迟早在小木屋里悲伤窒息而死。
刹那大师文化程度不高,当年虽然考上了大学,但因为要离开多病的父母,而且要拿出一大笔学费,刹那大师就放弃了上大学,他觉得陪伴父母或许是他最重要的事情。
考上了大学而放弃,这让小镇的人想不通。通过考大学离开小镇,然后拥有新的生活,是小镇人的梦想。大家想不通他为何这么做,难道就因为多病的年迈的父母?以前,小镇的老年人地位很低,他们被认为是小镇的大负担,所以他这样对待父母,一方面,他赢得了很多老年人的尊重;另一方面,也让很多中年人、青年人瞧不起。
刹那大师不顾流言,尽心尽力地照顾父母。过了大概三年时间,父母相继离开。因为唯一的儿子就在身边,他们离开人世的时候很平静,也很满足,脸上带着松弛的微笑。刹那大师没有哭,只是平静地看着亲人,心底默默祝福着。
因为曾经对父母有过这样的送别,刹那大师好像一下子找到了生活的意义。父母去世后,刹那大师经历了一段黑暗的孤独生活,之后收拾行李,带上门,准备远行。如果在别的城市里遇见需要他送别的人,他很乐意这么做。同时,刹那大师有一颗柔软的心,他之所以没有锁上小木屋,是希望如果有人没地方住,需要住在他家里,可以免费住。一栋房子,有人住总比空着要好。
漂泊的日子里,刹那大师吃了不少苦。但在他看来,他吃过的那些苦,都成了他生命中的财富,他对给予自己苦头吃的人和事不仅不怨恨,还充满了感恩。现在因某种机缘刹那大师回到小镇之后,他又该如何开启自己以及小镇的未来呢?
奇怪的是,在外面漂泊几年回来后,刹那大师睡在小木屋里,已经非常平静了,他不再有孤独空虚的感觉,一种似有似无的温暖萦绕在自己周围。
刹那大师决定留下来之后,对于小镇的未来,虽然有那么一点希望,但他还是充满绝望。这里几乎看不到年轻人,除了他自己。刹那大师想:无论如何,我要和刹那小镇在一起。毕竟,这个日渐衰老的小镇曾经养育了我。
回到小镇的第二天,刹那大师就为小镇的最后一位理发师秋白大爷做了临终关怀。秋白大爷太老了,但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还牵挂着小镇人的头发问题。
刹那大师走进秋白大爷的家,秋白大爷用最后的一点力气为自己理了发、剃了胡须,看上去很是平静。刹那大师很小的时候就在秋白大爷的理发店里玩耍,现在看见刹那大师,秋白大爷嘴角浮起一丝微笑。刹那大师在床边坐下,回顾了秋白大爷平凡而又不简单的一生,刹那大师说:“秋白大爷,小镇感谢您,您为它理去杂乱的毛发,为它理顺忧愁和不安。现在,您可以安心了,您寻求您的幸福,小镇的人会为他们的头发找到归宿的。以前太依赖您而忽略了您,我替他们向您表示道歉。”
秋白大爷微笑着摆摆手,又点点头。
刹那大师双手合十,说:“秋白大爷,千言万语汇成我对您的无限祝福,请您什么也不想,跟着我一起默念: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秋白大爷的嘴唇翕动着,念了几个字后,溘然长逝。
这一次临终关怀,没有以前烦琐的仪式,但刹那大师觉得很是殊胜,他能感觉到秋白大爷是带着幸福感离开的。秋白大爷带给刹那大师的那种幸福感觉,也是他毕生追求的。谁说待在小镇不会感受到幸福?从秋白大爷传递给他的这些信息,他获得了无比的信心。
听了刹那大师的讲述,树对于小镇的时间使用,还是很模糊。他不明白小镇上的老人到底是如何看待时间的。刹那大师好像看透了树的心思,说:“对于老人们来说,时间比金子还要宝贵。”
树点点头。
“但是越宝贵的东西,我们反而不能充满欲望,越要从容对待。”刹那大师说,“不然,我们就无法抓住它。”
树好像有点懂了。
摔倒在雪地里的树慢慢睁开眼睛。仍然是满世界的雪,看不到边际。树慢慢爬起来,支撑着想往前继续走。三天前,他从监狱里出来,朝着家相反的方向走着。他希望能看见一个小镇,或一个村庄。无论怎样的小镇或村庄,他都会想办法在那里留下来。
天暗了下来。
雪地是不灭的灯,天光无法完全熄灭。树的手冻僵了。他想把手伸进行囊,里面还有几个烧饼,可他的指尖怎么也够不着,就像中秋之夜他站在家里的楼阁总也够不着月亮一样。就是在那高高的楼阁上,他看见妻子坐在邻居家的院子里。头一天出门时,她说她要进城去见一位好姐妹。
树的脚步没有停。虽然走得很慢,每一步他都在和雪谈判。走着走着,树想起刚才好像做了一个梦,梦告诉他:路的前方,有一个刹那小镇,还有一位刹那大师。
【董明侠,笔名千里烟,女,湖北武汉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小说月报》《民族文学》《北京文学》《长篇小说选刊》《四川文艺》《长江文艺》《芳草》《长江文艺·好小说》《西部》《百花洲》《创作与评论》《青春》《民族文汇》《中国铁路文艺》《长江丛刊》等,出版有长篇小说《爱情豆豆》等十部。曾获新浪第二届原创文学大赛冠军、天山文艺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