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花》2025年第3期|赵志远:斗兽
赵志远,2002年生于江苏宿迁,江苏省作协会员,小说见《人民文学》《清明》《湖南文学》《作品》《鹿鸣》《青春》《火花》等杂志。
所有生灵的脖子边,都有一把有形无形的刀。
——题记
一
远山吸吮着那一轮火红的骄阳,似一个发光的蛋黄,被灰暗色的巨齿一点一点地咬碎,吸食。时间死了一般,滞在那里,动也不动。人都面向太阳的方向,三三两两,痴痴地看。丁一手上半干的红色,果冻状地凝着,周遭没人说话。等他回过神时,日头已经尽了,身边被黑暗完全包纳住,仿佛还是可以听见那几只杂毛狗夹着尾巴哀嚎。
现在,只有遥远的狗在吠,远山和近林都陷入深深的黑暗中,一抹冷意铺展开来。
丁一平复了些,方才喘着大气的嘴已经紧闭,只用鼻子深深浅浅地呼吸。他心里又泛起一阵恶心,不知是因为想起了什么,还是迟钝的嗅觉和大脑才注意到这令人痛苦的气味。脑子仍是晕的,丁一后背的汗衫死死地黏在背上,湿出一片光滑的平面。他垂手站着,眼睛里射出凄冷的光。
没有劫后余生的喜悦,没有胜利的成就感,铁锹就躺在碎石路上,上面的血迹已经干涸,不用看也知道上面有一层紫红色的光膜。
走吧,杜二哥在丁一身后小声说。
丁一仍一动不动,他发觉自己身上的空虚感越来越厚重,仅凭着一口气,才堪立住身体。森森的冷气从树间的鸟声中荡过来,结结实实地打在丁一身上。
走吧,杜二哥的声音提高了一点。
丁一知道不能再不说话,只好从喉咙中间挤出一点音丝,却被一口浓痰挡住去路。吭哈一声,薄薄的嘴唇间飞出一颗绿绿的弹丸。啐出痰后,丁一仍背对着,虚弱地说,你先去。
丁一说完自己先愣了愣,他竟没叫杜二一声哥,可这个念头也只是在丁一混乱的头脑中停留了一秒,随即消散,被密密麻麻的絮状物取代。方才金黄的夕阳给丁一镀的那层史诗的光,早已销声匿迹,如同大方亮相后发觉上错场的演员,狼狈地匆忙离去,沙沙的树声好像台下观众的哄笑。
丁一乏得厉害。
不一会,丁一听见杜二哥踩着碎石走了,他似乎也对自己没有叫他声哥而迟疑了几秒,但丁一知道,现在谁也不会去计较这一星半点的礼数。丁一腿脚有些松散,左腿的腿肚子酸痛,想倒一倒受力的腿脚,才感受到五脏六腑已经拧成了疙瘩,钻心地痛。丁一喘两口大气,汗又流了下来,都是些被冲撞的硬伤,缓了几秒,好些了,手却依旧在抖,只是他才注意到。丁一在心里大骂那畜生,却蓦地冷了脸,脑海里浮现出那畜生惨叫的狰狞画面。于是不敢再想,叹了口气,就这样站着吧,盘算起自己返程的车票钱。
耳边一声碎响,丁一偏头瞥了一眼,没有看见黑暗中有活物。很久之前一直站在稍远处的几个老头不知什么时候也消失了,可能是在日落前,也可能是在日落后。那几个老头中,丁一只知道有个姓谭的老头,其他的都只是面熟,能认识,但叫不出姓名。想到平日里顶爱指手画脚的谭老头后来也不敢出声了,丁一嘴角软了软,却没有力气笑,瞳孔一收一缩,眼前一长一短。黑暗慢慢变淡,月亮出来稀释了浓墨般的夜色。又一声响,从丁一脚边的草丛里发出,细听便是嘈嘈的草声,一只黑色的球状物在黑暗中笨拙地挪爬,丁一知道那是一只癞蛤蟆,心里毛毛的,没有理会。
杜二哥又在屋里喊丁一。
高铁像一条洁白的巨蟒,早就笔直地卧进轨道,几朵云缀在淡蓝色的天空,逶迤地飘浮着。从南京坐高铁到宿迁,一个多小时的路程,丁一一直听歌,循环着赵雷的《我记得》。
在狭小嘈杂的环境里听歌,歌曲被撕扯成零零碎碎的片段。歌手卖力地唱,丁一认真地听,却总是挡不住前面几个孩童嬉闹的声音。丁一假寐,突然心底升起一种熟悉的感觉——浅浅的窒息感,像一层油花,浮上水面,亮晶晶的,在丁一的脑子里打转。高铁开到扬州站的时候,丁一起身上了个厕所,又买了瓶可乐。他好久没有喝过有糖的碳酸饮料,他想用这一点快乐去安抚内心某处不安分的悸动。丁一坐回去,深吸一口气,继续假寐,可惜可乐没有那么大的本领,丁一还是想到了自己落榜的事情。他又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五官紧了起来,好像梦到被人扼住喉咙。丁一睁开眼,看着被放在头顶物架上的画板包出神。
今年他第二次研究生考试,美术专业,分数超过了去年没有考过的国家线,却依旧没有考上心仪的大学。也许是因为他在复试的时候过于紧张,即兴素描的时候拿不稳画笔;也许和复试没有关系,是他本身就没有读研的命。在家这一年里,丁一并未创造任何价值,只是吸食掉父母提供的资源,并对他们保持着陌生人般的距离,即使父母支持他再考一次,丁一也不能再说服自己了。丁一的父亲是一名外墙工人,不论严寒和酷暑总是要挂在墙上,抹腻子、贴纸、画线、喷漆,高楼雍容华丽的外衣正是父亲这些工人的作品。父亲已经年近半百,出卖体力早就力不从心,丁一又如何忍心让父亲流的汗水一次次地化作泡影。母亲更不必提,母亲为了照顾丁一的起居,辞去了十几年的工作。仿佛整个家庭的努力都是为了“考研”这两个字,而真正背负“考研”命运的斗士,在所有家庭成员都竭尽全力的情况下,失败了。这早就不是一个人的事情,这关乎一个家庭,而他,丁一,显然没有这个能力去承担这个后果。
手机振动,一声俏皮的音效从丁一的口袋里传来。是广志发来的消息,广志是丁一的研友,两人一起考研,一起落榜。广志说他找到了工作,一个动画公司的实习生,实习期工资两千。两千你就去了?丁一默默打字。很快广志又发来消息说,能找到工作就不错了,前两天我找中介,被骗了三百。随后广志发了一个苦笑的表情,又发送一段文字:现在的本科生烂大街了,想找工作哪有那么容易,更何况是学美术的,你呀,也赶紧……丁一没有看完,把手机锁屏,痛苦地闭上眼睛,嘴巴有些歪斜着,像是吃了什么酸东西。
拟录取名单公布后,父亲让丁一出去散散心,看看风景,作作画。母亲也同意父亲的想法,问丁一,你想去哪玩?我们给你钱。
给多少?丁一知道自己本不该问,或没有脸面去问这样的问题,但他就是鬼使神差地问出来了。
母亲显然也没有想到丁一会问出来,先愣了愣,和父亲对视一眼,咬咬牙说,你要多少,我们都给。父亲在一旁附和,说了一些能树立自己一家之主形象的狠话,大意就是不论要多少都给,一万,两万,三万。丁一满脸歉意,低着头笑了笑,不敢注视父母较真的眼睛。半晌说道,对了,妈,姥姥家还在吗?母亲的眼睛微微翻上去,露出一丝眼白,似是思索,滞了几秒,看向丁一,你问这个干什么?你想去宿迁待几天?丁一点点头。他从前去过姥姥家,很小的时候,姥姥家在他的记忆里,有一座极高的青山,门前是无边的绿色秧苗,一块一块,一片一片的,陈列整齐。还有无数四通八达的土黄色小路,满地的鸡屎,要躲着落脚,走路都成了一件趣事。更实在的原因,省钱。
母亲告诉丁一,姥姥家没有空着,他大舅一家在里面住着。丁一问道,大舅一家还住在农村?母亲微微点头,叹口气,爹娘一辈子住的地方,谁忍心丢掉啊,听说再过几年,就要拆迁,不知道该怎么办是好。丁一眼睛看向远处,想了一会,说道,妈,我去宿迁,你联系一下大舅,给我腾一间屋子出来。
二
丁一在高铁站附近住了一晚,第二天一早,坐上公交,越过大运河,周周转转,一路颠簸,总算摸到了曹集。太阳升至半空,热,差不多是约定好的时间,丁一扛着画板站在路边,眼前有无数小径混淆他的视线。他不知道该从哪里进到村子里面。突然听见几条狗热烈地叫,两个模样陌生的汉子,一老一少,出现在丁一的视线里。
“你是一一吗?”
老的那一个迫不及待地开口问。丁一许久没有听到有人喊他的乳名,率先红了脸,大姑娘似的扭捏着点头,等两个人过来。少的那个手脚快,先靠了过来,迅速上前夺走丁一手里的画板包,又要伸手去取丁一的背包,丁一躲闪着谢绝。丁一被少的粗鲁劲儿唬住了,竟忘了叫人。等老的少的都面带笑意等着什么时,丁一才开口,大舅,杜二哥。老的少的一齐憨憨地笑,带起路来。小路狭长,弯弯绕绕,丁一疲惫,却不敢流于言表,只能一边打发大舅的家常话,一边期盼着快点抵达。丁一总踮脚眺远,他想找到记忆里的青山,青山就代表着抵达。可湛蓝的天,遥远的云,炽烈的阳光倾泻着,哪里有青山的影子?就要撑不住时,拐了几个熟悉的弯,见到几面熟悉的墙,嘈嘈的话语声,几个老头老太太眨巴眨巴眼睛看过来。到了,大舅说道。丁一不信,转身寻那青山,寻见了,心里一声叹息。原来方才在阳光下的那一片灰色小丘,就是记忆里高耸的青山。田,倒还是田,依旧是一块块整齐的方阵,一个连着一个,扩散至看不清的地方。
曹集的青山像是给了丁一一个下马威,它告诉丁一,这里的一切都不是他记忆里的样子。姥姥家是灰色的,丁一放好行李,打量着这一间大舅特地为他整理出的房间。房间在堂屋的西边,常年空着,乍一看还算整洁,但经不起细看。红绿的鞋堆叠在门后的鞋架上,不穿的袜子内衣捉迷藏似的,在床底、柜子顶上躲藏。这里的每一间屋子都有独特的霉臭味道,像许多天没洗的头油味,像冬天塞在柜子里许久的棉鞋味。这种陌生的、貌似含有属于某个人的独特的气味,令丁一作呕,而这味道一直萦绕在各个屋子中。丁一把背包放在床头柜上,又提了起来,拿纸擦了一圈,纸上留下一片黑黄。床头柜抽屉咧开大嘴,把里面的老东西老物件以及灰尘一并展示出来。塑料做的廉价珠串,泛黄的收据发票,还有些零零碎碎看不出属于什么物件和什么部位的零件。头顶,天花板似乎真的在天上,墙上贴着掉了一半的囍字,还有许多男宝宝、女宝宝的图片,求子的象征。大舅告诉丁一,这间屋子从前是他杜二哥的婚房,杜二哥离婚后,就搬到院子里的边屋去住了,换换环境,躲躲晦气。丁一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把脸上的嫌弃藏起来,收拾起自己的衣物。收拾好后,丁一赶紧逃出房间,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望着远处发呆。
记忆里的那座青山,现在像是一颗发霉长青苔的石头,不远不近地被搁置在西方,小山丘上长满了密匝匝的树木灌丛,远看,模糊出一层阴影,像石头上的霉菌。这里很穷,丁一看得出来。曹集藏在宿豫区的一个很偏僻的位置,世外桃源一般,这里的人们安静地过着与上个世纪相仿的田园生活。只是这种环境,丁一很难适应。可他毕竟是来写生散心的,也需要和杜二哥一样,换换环境,躲躲晦气。
丁一听说有人家要杀猪,吃饭时,和大舅、杜二哥商量想去看看。大舅笑说丁一的消息怎么那么灵通,丁一说是听谭老头说的。谭老头算是这里第一个找丁一说话的人,丁一不爱和老头老太太拉家常,可谭老头总是会给丁一传输一些新奇的信息,比如杀猪。早上,丁一靠在家门口看山,想寻定写生的地点。这时谭老头晃悠过来,告诉丁一,有人家要杀猪。丁一好奇,问了几句。谭老头便告诉丁一,这里远近有名杀猪的人叫老三,也有人叫他朱三,姓朱的朱,他每年年关前会沿着曹集各个村子帮人杀猪。去年朱三死了,突然死的,好像是因为脑子发病,五十多岁,真可惜了。平时,我们养猪也都是卖的,可总要留些吃,总不能一家留一头,谁吃得完?杀都杀不过来,于是几家几户商量着,留一头猪,年前杀了,几家分着吃,钱照常给。
丁一听懂了,只是谭老头的嘴巴有点臭,像是某种咸菜在他嘴巴里发酵出的恶臭。丁一便稍稍躲远一些,身子后倾,问道,那六月份杀什么猪?谁来杀呢?谭老头有预谋般地笑笑,似乎早就料到丁一会这么问。谭老头说,小蛮子,你不知道,申家申老太要死了,躺在床上,喂饭吐饭,喂水吐水。死了人,要祭品,要一个大猪头,要两只活鸡,还要五斤重的大鲤鱼,老申家不杀猪能行吗?谁杀?老三死了,自己杀!
怎么杀?丁一问谭老头。谭老头伸手问丁一要烟抽。我哪儿来的烟?丁一苦笑。谭老头撇撇嘴,又嘟囔了一句,你这小蛮子,接着掏出一个扁扁的烟盒,控出一根,叼在嘴上,点着了,慢吞吞地吸吐。丁一看他这个样子,也不再问,转身回屋去了。丁一嘴上骂着谭老头,心里却有些激动。他没见过杀猪,对于这一桩盛事,充满了好奇。丁一脑海里浮现出几个僵硬的画面,很快又自己否定,重新想一个更妥帖的,决心要去亲眼证实。
大舅和杜二哥听完丁一的诉求,欣然同意。大舅拍拍胸脯,对丁一说,正好这两天你杜二哥工地停工,让他陪你去看,小孩都喜欢看这个,杀鱼、杀猪、骟驴子,谁家一弄,都围一圈小孩。大舅说完爽朗地笑笑,杜二哥也点着头。丁一扒了几口饭,自己已经是二十多岁的人了,大舅还拿小孩子来说他,让他多少有点难堪。杜二哥说,申叔家的猪,能不能多活几天,还得看他们家的太奶奶。父子俩笑笑,又小酌了几杯。丁一抬头,问大舅,他们喊我小蛮子是什么意思?大舅哈哈大笑,倒是杜二哥抢着说,就是外地人!
丁一陪着大舅和杜二哥断断续续地吃,断断续续地聊,想走开却觉得不礼貌。只见两人越喝越多、越聊越多,不知怎么聊到飞禽走兽。杜二哥说他天不怕地不怕,大舅喝高了,涨红着脸和杜二哥吵。杜二哥指着丁一说,表弟不行,前两天看见一只癞蛤蟆,吓得屁滚尿流地跑,连王平家小孩都笑话他。丁一想到前几天自己被几个小孩拿着癞蛤蟆追的场景,气得咬了咬牙,又打了一个冷颤,不敢想象那个画面。他天生就怕蛤蟆,青蛙也怕,癞蛤蟆更怕,如果在饭桌上听到牛蛙两个字,能从头到尾一直疑神疑鬼,一筷子也不动。
显然大舅是真的喝多了,这两天一直和蔼的他,竟然指着丁一的鼻子骂,大意就是嫌丁一胆子太小,丁一吓傻了。大舅囫囵吞下一些字音,又从嘴巴里发出一些奇怪的杂音,让丁一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只是模糊间听见诸如“你妈”“他妈”的字眼。饭桌上三个男人,醉了两个,一个破口大骂,一个在旁边煽风点火,丁一挠挠头发,不知该怎么才能逃离。大舅骂完,开始苦口婆心起来,一一啊,男人,什么是男人?男人要鲁一点。丁一不知道大舅所谓的“鲁”是什么意思,心里暗自把它归结为“鲁莽”。大舅又说,你整天抱着板,拿着笔画画,考试不也没考上吗?考不上没事,但是男人就要有胆量、有气概。丁一气笑了,没有理会大舅,只是用脚去踢偷偷溜进来的两条狗,平日里它们是绝不允许进来的,也只有在大舅父子喝醉了的时候,才敢进来。
三
丁一听过谭老头讲的杀猪匠朱三的事情后,一直以为杀猪是个技术活。在丁一的想象里,杀猪人如同肃穆的剑客,手持一柄长剑或长刀,悄悄摸到猪的侧后方,在猪的身上猛刺几下,猪便哀嚎着倒地,这便是杀猪。等到丁一亲眼看到的时候,才发现,杀猪是个狼狈的活计,需要五六个人。从出圈,到绑,到杀,要经历繁琐的牵拽、放倒、骑背、绑蹄、放血等工序。期间,猪的五官歪斜,哀嚎声歇斯底里。
去看老申家杀猪的人不多,因为不是在周末,小孩子都要上学,年轻人都要上班,老年人的好奇心并不强,再者还有离老申家远一些的,腿脚不方便的。一直大肆宣传杀猪的谭老头也没有出现。老申一家显然也没有把杀猪当作一件盛事,杀猪是为了那一颗猪头,眼下的事情不是杀猪,而是需要一颗猪头去置办葬礼。所以五六个汉子捉那一头猪时,没人张嘴,都硬着脸,紧闭着嘴巴。丁一被杜二哥顺带捎过去,站在猪圈的外面,看五六个男人拖猪。猪的四蹄呈反曲状,把身子牢牢锁在原地,嘴巴一开一合,从里面发出撕裂的吼叫。猪从猪圈的棚子里被拖出来,叫声扩大数十倍,眼看几人若一松劲儿,猪又要跑回去,见不得光似的,两个男人连忙按住。放倒!一个男人喊。于是四个男人一人抱住一只猪蹄,往一个方向倒去。看似肥大的猪,像纸扎的,瞬间摔在地上。为首的男人见状,飞身上去,压在猪的侧身上。四个男人手不敢松,叽叽喳喳,乱了一会,都互相看着,拿不定主意。杜二哥早就走上前,也不敢多说话,自言自语似的说,蹄子扎起来啊,国安哥。果然,从屋里走出来一个太阳穴上有痦子的老头,手里拿着粗麻绳,看到猪圈里的样子,笑笑,把绳子扔了进去,说,快点整,动静太大。几个男人领了绳子,把猪的前腿和后腿分别绑住,绑好后,那个叫国安的男人便从猪的身上下来,只用膝盖抵住猪的肚子,猪的肚皮软乎乎地陷下去一大块。在这儿杀!刚才绑后腿的一个人问。在这儿杀,叫国安的男人给了一个肯定的回答。刚才说话的那个人皱起眉头,指着猪圈的棚子说,里面那头没有蒙眼睛。丁一这才注意到猪圈的棚子里还有一头猪,面朝这里,脸微微侧着,一只眼睛瞪得很大,痴傻的样子。蒙眼睛?蒙眼睛干啥?绑前腿的人说。我之前看朱三杀猪,都赶到别处杀,有一次俺大他们家的猪腿瘸了,走不了也抬不动,就在圈里杀,把另外两头猪的眼睛都蒙上了。不消!俺爸没说有这个说法,杀!国安像一头倔驴。
猪圈里一直发出屎臭味,一阵一阵的,杜二哥站在猪食槽上,抱着臂,和旁边一个陌生男人讲话。丁一怕臭,就躲得远了些。听到猪的哀嚎,丁一身上发冷,打了一个哆嗦,还没缓过神,猪的脖子上已经挨了一刀。亮白的刀噗的一声进去,柔软的猪皮上霎时出现一个巨大的血窟窿。鲜红的血浆喷涌而出,喷出的血浆呈扁扁的片状,像是刀的形状。拿盆来!国安把刀撂在一边,接下不锈钢盆,顺着血柱,不断变换拿盆的手。哀嚎声随着血液流速的下降而变得微弱。血尽了,猪的嘴巴还在微微翕合,眼皮一跳一跳地发抖,打着卷的细尾巴还高高翘着,看上去像是做梦时的小动作,只是肚子看上去硬了一些。
国安找了把斧头,剁下猪头,把开膛破肚的活儿留给了剩下四个汉子,自己一手提着一只猪耳朵,把猪头拎到了屋里。四个汉子推让着,国安一走,气氛明显活泛许多,杜二哥也加入了逗趣当中。谁也不愿意下刀,一会说刀小了,破不开猪皮,一会说自己手笨,会破了猪胆猪屎包。说着,笑着,把无头猪尸冷落在猪圈里。丁一也想学着“鲁”的样子笑笑,但都失败了。他发现自己躲在后面,压根没人注意到他,这种感觉让他心安。丁一又瞧了瞧躲在猪棚里的猪,猪的眼睛似乎越来越红,像有血在里面游走,它仍一动不动,面朝着这里。它的眼睛是散的,看不清它究竟在看哪里。丁一觉得它在看自己,心里惊惧这头猪以为是自己杀了它的同类,想解释,又觉得幼稚,自己如何向一头猪解释?
丁一不敢再与猪对视,也不敢再留下看那头猪被返回来的国安开膛破肚,便称自己身体不适,要回家了。
路上,丁一迷迷糊糊,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去的,脑子里都是屋里那头的眼神。丁一好像听见杜二哥说,屋里的那头猪有个名字,叫阿瑶。
老申失踪了,与他一起失踪的还有阿瑶。老申家的吵嚷吸引了全村的人,村民三三两两地集聚过来,老申家很快成为噪音漩涡的中心。丁一也在半梦半醒间感受到一丝不安,梦里还是那头叫阿瑶的猪盯着自己。没来由地被惊醒后,丁一见家中无人,便顺着人声,摸索到了老申家。老申家褐色的铁门前早已围满了人。事情很清晰,老申和阿瑶昨晚丢了,到现在还没找到。没人在乎阿瑶丢没丢,也没人在意两者同时失踪之间的联系,毕竟一个是人,一个是畜生,大家都认为阿瑶的失踪只是老申失踪事件的一个巧合。老申的儿子国安昨晚就出去找了,他们家的大田、果树园里都没有找到老申,天蒙蒙亮的时候,申国安又出门找。
有人提议报警。老申的媳妇,一个头发半白的胖妇女表示同意。有人插嘴,是谭老头。老谭说道,老申有没有平时的照片,也带上,更好找。老申媳妇犯了难,眼睛里的泪花重新闪动,嘴巴瘪了下去,说,这冤家从来没有照片,身份证也丢了半年了。几个老头都蔫着脑袋,谭老头小声说,算啦算啦,等国安回来再拿主意吧,说不定能找到呢。
丁一闻言,问,画的行吗?什么画的?没人听得懂。丁一只好回家取来画板,搬来板凳,取了张白纸,截下几段白胶带,把白纸贴在板上。人群围在丁一身旁,窃窃私语。丁一皱着眉,攥着炭笔,三两下就画出轮廓,又用手涂涂抹抹,一张脸浮现在白纸上,颜色深浅、层次结构都正好。丁一添上两笔,把眼皮画垂了些,再点上太阳穴的痦子。人们惊叫起来,老申!被画出来了!丁一的脸红了些,在右下角写下6月3日,随即撕下胶带,取下画纸,把纸一挥,问道,再画几张要不?要!多画几张!丁一不知道是谁在喊,但很快人们统一了意见,一张肯定是不够的,多画几张还能贴寻人启事。丁一很快又画了几张,纸上的脸略微有些区别,但个个都是老申。写写字嘞!身后有人喊。写什么?丁一问。写穿什么衣服,什么时候丢的,我看城里丢狗的都这样写。出现了不合时宜的几声笑,恰巧老申的儿子回来了。国安!快过来!有人喊。申国安眉毛上凝着几颗水珠,脸阴冷着,隐约见到黑色外套里的黄衬衫上,一个V字形的汗渍。等申国安听明白了,连忙摆摆手,喊一声“不消!”丁一吓了一跳。申国安说,不费那事,我手机里有俺爸照片。老谭急了,手指着丁一的画,结结巴巴地呵斥,寻……寻人!寻人启事用得到啊!
于是丁一按照申国安说的,在人脸底下写上穿着特征。写毕,又在人脸上方的空白处添了四个大字:寻人启事。人人都夸丁一,大舅也在一旁重复,有文化好啊,有文化好。
稳妥起见,申国安还是拿着画像去了曹集派出所,而老申的儿媳妇则和了一碗面糊,到隔壁村贴寻人启事,剩下的老头老太太,也自发地到大田里、小土山上、林子里去寻找老申。丁一的任务就是再画几张,而大舅被赋予的任务更加光荣——照顾好画家。
等丁一超额完成任务,回了家,大舅笑嘻嘻地提着开水壶走过来,招呼丁一到左边房里。黑狗和黄狗率先溜进去,被大舅赶了出来。左边房与锅屋通连,这里有一张小木桌,是大舅平日里喝茶的地方。大舅让丁一坐下。大舅,你闻到什么味道没有?丁一耸了耸鼻子。大舅抽了两张面纸,弯腰把桌子擦了一圈,小圆桌上的塑料膜仍是暗黄的颜色。桌子脏了,是桌子脏,我擦擦就行,大舅咧着嘴说完,笑眯眯的样子。他把烧开的热水壶放在小桌的中央,摆了两个蓝色的小茶盅,摆好后,双手在半空中停住了,蓦地想到什么,便连忙起身走出边房。大舅再回来时,捧着一个手大的紫砂壶,开水灌进去,白烟袅袅升腾,在空气中变着花样。紫砂壶的颜色似乎有些变化,丁一偷偷瞥了几眼。大舅把手放在裤腿上擦了擦,脸上是拘谨的笑,两个男人的静谧中弥漫出一丝尴尬。
大舅的脸色突然一沉,什么味道?丁一还没听清大舅的话,就听见某处传来哼哼一声。丁一感觉到心脏猛地收缩,耳朵立刻机警起来,忽然觉得臭味更甚,从某个地方徐徐飘过来,熏得他就要作呕。是猪!有猪!丁一从木凳上跳了起来,踉跄着后退,差点被脚下的木凳绊倒。是什么?大舅歇斯底里地回喊,也纵身跳了起来,整间屋子都开始焦躁起来。而混乱的始作俑者,仍藏在某处,安静地散发着恶臭。猪!丁一还在蹦跳地喊叫着。什么猪?在哪里?大舅伸手拉住丁一的衣服,丁一条件反射般地挣脱出来,指着手边的一团杂物,还是喊,猪!是猪!还未等大舅反应过来,一声巨响从杂物里爆发。
四
阿瑶像一团巨大的白色肉球,呼噜呼噜地低吼,发出某种管乐器才能发出的嘶哑声音。它从堆放麻袋和纸箱的角落里飞冲出来,不辨方向,只是卖弄着一身的蛮劲儿,无头苍蝇一样把边房搅乱,迟钝,却凶恶。木桌被阿瑶撞翻,开水壶、茶盅以及紫砂茶壶,碎了一地。边房狭窄,阿瑶不好转身,它甩了甩肥大的耳朵,站在原先木桌的位置,愣了一阵儿。丁一和大舅都看傻了眼,双双站定,不知所措。丁一看清了阿瑶的模样,它像一个矮矮的肉筒子,大得出奇,脑瓜顶上有许多细绒绒的长毛,通体白粉,几块灰色的污渍只浅浅浮在表面,头和身子毫不协调,如同两个物种拼凑起来的。别动,大舅小声说,丁一没敢出声,只敢在心里回应。大舅往后踱了几下碎步,嘴里说道,这畜生,竟然跑这儿了。一一啊,你别动,你慢慢往门那里走,这畜生吃人的,我去拿锄头。三双眼睛互相看了一会儿,眼看大舅就要退到门外,阿瑶忽然出动。
丁一看见阿瑶那颗硕大的头颅直直往大舅那里冲去,大舅来不及躲闪,只听见一声“啊呀”,便被阿瑶带出了边房的大门。大舅的身体在被撞之前就有前倾的趋势,像是在保护自己的双腿,于是大舅的肚子完全包裹住阿瑶的鼻子和两扇大耳朵,两只手化作安全带,死死地抱住阿瑶的头。阿瑶愣了下,随即甩动脑袋,在院里横冲直撞,喉咙里仍在咆哮。丁一站在边房的内侧,手扒着门,头脑里涨着一团热血,不知道该走还是该叫,心底里还是担心大舅的安危,想喊一声,却张不开嘴,才发现自己腿软得快跪了下去。大舅被阿瑶掀了起来,重重地落在家院靠茅坑的方向。阿瑶还面朝着大舅,丁一知道自己现在必须逃走,于是强撑着发抖的双腿,扶着门框,四肢并用,爬到大门处。阿瑶扇了扇耳朵,没有要吃大舅的样子,只是呆呆地站在院里。黑狗看热闹似的溜进大门,侧着头进去,黄狗也跟上,越过丁一,两条狗远远地看了会,没有要再进去的迹象,在原地叫成一团。阿瑶似乎被吸引过来,两条狗被吓得后退,仍旧在叫。丁一跑到谭老头家,拼命砸门,忽然想到谭老头也跟着大伙儿一起上山找老申去了。丁一心里一凉,掏出手机打电话给杜二哥,呼叫了半分钟,杜二哥才接通电话。杜二哥!猪!在家!丁一像抓住救命稻草,拼命地喊。杜二哥那头静了几秒,猪?找到猪有什么用,申叔还没找到呢。不是,不是,丁一急了,是阿瑶,大舅被阿瑶顶飞出去了,你快回来。杜二哥惊叫一声,骂了句脏话,电话那头出现了衣物摩擦和奔跑的琐碎动静,随即被挂断。等丁一折返回去,门口的狗已经不见,丁一扒着门看,大舅已经把身子转了过来,斜靠在墙上,看不清脸。丁一不敢就这样走进去,在门口徘徊了几圈。大舅!丁一小声喊着,没有回音,大舅保持着半躺的姿势,丁一看见大舅的肚子有微弱的起伏,知道大舅是受了重伤。丁一攥拳,沉了口气,蹑手蹑脚地走进大门,一步是一步,绝不贪快,眼睛也机警地扫着两边的边屋。家里静得出奇,丁一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老申找到了,在他自己家的猪圈里,被阿瑶咬掉了三根手指。老申是被儿媳妇发现的,当时老申在猪圈里呻吟。老申清醒了以后,回忆前一天晚上发生的事情。他告诉众人,猪圈的门栓子生锈变脆了,阿瑶一下就撞开了猪圈大门,咬住了他的手。拉扯间,他被阿瑶拽倒,不知磕在哪里,晕了过去。后面的事情,是老申的推测,老申晕倒后,阿瑶把老申拱到猪圈棚子的稻草堆里。棚子里漆黑,只有一个拱形的门,一家人只看到里头没有猪,却不知道稻草堆里埋了人。
表弟!我爸呢?杜二哥从西边的小路跑过来。
杜二哥!丁一站在路边,仿佛看到了救星。方才他走进门去,没有见到阿瑶的身影,等他要扶起大舅,才发现阿瑶在茅房的位置。阿瑶见丁一过来,发了疯般地冲去,丁一吓得急忙往外跑。阿瑶追了几步,便停下了,站在家院里环顾,宣示主权一般。杜二哥跑到丁一身边,丁一已经吓得浑身发软,再不敢到大门那里去。没等杜二哥问,阿瑶已经大摇大摆地出来了。杜二哥冲到阿瑶的面前,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咒骂声,接着伸头往屋里看了看。阿瑶冲过去,却没有用身体顶撞杜二哥,只是咬住杜二哥的衣摆,猪鼻子一耸一耸,一直往前面咬,逼得杜二哥连连后退。杜二哥用双拳捶打阿瑶的脑袋,一阵噼啪声,打得阿瑶耳朵乱晃。阿瑶越咬越急,肉眼可见地愤怒起来,动作幅度加大,力气也越来越重。杜二哥的拳头却越来越绵软,手指通红。杜二哥一拳打在阿瑶的侧脸,阿瑶愣了愣,再次咬过来,杜二哥顺势与阿瑶保持距离,嘴里依旧叫骂,不断利用灵活的脚步躲闪阿瑶的冲击。搏斗间,一人一猪已经到了家院里,丁一也跟了进去。杜二哥喊了几句爸,见没有回应,便迂到一边的杂货屋,抄起铁锹,杀了出来。阿瑶丝毫不惧,依旧横冲直撞,杜二哥举起铁锹,照着阿瑶的脑袋砸去。可阿瑶跑得太快,杜二哥一下拍在了阿瑶的背上,不痛不痒。阿瑶的大嘴已经逼近杜二哥的裆部,杜二哥拿铁锹一挡,奈何阿瑶力气太大,杜二哥被顶翻在地。阿瑶见势便要上去啃咬,丁一连忙上前拽住阿瑶的尾巴。阿瑶回身,朝丁一这里过来,杜二哥把铁锹掷出去,落在边屋的门口,丁一抢到手里,飞也似的跑出大门。
一人一猪在大门口周旋,阿瑶的冲撞比丁一预想的更加蛮横有力。夕阳落在两个生灵身上,瞬间镀了一层史诗的光。
下山的一行人远远走来,瞧见丁一举着铁锹,猛地戳下去,插在阿瑶的后脖颈。阿瑶大叫一声,身体已经紧绷成一团小球,开始不住地摇头,像是被抽去了魂魄。阿瑶在挣扎间,把卡在脖颈里的铁锹从丁一手里夺了出来,铁锹在半空中晃来晃去。阿瑶张着大嘴,往丁一那里冲去。千钧一发之际,丁一摸到口袋里的画笔,攥在手里,又闪身躲过冲过来的阿瑶。在阿瑶刚要转头的时候,一把将画笔插到阿瑶的眼窝里。阿瑶一声凄厉的哀嚎,歪躺在地上,嘴里吐出血沫,咕噜咕噜,半晌,没了动静。
丁一喘着大气,瞪大眼睛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人们围过来,站定,经历了数十秒的寂静后,开始嘁嘁喳喳。人们一顿商议,随即招呼几个壮汉子合力把猪抬走。丁一背对着人群蹲了下来,脑袋埋在胳膊里。
五
杜二哥又在屋里喊丁一。
林子里传来一声诡异的鸟叫,丁一并不好奇,他刚来这里的第一天就听到过这种鸟叫。丁一转过身子,身上竟轻盈起来,方才经历过的事情都被搁置下来,冷却、凝固,细想,竟回想不出什么细节了。踩着碎石走两步,碎石在脚下垫着鞋底,偶尔摩擦打滑一下,嚓嚓作响。路边的铁锹不见了,兴许是被杜二哥收拾进屋里了,丁一用食指的关节顶了顶太阳穴,昏沉的脑子瞬间清醒了一些。
丁一进屋后,大舅和杜二哥的耳语声戛然而止,两个人都盯着丁一,像孩子围着饭桌等待大人落座一样。大舅开口,一一,坐下吃饭。大舅刚开口喊丁一的声音有些抖,后面的声音能听出极力克制的感觉。丁一坐下后,吃了几口,和平日里不同,今天的饭桌上极其安静。丁一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阿瑶,想到事情已经结束了,丁一心里松了松劲儿。
大舅,今晚不喝点酒?丁一问。
不喝,不喝了,大舅勉强笑笑。一旁的杜二哥扒着米饭,不时抬眼望两下丁一。
丁一点点头,夹了点豆腐在碗里。
蓦地,丁一撂下筷子,盯着大舅。大舅和杜二哥也吓得撂下碗筷,怎么了?杜二哥脸色变了又变。
不对,不对,丁一喃喃道,手指着大舅:大舅,你不是被救护车拉走了吗?丁一站起身,后退几步,和下午被阿瑶吓到时的动作如出一辙。大舅和杜二哥面面相觑,都有些紧张,想说什么却只能憋在嘴里。丁一慌忙跑进房间,把门反锁,受到惊吓后,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下来。丁一用力敲了敲脑袋,认为是幻觉作祟,于是扶着床爬上去,蜷在一角,身体瑟瑟发抖。忽然瞟到床头柜上放着几张纸。丁一慢慢起身,拿了过来,纸上赫然画着一个大猪头,眉头上写着四个大字:寻人启事,下面是小字:失踪前身着黑色外套,灰色贵人鸟运动鞋……落款:6月3日。丁一把一沓画纸扔出去,嘴角颤颤的,眼看画纸飘飘落落,有一张画纸飞的时间最久,猪头面朝地上,是阿瑶。看着阿瑶笑眯眯的样子,丁一愣在原地。许久,心跳的速度骤然下降,一股热血从头脑里退散,好似恍惚了一下。丁一坐起身,盯着地上的阿瑶,思考为何寻人启事的画像变成了一头猪。
丁一呢?丁一父母刚进大门就问。
大舅和杜二哥斜眼看了一下堂屋,伸手指了指。随即大舅忙上前攥住丁一妈的手,小声哭诉,妹儿啊,你不知道,他看完杀猪之后就出问题了,拿铁锨把人家的大种猪砍了。小二拉着跪着人家才没报警,赔钱咱不说,门口的老槐树,咱老爹种的,叫这混蛋玩意儿砍了一半,天天阿瑶阿瑶地喊,见了鬼、丢了魂似的。
阿瑶?丁一父母对视一眼,两个人心里都清楚,阿瑶是丁一的女友,第二年考研时分手的。
大舅声音稍大了一些说,门口的稻田地,稻子育出来刚下地没几天,他在里面撵着猪铲,你看看稻田被踩成什么样子,都是粮食,都是命根子啊。你不知道,大种猪叫的那个声音,惨哩!全村的狗都藏起来了。大舅说完弯腰挽起肚子上的汗衫,擦了几下眼泪。
大哥,你先别急,丁一现在呢?丁一妈攥紧大舅的手,眼泪也要掉。
“考研,考研。”
丁一突然从堂屋走出来,手里攥着阿瑶的画像,嘴里嘟囔着。
青山上泛起月亮的清光,山上树林那层浅浅的阴影模糊住了,平滑起来,于是青山被勾勒成一个个圆润乳房的样子。几颗星星缀在天上,发出微微的白光,天空灰暗,像是一块巨大的抹布。家院里的四个人全都噤住声,呆立在原地,满脸惊恐。
两条杂毛狗,扒着丁一大舅家的门,从门缝里静悄悄地看,一声不敢吭,权当是做了一场混沌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