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花》2025年第3期|安小花:龙脉(中篇小说 节选)
安小花,80后,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山西中青年高级研修班学员。著有《楼烦古国》等中长篇小说多部,在《黄河》《莽原》《山西文学》《滇池》《火花》等文学报刊发表作品,近年来参与多部影视作品创作。
一
井口呈圆形,直径约七十公分。井台的石板因经年累月踩踏,磨损得圆润光滑,全然没了石头的棱角与生硬。苔藓犹如细密的绿色绒毛,附着在井壁边缘。
从国文记事起,这口井就神秘地横亘在村子中央,承担着整个村庄的人畜用水。秋去冬来,寒来暑往,它不受干旱雨水的影响,始终保持着同样的水位线。每次经过这里,哥哥国庆就会拉着他的手绕得很远。越是无法靠近,他就越发好奇。于是在一个又一个等待长大的漫长日子,他偷偷蹲在离井三四米的地方,侧耳倾听。他想听听井下那些人的交谈声,还想听听他们唤鸡的声音。娘说,他们的口音跟村里人一样,唤鸡也是“咕咕咕……”可他还想知道,当年打这口井的人,是不是真的打穿井下人的房顶,才听到了他们的声音。
他常看见一些胆大的孩子,在井口蹦来跳去,以此来彰显他们的胆量,巩固他们的地位。他想,如果有一天他也敢像他们那样,在井口上跳来跳去,该多威风。
六岁那年,他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水井张着血盆大口,发出骇人听闻的声音。它说,来呀,有本事就跳过来。那声音仿佛恶魔的诅咒,引领着他的身体一步步向前。当他一只脚踏向光滑的井沿时,梦突然醒了。他大汗淋漓地坐起来,惊恐地望着黑压压的屋顶,仿佛下一秒它就会朝他压下来,将他压成肉饼。
半夜他发起高烧,心慌气短,满口胡话。他说井要吃我,井在叫我,井在吸我……每一句话都与井有关。
大夫说是受惊吓后诱发的心脏病,这病是打娘胎带出来的。他在县医院住了三天,靠液体维持着生命。医生无奈摇头,再不回去就晚了。爹在病房里大骂算命先生,什么龙种,逆天改命,如今连命都保不住了,还改个屁!爹倒不是心疼算命的钱,而是为无法摆脱的厄运感到愤怒。
这事要从祖坟说起。
周家世代穷困潦倒,即便偶有发家致富的,最终也因抽大烟赌博,败了光景。周老太爷找人看了命,说是坟地的原因。周家便不惜花费重金,请风水师重新看坟。
水口夹在三重大山中间,在水流的方向形成一个交锁状。山水环抱之间是一块开阔的盆地,这盆地就是风水里的“穴”。风水师说,砂水交汇,阴阳交合;龙脉所至,风水宝地。老太爷的儿子属龙,因此便把祖坟选在这里。之后,后代子孙做官的,经商的,学医的,人才辈出。周老太爷的弟弟就吃亏了,虽人丁兴旺,但命运多舛。老大还未成年便夭折,老二十几岁就患上精神病。唯一顺利长成的就只剩周家老三,也就是国文他爹。算命先生说,想要逆天改命,要么迁坟,要么也生一个属龙之人。于是这个重任就交给了国文他爹。经过多年努力,总算如愿以偿,生出国文这个龙种。
爹用板车拉着国文,走在翻滚的麦浪中。烈日给他身上镀了一层金,仿佛立地便能成佛。风从耳边掠过,青蛙滚过荷叶,溪水弹响青石,窸窣穿过田野。各种声音翻越山岗,在广袤大地上回响。
娘用手搭起个凉棚,看了看头顶吐着火舌的日头,一脸悲痛地看着国文说,这孩子的魂怕是被井吸走了。前几天它刚吸走一个孩子的魂,瞧,那孩子就躺在那里。娘指着远处一个孤零零的小土堆说。说完她又开始抽泣,眼睛一刻不离盯着板车上那团小小的身体。他双眼紧闭,气若游丝。
那天晚上娘跪在菩萨前,久久不肯起来。直到钟表响了十二下,她才提着马灯出了门。她用扫帚挑着国文的小褂,绕着黑黢黢的井转了三圈,嘴里喊着,国文,跟娘回家吧!国文,跟娘回家吧!她一路走一路喊,到大门口停下,清了清嗓子,朝院子里大声问,国文回来了吗?爹在屋里大声应,回来了。娘把装着国文魂魄的小褂套在他身上,口中喃喃念着,国文回来了,国文回来了。
第二天,国文的烧奇迹般退了。爹朝着祖坟的方向拜了又拜,心里自责,不该冤枉算命先生。娘激动得热泪盈眶,她说国文从鬼门关爬回来了。可此后隔一段时间,国文就会做那个噩梦,一做噩梦必生病。一个月、两个月,甚至一个学期卧病休学。他脑后的长命辫,就是那时候开始留的。他成了全家的重点保护对象,哪怕手上扎根刺,也能令母亲大惊失色。
哥哥国庆就没国文那么娇气,他出生时爹正在大队赶车,当时主要负责给队里拉货。有时候去县里,有时候去省城,也有时候去更远的地方。每出一趟门,队里就会补贴人畜口粮。爹原本可以从牲口嘴里省下粮食,填饱娘跟哥的肚子,可爹不敢。娘说牲口又不会告状,爹指着灰蒙蒙的天说,老天爷看得见。那个年代会赶车的人不多,爹的职业特别吃香,因此他格外珍惜。
爹常年不在家,哥哥国庆就成了除娘之外的唯一劳力。由于长期营养不良,过度劳作透支身体,从十四岁起他就停止了生长。
二
那天,如果不是爹及时赶到,国文恐怕早就成了水鬼。爹能容忍村主任的儿子揪国文小辫,朝国文扔石子,但不能容忍他激将国文跳井。爹拎起那孩子的双脚,将他倒立在井口,逼他看水里自己的倒影。孩子惊恐地闭着眼,哭着说,我错了,我错了。就这样,爹把赶车的饭碗弄丢了,国文也越发惧怕起了井。
没多久好运再次降临到爹头上,因为会赶车他被介绍到五七农场。那是个专门改造人的地方,一般人进不去,能进去的都是些有头有脸的人。后来这些人老了,对社会构不成什么威胁,就被放回去了,五七农场就归了苗圃。爹就转成了正式工,国文跟国庆成了工人子弟。
每天下班回家,爹自行车后架上的帆布包里都会装些糖果、饼干,到了秋天还有各种水果。因此迎接爹回家,成了兄弟二人一天中最值得期盼的事。只要车铃一响,兄弟俩就飞奔到院子里。国文试图用这些东西讨好小伙伴,可没过两天他们又不跟他玩儿了。他们说你敢下河吗?国文摇头。你敢上树吗?国文又摇头。那你敢荡秋千吗?国文想了想,说,我回去问问我娘。他们冲他吐舌头,嘲笑道,你真是个胆小鬼。他只能远远看着他们在小巷里滚铁环,在草垛里捉迷藏。
十四岁那年,国文已经长成一个风度翩翩的少年,完全遗传了爹。爹身高一米九,绰号三长腿。国文身高一米八,绰号大蚂蚱,成了他们家的又一个骄傲。
同年国文因早恋被女方父母告到学校,说他毒害未成年少女。其实他们除了在小河边挖蚯蚓、在胡麻地里斗蛐蛐,再没干过其它事。班主任把娘叫到学校,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讲了一箩筐大道理,说到底就是让娘好好修理国文。
当晚在接受了爹的再教育后,国文拿起剪刀“咔嚓”一下,剪掉了那根象征着耻辱的长命辫,郑重其事宣布,他要退学。当时爹正圪蹴在地上吃面,他总是喜欢圪蹴着吃饭,从来不跟家人一起在炕上吃。
爹把碗重重地摔在地上,说,我这张老脸都让你丢尽了,说完背着手出了门。国文知道,他又去找哥告状了。
娘捧着那根小辫,仿佛托举着一个夭折的婴儿,失声痛哭起来。她说命啊,这都是命啊。她用红布小心翼翼将辫子包起,锁在一个木匣里,像交代临终遗言似的,嘱咐国文,今后凡事要小心。国文说迷信,双手插着兜出了门。
第二天一大早哥就来了。国庆跟爹一个德行,走路喜欢背着手,跟村干部似的。当时国文正在做梦,他梦见他把校长摁在讲台上,狠狠揍了一顿。就在这时,哥掀开被子骂道,赶紧起来,给我滚到学校去!
他连拉带拽把国文拖到地上。娘赶忙把衣服披在国文身上,对国庆说,有话好好说。国庆没理娘,指着国文脑门骂,你不上学讨吃去呀?
这时候国文已经穿好衣服,低着头摆弄娘给他系错位的扣子。他小声嘟囔道,我就是念不进去,就算逼我去,也是白花钱。
国庆朝国文后脑勺扇了一巴掌骂道,你这会儿倒是懂事了,既然怕白花钱,就别搞那些歪门邪道。国文咬着嘴唇说,我没有。
娘怕国庆又打国文,赶紧挡在国文面前说,你弟脑子那么好,年年考前三,要不是那个小狐狸精勾引,哪能成这样?此后很多年里,只要爹骂国文是不成器的东西,娘就会说,都是被那个狐狸精害的。就这样,这个如今国文已叫不出名字、记不住样貌的女孩,被娘埋怨了一辈子。
国庆冲娘吼,你就好好惯他吧。
最终他也没能把国文弄回学校,为此他有好多天不跟国文说话。
国文辍学这年,爹作出退休的决定。那天娘在炕头擀面,爹坐在板凳上烧火。娘说,顶班的事不急,再晚几年退也行。爹说,迟了怕政策有变动。我早点退了,国庆就能早点顶上。娘说,为啥非让国庆顶,等两三年国文也大了。爹恼了,打断娘的话说,哪有不给老大顶,让老二顶的。娘说国庆好歹会种地,国文长这么大,一次地也没下过,连稻子跟草都分不清,你让他将来干啥?娘说话时表情很悲壮,好像国文不顶这个班,就活不下去了。爹说你看看国文,懒得气都不想出了,能吃得了那苦?爹把风箱拉得咣当响,火苗噗噗噗往上蹿。
当时国文正在院里斗鸡。他把小米撒在地上,等鸡跑过来时,他就拿起扫把对着它们一阵挥舞,它们叽叽喳喳叫着落荒而逃。他再撒一把米,等它们冲过来时,再把它们赶跑,如此重复,它们依旧上当,简直是蠢到了家。
听了爹的话,国文很生气。他站起来把米撒个精光,打算进去跟爹理论,他是没哥勤快,但这都是他们一手造成的。是他们不准这个,不准那个,最终让他活成了废物。可想了想还是算了,跟爹这样没文化的人讲道理,纯粹对牛弹琴。于是他双手插进裤兜,又去供销社看人打扑克了。
根生叔问,国文啊,听说你爹要退休了?国文说不知道。听说让你哥接班呀?国文说,不知道。他又说,你哥这下可好了,吃上国家供应粮了。
根生叔的腿被拖拉机压断后,每天跟几个年龄比国文大、与他一样游手好闲的后生坐在供销社门前打扑克。这样的生活很令国文羡慕。可那时候他小,口袋里没钱,他们不跟他玩儿,只在撒尿时,让他临时顶一会儿。
听了根生叔的话,国文心里很不痛快。想起娘早上说的话,觉得很有道理,凭什么让哥顶。如果他上了班,兜里就有钱了,还怕他们不跟他玩儿。于是他决定去找哥理论理论。毕竟他念过书,是个识文断字讲理的人。
当时哥正跟嫂子在院子里打场,谷穗金灿灿铺了一地。他们俩面对面一替一下打,前扑后拉,扬起落下,像两个切磋武艺的人。他突然想起一首歌:山里娃打连枷,尻子一撅打一下……
他正歪着脑袋想得出神,哥阴沉着脸问,你来干吗?怎么不跟爹去场里。从国文记事起,哥从来没给过他好脸色,骂他不写作业,打他和爹顶嘴。以前娘会护着他,后来娘老了,也开始怕他,连爹也听他的。从小到大国文都有个愿望,就是狠狠揍哥一顿。像哥揍他那样,摁在地上手脚并用,打他个鼻青脸肿。
国文鼓足勇气说,哥,凭啥你就能接爹的班?说完他赶紧低下了头。哥诧异地看了他一会儿,阴阳怪气地说,咋,我不接,你接呀!国文挺直脖颈,理直气壮地说,咋?不行?你是爹的儿子,我也是。
哥放下连枷,拿起耙子。国文本能后退两步,做好逃跑的准备。可他的防备是多余的,哥只是拿起耙子,翻了翻地上的麦穗,似笑非笑地说,你才多大!
国文说,再等两三年,我的年龄就够了。
这时嫂子放下连枷走过来说,国文,你这话说出去不被人笑死。就算你年龄够了,也得有个先来后到。国文被怼的哑口无言。
他无所事事的在街巷转悠,试图找个人说说话,哪怕找条狗也行。可此刻的村庄灰茫茫一片,连个鬼影都没有。成片的庄稼立在地里,等着收割,人跟牲口都忙得不可开交。就连十来岁的孩童,也加入到了秋收队伍中。掰玉米,刨花生,像一条条泥鳅,灰不溜秋扎进土里。
爹上班走后国文问娘,爹每天在苗圃都干啥。娘说,苗圃能干啥?不是种树,就是锄地。说好听是个工人,其实还不是跟土坷垃打交道。
后来国文跟着爹去过几次苗圃,大片的土地上种着苹果、葡萄、山楂和梨,还有笔直的松树,像枫叶一样的新疆杨。那些工人头戴草帽,在烈日下拉枝散叶,脸像熟透的果子,红扑扑的。
国文想起儿时娘说的话,你只管好好活着,其他的交给我们。他突然感到庆幸,爹没选他当接班人。他现在什么也不用干,就有吃有喝,何苦遭那罪去!
三
国庆上班后,每月会交娘一些钱,娘作为没能顶班的补偿,会给国文一些。国文拿着这些钱满面春风地去供销社打扑克。有时候赢了,就在小卖铺买瓶酒,买些零食解决温饱,酒足饭饱后继续操练。日子在这样的循环中淌过。
就这样他游手好闲活到了三十岁。当然他也曾想过干点什么,可他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甚至不知道生活的本来面貌该是什么。有人这样活,有人那样活,既然都是活,那么何不选择一种轻松的活法。
国文家条件不差,可到现在他依旧是光棍。前几年也处过几个对象,可过不了多久,她们就投向别人的怀抱。最让他恼火的是,那些人都没他精干,也没他家有钱。他气不过找她们理论。她们恬不知耻地说,跟着他没前途。他就纳闷了,吃得饱穿得暖就行了,还要什么前途?难不成还想雇个保姆,当少奶奶,那你自个儿得有那个资本才行。
他恨这些贪心的女人。
国文三十三岁那年,房前的六子娶了个外地媳妇。打这娘们儿进门起,国文心里就不舒服。凭什么六子又穷又丑,能娶到这么漂亮的媳妇。论长相,论家境,他哪一点不如六子,他想不通。还有很多事情他都想不通。
每天去供销社的时候,他都能碰见六子媳妇,她脸憋得通红,屁股撅得老高,蹲在井边灌水。她用绳子把水桶吊到井里,用力摆动将水灌满,再把桶吃力地拉上来。
那天他终于憋不住了,站在离她五米开外的地方问,六子呢?趁农闲出去打工了,她说。要不要我帮你?说完他就立马后悔了。这些年他几乎没有靠近过井,因为井里藏着一个惊天的秘密,除了他,没人知道。六子媳妇把绳子递到他跟前,他只好硬着头皮接住。他大着胆子走到井边,望着黑乎乎的井口,突然感到头晕目眩,脚下一滑,险些栽到井里。六子媳妇一把拽住他,合力帮他把桶拉上来。他把桶挂到扁担上,使出吃奶的力气身体也没直起来。六子媳妇在背后使了把劲儿,他担起了桶,像个醉鬼摇摇晃晃往前走去。可没走多远,腿就软了。他像哮喘发作似的,呼哧呼哧喘着气,肩膀像吊了千斤重的秤砣。六子媳妇扯了扯他胳膊说,国文,还是我来吧。他说不用,我能行。就这样,他硬着头皮把水担到六子家。
此后隔三差五他就会帮六子媳妇干活,劈柴、砸炭、喂猪、赶鸭什么都干,只是再没帮她挑过水,他怕那黑乎乎的井口,把他吸进去。
有时候干完活他们会坐着聊天。她说,我在这里没一个朋友,他们背地里喊我外地侉,我知道,那不是好话。她说国文,你是好人。国文抬头看看躲在云层后面的月亮,自嘲道,我是个二流子。六子媳妇眼里闪着泪花,你不是。我是,全村人都知道。我接近你,就是没安好心,国文说。不是,你是装出来的,我清楚。说着她把头靠向他的肩膀。那一刻,他感动得差点掉下泪来。
后来的日子里,六子媳妇做了稀罕的,就会送过来。娘乐得合不拢嘴,夸她尊老爱幼。直到有一天,六子提着菜刀站在国文家院子里,扯着嗓子喊他名字,娘才恍然大悟。
六子跟娘说,婶儿,按理来说亲友分道,我不该这样。可国文他欺人太甚,竟然跟我老婆搞到一起。娘差点背过气去。还好当时爹不在,不然他一定会把国文揍个半死。
回家后娘把这件事告诉国文,国文吓了一跳。他倒不是怕六子真把他剁了,他断定六子没那个胆量。可他家其余五个兄弟,都不是省油的灯,他们要是联合起来对付他,那他有十条命,也不够他们取。
国文嘱咐娘,这事千万不能让爹跟哥知道。可最后爹还是知道了。他把碗摔在地上骂道,我是上辈子造了什么孽,生下你这么个东西,脸都让你丢尽了。此刻的爹,全然忘记这个龙种是他们求神拜佛讨来的。
爹这么一摔,把国文压着的火都摔出来了。他想不通,这个世界到底怎么了,蝇营狗苟那么多,偏把枪口对准他。他把碗重重摔在地上骂道,老东西,以后你少管我的事!爹一听“老东西”三个字,气得浑身直哆嗦,脱下鞋就往国文身上扔。国文身子一闪,躲开了。
爹从地上捡起鞋,追到院子里,朝着国文砸去,国文顺手拿起立在墙根的扁担,挥舞着挡在面前。岂料旋转的扁担正好飞到爹的脑袋上,爹还要追着打,突然发现额头湿漉漉的,这才反应过来流血了。他捂着脑门骂,你个畜生,连你老子都敢打,骂完竟蹲在地上呜呜咽咽哭起来。这是国文第一次见爹哭。他想解释,他不是故意的,可嘴巴张了几下,却说不出一个字。
娘跌跌撞撞跑出来,用毛巾堵住爹的伤口,冲国文喊,愣着干嘛?快,抓把土。国文随手从地上抓起把黄土,递给娘。娘把土摁在爹脑门上,没一会儿血果真不流了。娘板着脸说,国文,再怎么也不能动手打你爹。国文说,是,我不该打我爹。每当他不想听别人唠叨时,就会装出欣然同意的样子,也不去辩解。
下午他在供销社门前打扑克,突然有人喊,国文,你哥来了。他一扭头,哥就铁青着脸站在身后。他想一准是爹告状了。还没等他解释,哥就把他从地上拎起来,骂道,你小子还是不是人?
国文以为哥会当场修理他,没想到哥只字未提他打爹的事,就那样一直把他拎回家。国文知道,哥要揍他了,怕娘护他,所以才回他自己家。
国文也不是打不过哥,可不知为什么,看见哥就心里发怵。就这样,哥把国文摁在草垛上,一阵拳打脚踢。嫂子也不拦,只管在院子里出出进进,假装忙。小侄女妞妞站在旁边看热闹,一边跳,一边拍手叫,打得好,打得好,叫你这个懒虫再打我爷爷。
那一刻国文感到莫大的耻辱,他可以无视全世界对他的鄙视,唯独无法容忍一个小屁孩践踏他的尊严。
那天后,只要看见她,国文就觉得无地自容。他再没办法心安理得听她喊叔叔,也没勇气与她对视。
国文萌生出离开的想法,无论到哪都行。可对世界的恐惧、对人性的怀疑,又让他产生退意。正在他为去留苦苦挣扎的时候,六子找到了他。
他将国文堵在大门口,扯着他的领口说,念在叔跟婶儿的份上,这次我放过你。要再敢有下次,我就剥了你的皮。说完他抓起国文的手,放在他腰间。仅凭手感国文便明白,那把刀足有五六十公分长。他知道,他是来真的,不禁浑身颤抖。
那天后国文就一蹶不振,整天目光呆滞地望着屋顶,一言不发。只要窗外有一丝风吹草动,他就把脑袋缩进被子里。娘被他这阵势吓坏了。她抹着眼泪说,可别是这里出了问题。她指指自己的脑袋。
别看爹平日里对他吆五喝六,关键时候他也怕了,赶忙去找哥商量对策。哥说,解铃还须系铃人。
六子对哥挺客气。他说国庆,咱兄弟俩从小玩儿到大,关系没得说。可你说国文这混球,搞谁家老婆不行,偏搞我的。这事要传出去,我的脸往哪儿搁!
哥给六子递了根烟,说,我已经狠狠教训过他了,他说再也不敢了。以后就是路过你家门前,也会绕道走。
六子说,我也不是真想把他怎样,就是明天又要外出打工,怕再出乱子,吓唬吓唬他。
哥把这些话转述给国文,他的精神稍有好转。
接二连三的打击让他明白,要想与这个世界摆脱干系,除非死。虽然他不明白为什么活,但死的准备他还没做好。
他一本正经对娘说,让哥给我从城里找点干的吧。爹瞪着眼吼道,你能干啥?国文说扛水泥,搬砖头,干啥也行。娘说,让他去吧,兴许到了外面能好点。
很快国庆就在城里给国文找下了干的,给一家水泥厂看大门,顺带打扫卫生,管吃管住,每月休息两天。
娘说,这活儿好,没啥苦,也不危险。爹说,总算是走上正路了。他们信心满满地把国文送进城,好像这一走他就能脱胎换骨似的。
国文对未知的世界充满好奇,同时又在心里暗下了决心,既然这里谁也不认识他,他就要重新活一次。
城市的每条街巷,都有五颜六色的身影在蠕动。他们像河水一样流淌,前不见头,后不见尾。他们的眼睛如猎鹰般敏锐,舌头如毒蛇般吐着芯。国文满怀激情混入城市的人流中。没想到几个回合,就被打回原形。
打扫卫生时他因拿错扫把,激怒了另一个环卫工。他的对不起并没有换来那个老女人的谅解。她骂他是不懂规矩的乡巴佬,把她卫生区的垃圾扫到他这边,诬陷他偷懒不打扫。他只得起得更早,连她的区域一起打扫。可第二天她又叉着腰骂他,抢她的饭碗。他问她,究竟想怎样?她说想让你滚蛋。他忍无可忍,将一车垃圾掀翻在地,瓜皮菜叶弄了她满脚。她拍着大腿放声嚎哭,说乡巴佬欺负人。之后她到处散布谣言,说国文脑子有问题。
他试图解释,可每次都被人打断。
擦肩而过时,他鼓足勇气跟每一个人打招呼,竭尽所能想取得他们的信任。可他们依旧会贴着墙根,眼神躲闪着逃开。他们相互提醒,窃窃私语,要提防那个神经病。
离开那天他才知道,两个区域的卫生原本都是那女人一个人打扫。他是动了人家的蛋糕。
当二十天后,国文背着行李灰头土脸出现在爹娘面前时,他们的希望彻底破灭了。
娘说,不去就不去,在家老实待着,能干点啥干点啥。爹说,除了惹事,还能干啥?
四
哥跟爹说,三村五里怕是没人跟国文了,不行娶个外地的吧,好歹有个女人管着能收敛些。
很快他们就给国文找了个云南老婆。女孩叫秋香,十八岁,大脑门,深眼窝,皮肤黝黑,体型健硕,一副孔武有力的样子。国文想不管怎样,也是老牛吃了嫩草,不亏。
经过简单的粉刷,他们搬进爹十年前给他准备的婚房。哥还送了他们一台松下电视机。那时候的电视,在农村还是稀罕物件。
爹说哥尽瞎花钱。哥说担心秋香跟他们存在交流障碍,感到寂寞。实际上是怕秋香跟其她外来媳妇一样,待不了多久跑了,说到底是对国文没信心。自从秋香进门,娘就把她当菩萨一样供着,每天好吃好喝伺候,啥也不让她干。
娶了老婆后国文就再没出去逛,白天陪秋香绣鞋垫儿,织毛衣。晚上骑在秋香身上云一阵,雨一阵。语言障碍随着肢体的亲密,很快就克服了。
虽然很多人都提醒国文,外地人不靠谱,要提防。但国文想,她跟着我什么都不用干,就能吃香的喝辣的,怎么舍得跑呢?
这样郎情妾意的日子,过了一个多月。某天吃过饭,秋香突然一脸严肃地对国文说,国文,你看爹娘岁数那么大了,每天下地干活多辛苦,你就不能帮帮他们?
国文说,我从小没下过地,干不了农活。
秋香说,那你可以帮他们干家务,挑水,扫院。
怎么,你也嫌我懒?国文瞪着眼说。
秋香说,你一个大男人家,一天到晚跟老婆坐在炕上绣鞋垫儿,让别人看见像啥样!
这句话伤了国文的自尊,他把鞋垫儿扔在地上说,怕别人说,我早就死一百回了。那天后,他又开始出现在供销社门前。
此后接连好几天,秋香都以胃不舒服为由,不跟国文同房。国文心里很不爽,他把这事告诉牌友,让他们给出谋划策。他们表现得比国文还激动,说这娘们儿肯定在老家有男人,兴许还有娃。
当晚,国文钻进秋香被窝,不管不顾骑在她身上。她像被人强暴似的拼命挣扎。国文揪住她头发骂道,你是不是心里有别人?她一脸无辜地说,没有。见她嘴硬,国文借着酒劲儿朝她脸上扇了一巴掌,骂道,我告诉你,别说老子没钱,就是有,也不会让你拿去养别的男人。
娘听到打闹声跑过来,说,小两口有啥话不能好好说,非得动手不可。
从那天起,国文给娘下了命令,绝对不能留秋香一个人在家。就算她要出去,也必须由娘陪着。娘说,我看这娃不是那种人。国文知道,娘跟爹都被她给收买了,包括哥哥一家。小侄女如今叫婶婶叫得比叔叔都亲。在他们看来,为娘绣双鞋垫儿,帮爹织件坎肩,送侄女个发卡,都能成为她跟国文认真过光景的证明。
国文跟娘说,你别被这些假象迷惑,她是打算先收买人心,然后卷着财产走人。娘这才恍然大悟。
此后秋香彻底失去了自由,包括找同村老乡串门的自由,到河边洗衣服的自由。娘像保镖一样,寸步不离陪伴在她左右。
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秋香将兽性大发的国文推下身,抽泣着说,国文,我有了。
国文怀疑自己听错了,问,你说什么?
秋香说,我怀孕了。
这是好事啊,你哭个屁。国文激动地翻身坐起。
秋香不说话,哭得更凶了。
国文问,几个月了?
秋香说,快四个月了。说这话的时候,她声音跟蚊子哼似的。但国文还是听清楚了那个数字。
满打满算她才来了两个月,怎么就能怀孕四个月?这臭娘们儿,是在考验他的智商。国文扯着她头发问,哪个王八蛋的?
她哭着哀求国文,别问了,求你。
……
全文刊发于《火花》2025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