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2025年第3期|明媚:三个暑假
第一个
啪嗒!
老方把打火机往桌上一拍,抬腿下了炕,夹着烟的手往后一背,拱着头就往外走。脚下带气生风,一步没迈好差点儿被门槛绊倒,攮了一头。桌子另一边坐在炕沿上的信,嘴里没说完的话不自觉收了尾,眼珠和脑袋跟着他的身形转向门口。
方嫂愣怔,看看老方的背影,再看看信,脸上表情走起马灯,最后勉强扯出一丝笑,挤出几个字“信仔,喝水”。一边说一边往信跟前推了推桌上的水杯。一下没推动,再推劲儿大了,水晃出来溅到信的胳膊上。方嫂慌忙去擦。
信从炕沿弹到地上,甩甩手臂,“没事儿,嫂子。事情就是这样,你和大哥好好思量思量。需要我做什么,再言语。”
信走了,太阳落了山,方嫂把饭菜一样一样端上桌。老方盘腿蜷坐在炕尾沿儿,右手窝夹腹前,左手肘拄在左膝上,食指和中指夹着一根烟。快要燃尽的烟,勉强拽着一长截随时会掉落的烟灰,袅袅腾升的烟雾,胧着老方,朦着电视。画面中闪乎着一个大会场,好多人,你讲完我上场,又是掌声又是笑脸,技能大赛的字样和声音刺眼又刺耳,信的话又在耳边盘旋,“学校最厉害的专业是砌墙和抹灰”。
信是老方没出五服的堂弟,从小跟在老方屁股后面长大,现在一所中职学校当老师,每次回乡都来串门。小方今年中考,没考上重点,老方寻思让他上他那儿去,学门手艺傍身,将来吃口干净体面的饭,不至像他一辈子出苦力。谁知,竟然听到这话!
老方猛吸一口,烟卷燃着红圈逼向手指。僵豆虫一般的长烟灰掉落地上碎成末末,蹦溅飞起,洒落在十几根黑烟蒂上。老方把手里的烟蒂往地上一掼,四溅的火花蹦出一句话:“明天跟我上工地!”
跟烟蒂一起砸到地上的话头,如闷雷炸裂,方嫂手里的鸭血蘑菇粉丝汤泼洒出来,“干什么!吓我一跳。”埋头干饭的小方放下手中的筷子,听方嫂又说:“先吃饭。”
“我就是个瓦匠,干的就是砌墙抹灰,还用花钱学?!”烟雾从老方的嘴里鼻子里喷出来,随着语气呼啸。
“我不去。”小方的语声细小如蚊,脑袋垂到碗里。
“什么!”老方火烧脑门,瞬间挺直腰背,眼中放光,穿透烟雾直射过去。
“哎呀,小点儿声。”方嫂放下碗,扬了扬手,像赶蚊子,又像是想要捂住什么,“他又不是没去过,哪年不跟你上工地?拌灰,扔砖,抹墙,摆弄瓷砖,又割又贴的,啥活儿没干?”
“那是让他体验!知道老子不容易,好好念书。”老方梗着脖子,歪着嘴,“不好好念书,以后就吃这碗饭吧!当这碗饭好吃呐!”
“反正我不去。”小方猛然抬起头,不看老方也不看方嫂,起身下炕出了门。
“吃饭呀——”方嫂的眼睛追着小方的背影。
“明天上工地!”老方抖着烟嗓冲窗外喊。方嫂把一碗饭塞给他,他一把㨃到饭桌上。
第二天,老方照常早起。把抹泥板、瓦刀、托灰板、抹子上的灰又刮了刮,磕干净,装进工具包。这工具包是老方瓦工出徒那天师傅送的,快三十年了,边儿磨毛了,背带断了好几次,包底烂了好几个洞,方嫂给打了好几个补丁。前几天,又被架上的铁丝勾了个洞,虽不在包底,也离得很近,吊线坠、袋装十字卡之类的小东西就不敢放里面了,怕掉。老方干脆把它们和水平尺、橡胶锤、墨斗一起装进泥桶。检查下切割机,刀片完好,插头完好,线圈完好。筛子在工地,今儿铺完瓷砖就可以拿回来了。收拾好家把什,老方敲了敲小方的窗。
没反应。
再敲。
还是没反应。
老方旋身进屋,一脚踹开西间房门。炕上被褥整齐,桌上积木魔方之类的玩意儿整齐,墙上的五角星闪过一道光芒,空中浮尘飘飘摇摇。老方扭头冲门外大吼:“人呢?去哪儿了!”
方嫂出去倒泔水刚进街门,闻言立刻刹住脚,一只手提着泔水桶,一只手在围裙上摩挲,眼珠转了两转,“都在西院场等着呢。我们今儿去河头店加工草莓。”又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嘀咕声,“哎哟,时间到了,我得赶紧走了。”转身提着泔水桶疾步又出了街门。捉虫归巢的燕子捎回方嫂的喊话:“饭在锅里,自己收拾着吃吧——”
第二个
老方数了21片砖,泡上,立起筛子,搬来10包沙,倒成沙堆。卧室铺完了,客厅铺完了,厨房、卫生间也铺完了,再把餐厅到门口这块地方铺完,瓷砖就完活了。
“老刘,再找下平,一会儿开干。”老方直了直腰,抹了把汗,拿起水杯喝了口水,老刘和他的声音还没出现。
“瘦头陀请假了。”老贾手拿测距仪左量右测,不时在本子上记几笔。瓷砖贴完就该木工进场了,老贾打柜子吊顶是把好手,就是身形胖些,登高蹲低有些费劲。刚进六月门,他就喘得紧,头上的汗自淌开流就没停过,身上的衣服塌了一层又一层。他矮胖,老刘高瘦,两人一个村,关系又好,总是同进同出的,大家分送外号“胖头陀”“瘦头陀”。两人觉得挺形象,坦然接受,彼此也这样称呼。
“咋的请假?估量着今儿收尾活儿不多偷懒吧。”
“哪里。他姑娘放假了,今儿回来,他得去接。让我跟你说受累,还说回来请你哈酒。”胖头陀量完尺,一屁股坐在客厅瓷砖上,“啊,凉快。”接着从包里掏出水杯,灌了一大口水,放回水杯又摆弄起手里的测距仪。
测距仪是他姑娘给买的,激光的,放在一头对准另一头,按一下,两头的距离就显示在仪器屏幕上,轻便省事儿准确。再不用扯着大卷尺,又是脚踩,又是膝盖,长地方得请人帮忙,高地方够不着,收尺的时候一个不小心,快速回卷的尺子不定在哪儿就给拉出血口子。胖头陀稀罕得紧,随时握在手里。
还是闺女好啊,贴心。老方心里感慨,抄起铁掀,铲一掀沙往筛子上一扬,细沙过网,石子落网,“你姑娘也该回来了吧?”
“我姑娘毕业了,工作了,留在中海了,以后就没有暑假喽。”胖头陀抹一把嘴,“也不知道租的那个地儿什么样,住着舒不舒服。量完尺,下好料,我过去看看。”
太阳像个大大的蛋黄悬在西山,山顶的黑松林更黑了。老方拐进街门,支好摩托车,进太阳能间冲个澡,穿过堂屋走进里间,拿起瓷缸从饮水机上接水。
“回来啦?”方嫂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老方从墙上挂镜里看见她坐在沙发上,左右端祥比量着一对护膝,美叨叨的。“饭做好了,一会儿吃饭。”说着吃饭方嫂却没动身,还在比量还在笑。
“吃蜜蜂屎啦?哪儿捡一对护膝?”
“你才吃蜜蜂屎呢。这是儿子买的。说我天天在冷藏厂加工蔬菜,冷风透骨,让我戴着这个保暖。还是儿子疼我。”
老方撇嘴喝水,烫,水吐洒了一地。方嫂瞥眼老方,又瞥眼炕上,说:“你也有。呐,给你买的。”
老方转身,两眼放出光。炕沿边放着一个大大的工具包,加厚帆布,加厚橡胶底,宽提手,肩背带,大肚子,前后里外好多个兜……老方早就想要这样一个包,去五金店看过好几次。
“你那包多少年了,这儿破那儿破,缝缝又补补,也不舍得换。儿子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就给你买了。儿子多有心。”
“他回来啦?”老方放下帆布袋,手里依旧摩挲着。
“没有。信仔捎来的。说他要准备参加贴砖比赛,不回来了。”
老方转身盯眼。方嫂一愣,放下护膝,笑说:“实话跟你说吧,他没去学挖掘机。学的就是贴瓷砖。人家信仔那儿贴瓷砖的技术老好了,连着好几年在国际上都得了奖,学校还是什么世界级的培训基地。学生毕了业,那些大建筑公司都抢着要呢。”
“你们,你们竟然,竟然合伙儿,骗我!”老方的手跟身体抖起来。
“哎呀,儿子喜欢,何苦拧着他。”
“这一行多苦多累,你不知道?!”老方抖得更厉害。
“不一样。这个不一样。”方嫂站起来去拉老方,想让他坐到沙发上,老方甩开她的手,转给她一个后背。
“人家是新时代新样式。”方嫂对着老方的后背说,“老师是那个什么带头人、名师,得过什么奥林匹克第一名。以前也是信仔学校的学生,留校了,学校给专门成立了工作室,专门教贴瓷砖。”
“儿子这个假期就是参加那个什么奥林匹克集训,为明年比赛做准备。全国高手都来了,总共没多少,儿子就是其中一个。信仔说了,老师很器重咱儿子,说他基础好,脑子灵,手上稳,是个好苗子,是重点培养对象。”老方的后背不那么紧绷了,方嫂转到老方正面,把他摁到沙发上,“儿子学得不错,是你呀之前给他打的底子好。”
方嫂把水杯递到老方手里,观察着他的脸色,“儿子从小跟着你上工地,什么活儿都干了,最爱摆弄瓷砖,拼出多少造型。你总夸他心里有花,忘了?他屋里墙上挂的那幅瓷砖画,那颗五角星,就是前年在工地用你剩的下脚料拼的,谁见了不夸?你不是最自豪吗?”
老方的脸色缓和多了,身子不那么抖了,把杯子凑到嘴边喝了口水。或许水还是有点儿烫,也可能之前被烫的地方还不好,老方“咝咝”吸气。
“儿子爱这个,从小崇拜你,小时候写作文还记得不,说‘为有这样一个勤劳朴实心灵手巧的父亲自豪’‘长大了也要跟父亲一样为祖国建设添砖加瓦’。”方嫂挨着老方坐下,“他知道你是怕他吃苦受累。他说了,他学的贴瓷砖跟你的一样也不一样,虽然都是技术,他那个更像艺术。贴的是瓷砖,更是画,是瓷砖画。是做造型去的,好多高级建筑、艺术装修用,一般人做不了。”老方吸溜吸溜喝水,不说话。
“学挖掘机,是也挺好,可学出来不也还是上工地?”
“那个作业条件多好,自己操作一台机器,人少活儿多工资高,老板都当宝儿。”
“这个更好。他们学校这个专业出来的学生,没等毕业就被很多大建筑公司要走了呢。何况儿子更喜欢这个不是?儿子用心,老师栽培,集训以后说不定也能成世界第一呢。”
杯子里的水见底了,老方还举着,半日说:“信仔什么时候回去?让他给捎几件衣服,别冻着。”
“那儿是海边,冬暖夏凉。别看咱这儿暑天热地的,人家那边可凉快了,热不着,更冻不着。关心也关心不到点儿上。吃饭!”方嫂起身去端饭,老方又喝水,喝了个空。
搭小巴进城,买车票进站,五个小时后下高铁。多年前,老方来过港城,坐着绿皮火车,哐当哐当十多个小时才到,一个星期以后,他躺在床板上还感觉哐当哐当的。现今的港城,一幢幢高楼丛林一般,生长的速度就跟这火车似的,不论大小还是高矮,翻了一番得。这几年县城都变化挺大的,何况这港城大市。林间钻来一阵风,夹着一股子海鲜味儿。这个味儿倒没变,醒神又醒舌头,老方想起顶盖肥膏黄满的螃蟹。这儿是不像他们那儿蒸笼一般热,风吹着还挺凉快,可是晒。那天瓦蓝瓦蓝的,云都没几朵,大太阳无遮无拦地洒照,老方睁不开眼,感觉脸上要裂口子了痒痒的。
信仔摆弄几下手机,一辆车悄无声驶过来。老方知道这是滴滴,以前叫出租车。现在还有出租车,只是这种车不挂出租车灯,不打出租车标志,不归出租车公司管,网上下单预约,到站手机付钱。他们县城也有,他坐过几次,很方便,不用风里雨里站在路边等,也不用担心打到黑车。
车里外干净,开车的小伙子很有礼貌。路又平又宽,车很多却不乱,路边的紫丁香满树开满空气香。树下整齐停放排排小黄车小蓝车,路上也有骑的,多是小年轻。他在网上见过,叫共享单车,走哪儿手机一扫,到地儿一锁。再用再扫,不用抬腿就走,步行坐车随意,无需费心安置,方便得很。听说他们县最近也要上,但老方觉得还是他的摩托驴子好用,这么多年随他突突四方挣下家业,出老力了。
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粗粗细细,规则不规则,玻璃幕墙,贴砖或粉刷外墙,现代的,古式的,城堡型的,江南样儿的……各式楼各样房,出出进进各色人。一家饭店装了中式小瓦门楼,飞檐翘壁。老方想起小方五岁那年,镇上一大户盖的就是这种中式老房,专门找老方砌的门楼,那时会这手艺的人就已经很少了。门口的大油雁翅照壁也是他砌的。户主正凝神想影壁上画什么,看到小方在地上沙堆里画了几条鱼,还有一道大门楼,瞬间定了主意:画个鲤鱼跃龙门——他儿子来年高考。老方在影壁上落笔前专门细瞅了小方的鱼,那小尾巴甩得真像游的。
后来城里盖楼多,他跟着本村一个包工头进城务工。盖楼的瓦工活儿多是糙活儿,小方却爱琢磨,初二那年暑假跟他进城上工地,说什么不同材质的瓷砖之间留的缝不应该一般大,因为它们的膨胀系数不同。念两天书,跑这儿来吊书袋——老方很有些不悦,他不喜欢小方琢磨工地上的事儿——来挣钱换学费行,出力就好不要用心。后来他就以好好学习考重点为由不让他来工地了。可他在家也没闲着,收集些磁砖下脚料,在上面画些粗粗细细、直直曲曲的线,然后打开老方的切割机,一番鼓捣,拼些颜色造型。老方见过几何图形,大花小花,还见过火箭炮弹,小方大都送老师同学了,只有那幅用釉面红色砖拼成的五角星,被他镶起来挂在墙上。
车子右拐,过两个小区停下。信打开门,“到了,哥,下来吧。看,这就是我们学校。”
门楼不大,贴的白瓷砖,平常。门楼顶上横梁立着“城乡建设学校”几个金色大字,没什么稀奇。冲门是一个雕塑,正方体,红色镂空,一角立在黑色瓷砖贴的底座上,四个面四个字,“爱”“恒”“精”“新”。字是镌刻上去的,也不怎么新鲜。往左一拐,是一堵花式砖砌矮墙,黄砖铺底,红砖砌就学校名字。这个有点儿意思,老方站住脚。灰缝很饱满,粘结力不错,墙面十分整洁,用的是一铲灰、一块砖、一揉压的砌筑方法。砖比平常的要小,应该经过二次甚至多次切割,切口整齐平滑,大小一致,技术不错。高一米半有余,将近十米长,老方目测这堵墙至少用了一千五百块砖。
老方弯着腰,凑着头,又摸又瞅,还不时拍两下。忽一眼瞥见一旁立等的信,才意识到看得太投入,赶紧直起腰来跟着信继续走,一步两回头。信拐了两个弯,立定,老方也跟着立定,迎面看到一棵迎客松。迎客松不稀奇,他在小方的课本上、很多挂历年画上见过。可是这棵迎客松不一般,全部用釉面瓷砖铺贴!那种长方形小砖。整面墙,三米多高,五米多长,足有两千多块。
铺底用的白色瓷砖。崖土巨石用的是灰砖,土石纹理清晰,缝隙错综。从石头缝里长出来的松树,红色的干枝粗壮,绿色的针叶团云一般铺在树枝梢头,压得枝条横斜,老方想起家里那头腱牛的大腿。右上角是太阳,大大的,圆圆的,红红的。三个黄色大字“迎客松”,在日头正上方。哪儿像瓷砖贴出来的?竟是画出来的。这得切割了多少次啊?老方似乎看到高速旋转的刀片在瓷砖上行走,发出刺耳的声音,砖屑、火花,四处喷溅。
不知道是松树太高,还是叶子太沉,抑或是昂头时间过长,老方有些晕乎,脚底似踩了棉花。信领着他继续走,经过一间大屋,高大窗户引进明亮阳光,照着一堵堵小矮墙,每堵墙都闪闪发光。清凉的冰墩墩,火红的雪容融,均圆滚滚笑眯的,有那么一刹,老方感觉它们活了,似乎下一秒就会跑过来,围着他笑,要糖或者要抱一抱。关公,曹操,典韦,张飞,窦尔墩,专诸,程咬金……红白黄黑蓝紫绿,一张张脸谱从墙上飞下来直往他脑门上扑。老方脑子里一遍遍盘旋着一个问号:瓷砖还可以这么贴?
老方晕晕哉哉地走进一个更大的屋,三层楼那么高,村东镜水塘那么大。信的声音在耳边飘,“这就是他们集训的教室”。贾宝玉梦中走在太虚幻境是不是就这种感觉啊,神思恍惚又迷离。那信就跟警幻仙子似的在前引导,再瘦点儿苗条点儿就更像了。老方踩着虚软的步子来到一张硕大的工作案桌旁,听到一个年轻人对另一个年轻人说:
“划线的时候,要注意测量准确,下笔果断清晰。
“切割瓷砖的时候,要注意力度大小和角度变化,配合着来,动作要流畅。
“动作要是生硬,尺寸就容易掌握不准。
“每一个细节都要注意,一点儿小失误都可能导致失败。”
老方定神看那年轻人,眼中闪着不相信:没有丰富的经验说不出这样的话,这么年轻哪儿来的丰富经验?
听话的人带着护目镜,眼神专注,用尺子反复比照测量,在瓷砖上画好纹路,双手捧到切割机上。机器开动,手推瓷砖移,切割刀稳稳地沿着线路游走。汗水沿着护目镜边沿流淌,从下巴滴下。
老方的手指动了动,终究没有抬起来,转身走出教室。信赶着追上来,“小方戴着护目镜,没看见你。喊他一声,打个招呼呀。”
老方不说话也不住脚,只是低着头往前走。信只好亦步亦趋地跟着,“一旁指导他的就是他的老师张国才,也是世界技能大赛瓷砖贴面项目中国集训队教练组的组长。别看年轻,可是全国技术能手、全国青年岗位能手、齐鲁首席技师。去年以他名字命名的国家级技能大师工作室,通过了人社部和财政部认定,正式挂牌成立。哎,哥,你看,这就是他。”
老方住了脚,发现在一个走廊里,两面墙上挂着很多照片,有人有证书有奖杯,信指着其中一张。照片里的年轻人,清清瘦瘦的,嘴上没根毛,嫩得很,两手抱着一个金光闪闪的大牌子,上面写着“世界技能大赛瓷砖贴面项目优胜奖”,身后是阔大的会场,好多排椅子,好大的横幅上写着好大的字“世界技能大赛参赛总结大会”。
一个画面在脑子里一闪而过,具体是什么,没有抓住,老方皱了皱眉。“他原来也是我们学校的学生,毕业那年得了这个奖。学校要重点发展技能大赛,就把他作为高技能人才引进留校了,专门负责世赛基地建设和世界技能大赛集训。他本身就是从世界技能大赛出来的,如今当老师教学生,琢磨研究形成了一套“学训研培赛”一体化教学模式,效果很不错。呶,这都是他在指导学生。”信指了指墙上的几张照片,都是些小年轻,都很认真,围着的是学生,被围着的应该就是老师。老方又转头看了眼那张会场照片,刚才闪过的画面闪回,不就是去年夏天那个晚上烟雾后面电视上的画面?
老方回头觑着眼继续看,围观的学生中有个熟悉的影子,老方的瞳孔放大。“小方来学校没多久就被选拔出来重点培养,明年也将去参加这个世界技能大赛。”信的声音适时响起。老方眨了眨眼,嘴唇哆嗦几下,信侧着耳朵盯着他。老方到底没说出话。
第三个
吊线坠、水平尺、橡胶锤、墨斗,抹泥板、瓦刀、托灰板、抹子……老方把工具从包里一样样拿出来,泥桶、切割机、筛子也摆在一旁,卡上电闸从院子水井里抽上两大桶水,开始清洗。
泥桶刷了好几遍。切割机先用笤帚头扫去浮灰,再用湿抹布擦。筛子倒扣过来,用大扫帚拍打了好几下。抹泥板、瓦刀、托灰板、抹子上粘的水泥灰结了块,他用刮刀刮,在地上卡,而后又放在水里泡,再用抹布一擦,锃亮。老方把它们顺着南墙根排成一溜,控水,晾晒。老方捏着管头,冲了一遍院子,把边边角角的水啊沙啊都冲到阳沟里。又把手脚、胳膊冲了冲,洗了把脸,抹了下头,进屋喝水。
还没拐进东间,就听见手机卟噔卟噔直响。老方接了水,端着坐上炕尾,转头看眼炕头的手机,它还在用铃声跳舞。喝完水,放下杯子,老方伸出胳膊够过手机,打开,方嫂的信息一条条涌进来。
大会场,大横幅,大奖牌,好多人,都在笑……儿子,儿子的老师,信,方嫂……“叫你来你不来!儿子第二名!”方嫂的声音高亢中带着哭腔,勾得老方鼻子也酸酸的。“儿子是典型,上台发言了。校长亲自给他授牌。”
照片中、讲台上的儿子,还是那个不善言辞的样儿。面皮黑了不少,本来就没什么肉的脸上腮帮骨更明显了。个子比在家时似乎高了不少,不能再说他“嘴上没毛”了。儿子笑得腼腆,方嫂的嘴巴差点儿咧到耳朵根。金闪闪的奖牌抱在儿子胸前,闪得老方眼睛出水,嘴角上扬。刚要放下手机好好平整下工具包,方嫂又发来几张照片。第一张是方嫂,第二张是小方和他的教练,背景都是一堵贴花瓷砖墙,两头蓝,中间白。
“这是儿子学校的网红打卡墙。”方嫂的微信语音声调高扬,身前身后左右有很多人,面向不同方向摆拍。虽然被很多人影挡着,老方还是看出个大概。左边蓝底瓷砖上铺贴的是十二生肖,样子甜萌。右边是几个大小不一样、笔画恣意勾连的字,老方眯着眼连看带蒙猜想应该是“科技让生活更美好”。中间一溜长白,奶色瓷砖铺底,又大又红的“China國”,红面黄杆的党旗风吹一般飘扬,“Shangdong山东”的字样他在电视上见过很多次。方嫂头顶贴墙上沿是四个大红字“工匠精神”,看位置这四个字处于整堵墙的正中间。下方紧挨着的是八个稍小的黄字“技能成才 匠心筑梦”,再下边应该还有什么,被方嫂挡住了。
老方有些后悔,能够现场看就好了。这些字,这些画,可都是用瓷砖拼贴的,那么形象,那么有形。老方把照片放到最大,粗糙的手指头在手机屏幕上摩挲,照片被摩挲回原来大小,只得又放大。儿子和他教练并立墙前,头顶也是“工匠精神”。两人没有肩并肩,中间有个不小的空儿,恰好露出后面墙上的大字。
是个匠字。说是个字,更是幅图。整个字呈菱形,由橙、蓝、绿三种颜色拼成。光左边那条竖,就由橙、蓝两色各五根细条组成,顶端是个蓝色小圆点。底端除了一小块蓝色半圆点,还有一小块橙色拐折。干了一辈子瓦匠、切了无数块瓷砖的老方,太知道这其中的技术含量了,对眼力、手劲儿都是极大的考验。他分明看到“匠”字后面的一颗“心”。
“这墙是张老师领着人干的,儿子也参与了呢。”方嫂的声音又从微信里传来,老方猜测着哪个图案哪些砖是小方割砌的。
“家里有人吗?”询问声打断了老方的猜想,一个女孩儿站在院子中央,眉眼带笑。
“方叔叔吧?您好。我是贾晓敏,小方在家吗?”
胖头陀的闺女?老方常听他“晓敏晓敏”地说东说西。她来找小方干什么?
“我看到新闻了,恭喜小方恭喜您,这可是建筑行业的优质奖。小方今年是不是毕业呀?我们公司正缺这方面的人才,想过来跟他聊聊,有没有意向到我们那儿去工作。
“小方还没回来?
“这是我的名片,等他回来,麻烦您给转告一下。”
正午阳光盛,院子里地上清洗的水差不多干了,老方皱着眉头眨了好一会儿眼才看清名片上的字,中海城市建筑设计研究总院。老方听胖头陀说过,是什么100强。
“叮”,方嫂又来微信,“我和儿子上车了,傍晚到家。”
【作者简介:明媚,全名邵明媚,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烟台市散文学会副会长,烟台市文学创作研究室副主任。作品散见于《山东文学》《当代人》《生态文化》《牡丹》等,多部作品被《微型小说选刊》《小品文选刊》、中国作家网等转载,入选《峻节华章耀汗青——峻青先生纪念文集》《2023年度中国短诗精选》《2024中国年度诗歌选》等,获“2021年度山东优秀文艺评论文章”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