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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花》2025年第3期|指尖:曹妃甸情景剧
来源:《火花》2025年第3期 | 指尖  2025年03月24日08:16

指尖,山西盂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有《河流里的母亲》《雪线上的空响》《最后的照相薄》《一色千年》《在我和我们之间》等多部散文集。先后在《人民文学》《青年文学》《天涯》《散文》《美文》等刊物发表近300万字。散文多次入选各种选刊。荣获全国首届网络文学大奖赛散文奖、首届观音山杯美丽中国散文奖、三毛散文奖、孙犁散文奖等,连续两届获得赵树理文学奖。

并没有被任何涉及海洋的味道所击中,风来风去,依旧是温和熟悉的北方气息。有一刻,竟觉身在高原,而关于海岛的讯息,显得虚假而荒谬。车窗外的道路愈发平坦,视野亦愈发开阔,越过路边簇拥的绽开的暴马丁香群,极目远眺,大地像一块硕大布匹,正徐徐铺开,无边无垠。

中国钢铁史上最大的壮举,是本世纪初首钢完成的山海跨越,正是这次迁徙,将紧靠渤海的曹妃甸推进大众的视野。地图上的曹妃甸像一片搁浅在渤海湾的树叶,叶片上布满如水晶般晶莹的露珠,而它的梗茎,却牢牢插入大地深处。汽车停在滨海大街,马路对面大宅门饭店门口,是前来接引我们的冯老师。仿佛隐藏在时间流水的某个角色,当推开车门的那一瞬,我知道,自己走进了一部独属于曹妃甸的情景剧。

开头的剧情跟大海无关,甚至我们可以完全遗忘大海的存在,在排练场上继续着高原的话题,或天马行空地随意发挥。这是大宅门后面二楼的一间屋子,长条桌上摆着近二十摞书,仿佛有人刚刚就坐在这里,热烈地讨论过什么,而我们的出现冲撞了这场欢乐的聚集。现在,空旷的屋子里,他们连气息都抽得一丝不剩。这么说似乎也不对,当我坐在沙发上,开始翻掀散发着油墨和新纸香气的书籍时,还是轻易看到了他(她)们的痕迹。留在海边的农作物,以及跟海洋有关的传说,鲛人、海怪、夜叉,还有老街巷、老物件、老故事……这些书籍,不只源源不断散发出曹妃甸独特而浓郁的气息,还毫无藏掖地呈现着写作者和收集者的热爱和心血。所有复杂而纯如的韵味最终黏附在“京津冀文学网站”金色牌子上,于日光中影影绰绰,氤氲缱绻。我们在墨香迷醉的时刻迎来了两位老师,其中一位李老师跟冯老师是京津冀文学微刊的创办人。此行我唯一认识的人,来自晋中,她有一个好听的名字。此刻,她跟他们的话题显得自然而热忱,毕竟,网络曾经是连接他们的桥梁,在那里,他们的相熟程度不亚于我跟她。她通过文字探究和参与着曹妃甸新旧物事的生发和截止,对于这块从未踏足过的土地,她熟悉到可以对细节进行随意把控。文学是一种神奇的存在,它自会将陌生的人们带入同一能量场,我们就像围着篝火用语言舞蹈的人,那种出自内心的真诚和热烈,不停向四周扩散。甚至第二天,当我们跟文学社的人们相见时,便能将她们跟书上的名字一一对应。

曹妃甸是一个流沙积成的海岛,当我的视野被林立的高楼蛮横充塞,心里不断这样提醒自己。曹妃甸区在2012年7月之前叫唐海县,唐海县之前,它叫过河北省柏各庄农垦区、河北省国营柏各庄农场、河北省柏各庄合作农场等等。如果你跟我一样,对曹妃甸一无所知,那么在这些名称中,便可窥见一些时代变迁的端倪。就像苏州之于上海,显然曹妃甸之于北京有着很重要的后援力量。这里盛产的柏各庄大米闻名全国,第一天晚上,我们在饭桌上就与之劈面相逢。它经过加工,被盛在小小的白瓷碗里,在金黄的油渣和翠绿的黄须菜衬托下,更加白璧无瑕,晶莹剔透,清香诱人,仿佛一颗又一颗小小的椰果球。此时正是春夏交替之际,来自盐碱滩上的黄须菜作为应季的野菜,之后不停地出现在各种汤汁和素菜中,特别是一道太极羹,至今令人回味。

情景剧在不知不觉中被外景剧替代,似乎我们从未察觉,只是自然而然被推攘着不停过渡。在曹妃甸的老城区和新城区间穿梭,路过青龙河、双龙河、溯河,路过无数块状的海水养殖的稻田,路过无数鱼塘,路过浅海中的钻井台,有次看见成片的光伏发电板在水边,突然觉得曹妃甸真是个奢侈的地方。要知道,在黄土高原,光伏发电板只能支在山上的荒芜地带,它们倾斜的样子,让人担忧。而在一望无际的曹妃甸,它们却如此冠冕堂皇地呈现在天地之间。

在近海的公路上奔驰,感觉是在跟大海赛跑,有种莫名的兴奋。冯老师说,曹妃甸北部是古滦河入海形成的泄湖区,有数条水流与渤海相连,被渔民们称为“里海”。这片海域“泥沙底质”水肥,含氧量和营养盐比例很高,适合各种鱼虾和浮游植物的繁殖生长。想起《众神之地》里那只粉红色的中华白海豚,白海豚的身体在一生中会呈现三种颜色,刚出生的小海豚是深灰色的,成年后是白色的,老年的白海豚全身呈粉红色。大部分中华白海豚在即将离世的时候,都会选择离陆地更近的浅海,未知是巧合还是宿命。当然,因为气候原因,曹妃甸海域并未有白海豚影子,但却是河豚的繁殖之地。冯老师如数家珍:虫纹东方豚、假睛东方豚、黄鳍东方豚、菊黄东方豚、墨绿东方豚、暗纹东方豚、豹圆豚和刺河豚。其中,红鳍东方豚是曹妃甸海域的主要品种,被人们称为“河豚之王”。

我们停在“揽月湾”,隔着花坛,终于看见了大海。它就在不远处,轻声召唤着我。似乎它跟我之前靠近过的大海略微不同。我曾在渤海湾的另一处人工海岸北戴河住过十天。那是夏天,划定的游泳区里人山人海,海鸥翱翔着快活地鸣叫,海水让人兴奋。人们快乐地嬉笑打闹,仿佛进入伊甸园,没有人将烦恼带进水里,也没有人会在水里争吵。即便那个从母亲背上不停跃下来的外国小孩,有次不偏不倚砸在了路过的人身上,当他看到对方朝他笑笑,凝固在水面上的笑意便重新如花般开放。那时,我眼里的大海,是远处礁石上的管理人员,更远处翻涌的白色波浪。当暮色降临,太阳决绝地向着大海里沉落,海风骤起,身体突然变凉,那是一种来自骨头深处的凉意,仿佛大海凌厉的警告。而在舟山,大海的形象略微模糊,舟山大桥的长度定义了大海的宽度,那些参差的群岛,让大海变得嶙峋、诡谲而神秘。在威海,我曾乘汽艇在海里巡游,有意思的是,这种借助工具的靠近让人类跟大海有了隔阂。即便有人在海浪中起伏时,不小心弄掉了手机,我们都没有太在意。似乎这样一种危险的靠近,是对大海秩序的冲撞,原本就是要付出代价的。而曹妃甸的大海却异常平静,就像摊在大地上的一块灰蓝色的翡翠。风从海面来,吹拂着海边的一切,椰子树道具,空帐篷,桃花残瓣的道具,还有作为背景人物的卷着裤管在水边挖沙的小孩。陪伴的大人们拥有虚弱的形象,他们也弯着腰手伸在水里,缓慢而迟疑,似乎在打捞失落的记忆。走了一段才发觉海岸是个圆弧的形状,原来是因形似月亮而得名,而非我臆想的这里是离月亮更近的地方,上可揽月,下可捉鳖。太阳若隐若现,极目处,海天一色灰蒙,更远处,云层浮动,云层与云层之间,那抹顽强的明亮带若隐若现。再往前,年轻人三三两两蹲在水边,偶尔撩起一股水,引来一阵嬉笑。一个穿浅咖色背带裙的姑娘在自拍,她年轻挺拔的背影,被风掀起的飘扬长发,领如蝤蛴……

作为一个内陆人,对海洋充满陌生,不只要对海洋气候、温度、食物、用品接纳和顺应,同时那种超越生命体验的客居之感也让人颇为不适。我有限的几十年生命,长期被黄土高原的气候和风俗所雕篆赋形,不觉愈来呆板而乏味,延续他人之法活着,成为无法反驳和抵御的必然。而当我被抽离故地,搁浅在曹妃甸的大海风中,本能地产生一种慌张或者警惕,并顺势仓皇地扯过一张面具,装扮在自己风尘仆仆的脸上。的确,我陶醉于人群中间的隐匿感,仿佛渐渐消失般令人安心。欢喜的是,我们居住的校园接待处的夜晚是安静的,安静到没有一丁点声响,音乐声、喧哗声、人声、车辆来往的声音,甚至连窗外风声都被过滤掉了。这样的夜晚,契合了我意愿中的理想状态。

清晨和傍晚,当我们出来进去,前台服务员一直坐在那里。想起书里的一句话:“除了那个打哈欠的侍者和站在收银台边一动不动像个佛一样的大妈外,酒吧里看不到任何人。”那时我坐在大厅的沙发上,觉得此时此刻,布罗茨基要比我优越,毕竟他面对的是两个人,而我是一个。但想到跟他一样,也曾度过钟面和时刻表开始向下的时间,以及细察脚下大理石曲张纹理的时间,不觉莞尔。生命的雷同性驱散着人们之间的隔阂,同样,也轻易被对方看不见的刀剑所伤。

寂静的夜里,我幻想自己枕在波涛之上。海水晃荡着舟船,在深海的夜空,我没有找到熟悉的北斗七星,甚至那颗明亮的金星,甚至月亮。所有天空的常驻者们在这个春天,被特别的气象所遮蔽,只有水下庞大的海洋生物的家族们。他们是清代画家聂璜《海错图》所呈现的一切:头顶朱红龙宫印信的印鱼,擅长在海边泥滩中跳跃的跳鱼,长有牛头鱼身,经常溯流而上抵达陆地与牛争斗的潜牛,枫叶落到海里变成鱼的枫叶鱼,全身通红,鳍和尾翠绿如玉的龙王儿媳红鱼,头顶有一口喷泉的井鱼,周身皆刺、棘手难捉的刺鱼……它们从故纸中脱形,成为实物,在离我几十里外的渤海湾的洋流之中狂欢。当然,除它们之外,应该还有鲛人、儒艮、美人鱼等等海上奇迹。作家盛文强写到过雷克雅未克的海怪博物馆,里面陈列着面孔犹如猫头鹰的鸮面鲸,“北海巨妖”岛鲸,有着扁平的三角脸海怪珍妮,以及斐济美人鱼等。据说这个博物馆的前身是餐馆,出售金枪鱼的馅饼、鳕鱼的汉堡、德式的香肠,以及各色酒水,成为博物馆后,残留的酒水经过二次发酵,浓郁的酒香把海妖塞壬吸引来。于是,每当夜深人静,人面鱼身的塞壬就会穿过密道逶迤而来。她将电闸打开,不停地翻阅博物馆中同类的画像,深深陷入对过往岁月的回忆,直到天色发白才离去。在夜里路过博物馆的人,总能听到博物馆里传来的长长的叹息声,那叹息跟塞壬的歌声一样令人悲伤。干宝《搜神记》中记载:“南海之外有鲛人,水居如鱼,不废织绩。其眼泣则能出珠。”传说鲛人、儒艮都是美人鱼的化身,广西北海、广东和台湾南部沿海以及海南岛西部沿海,今天尚有少量的儒艮存活。窗外的深夜,万籁俱寂,莫非在曹妃甸浩大的海域之上,竟然是没有海妖的吗?

第二天,参观唐山海运职业学院,被眼前哥特式建筑风格的教学主楼所吸引。在一望无际的曹妃甸,它自带一股无法抵御的异域风情,仿佛大海的馈赠。这座刚刚成立三年的职教学院,源源不断地扩散出崭新、明亮、宽阔、蓬勃的气息。桃花刚落,碧桃正盛,丁香勃发,迎面而来的年轻学子是那么青春活泼,仿佛杨柳初发,到处氤氲着一种积极、乐观、健康的味道,让我感觉自己年轻许多。

其后,在观赏鱼研发繁育中心,我被一发看不见的子弹击中,牢牢钉在了巨大的鱼缸面前。是我从未在现实生活中见过的、通体橘红并有三条白色环带缠绕的小丑鱼。我跟它们各自守候在彼此空间的出口,向对方瞥去一抹惊奇和诧异。在纷杂而无趣的人生之途,我从未幻想过能与它们相遇。多年前,我就知道,小丑鱼生活在南半球世界最大最长的珊瑚礁群大堡礁,不但没有洄游的习性,更不喜欢到处迁徙,它们更愿意终生生活在温暖舒适的出生地,守着自己族群,生老病死。是安德鲁·斯坦顿和李·昂克里奇用魔幻钓竿将它们从深海里诱出,并以动画影像的方式让世人熟知它们的存在。电影中,小丑鱼尼莫和它的父亲马林可以听懂人类以及任何动物们的语言。倘若这是真的,当我弯腰,将整张脸靠近它们,那时,它们正以怎样的方式议论这张陌生的脸?它们当然不是电影里的小丑鱼尼莫,而是尼莫的后代,也或许,它们甚至从未听说过尼莫,它们只是尼莫的同族。而饲养它们的,也不是那个拼却性命去拯救儿子的小丑鱼父亲马林,而是唐山海运职业学院海洋工程学院的李老师和他的学生们。随着科技的进步,人类生存疆域不断扩展,跟其他生物的边界也变得越来越模糊,海洋神秘的帷幕已被拉开,随着对海底世界频繁的造访,我们还会得见怎样的海洋生物?

一轮巨大的落日擦着学校图书馆的墙体缓缓移动,是我有生以来见过的最大的落日,圆融而完满,美得让人想掉泪。那时,晚风沿着海面毫不迟疑地向曹妃甸岛袭来,碧桃上的水珠很快被摇落。我们迎着风,穿过学校弯曲的回廊,体育场的大门,路过鲁班的雕像,小跑着向着落日奔去,试图用自己孱弱而幼稚的力量去挽留它巨大的光辉,并将它的形象,准确地定格在大学城的此刻。

再过十天,就是蚕沙口天妃宫的庙会。冯老师不无遗憾地感叹我们来早了。生命中的错过无处不在,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就像我们无法赶上出海的那艘船一样,此行也无法真正进入大海,体验它,感受它真切而永恒的心跳。也像小时候听过那首“松软软的海滩呀,金黄黄的沙,赶海的小姑娘光着小脚丫,珊瑚礁上捡起了一枚海螺,抓住了水洼里一呀一对虾”的歌里描述的那样,我们同样也无法赶上曹妃甸的渔汛期。据说最佳的赶海日在秋季九月和十月份。那时,海上大潮频发,海水退得又快又远,而那些行动较为迟缓的贝类海鲜,会被搁浅在沙滩上。后来在返回唐山的出租车上,司机不无炫耀地跟我们描述赶海的快乐,那种收获的满足感,让他觉得活着的幸福。同样,这也是我们这些从未拥有过海洋之人的终生遗憾。其实这遗憾也在紧闭的天妃宫大门前浓郁地飘过,但海风根本不允许某个固体般凝结的情绪存在,它强劲地拉扯着它,成为碎纷纷的纸屑,在忽高忽低的鸟群中消散。

蚕沙口村,是曹妃甸的前身,还是它的根基和源头。这个小渔村世代以海上渔猎为生,曾是中国古代北方史上最为重要的水路交通枢纽之一。最鼎盛时期,可追溯到元朝,当时元世祖下诏疏浚滦河,大开海运。蚕沙口因南滨渤海,西邻泝河,北连滦河,远通直沽、京师,四通八达,成为最为重要的黄金码头,被海客称为天然避风港。本地民俗研究者桑会林在《蚕沙口的传说》中提到:“蚕沙口村西建有妈祖庙一座,年代久远,香火繁盛。据传,该庙始建于元代至元年间,捐建者为一黄姓浙江富商。黄姓富商行船渤海,突遇风浪,妈祖显灵,佑其脱险,商船平安抵达蚕沙口。富商为感激妈祖保佑,遂建庙一座,供奉妈祖。”真正让天妃宫名声遐迩的,据说跟郑和有关。他第一次下西洋,船至广州大星洋时遭遇暴风,随时面临船毁人亡的危险。于是,郑和默请妈祖神灵庇护,并得以安然度过风浪。回国后,郑和将此脱难经历上告,明成祖龙颜大悦,封妈祖为“弘仁普济护国庇民明著天妃”,并下诏重修沿海各地妈祖庙宇,设坛祭海。京畿之地的蚕沙口妈祖庙,在此时也得以扩建修筑,成为历史上中国北方沿海最古老的妈祖庙之一。随着朝代更迭,蚕沙口码头沉浮不定,天妃宫也经过明代永乐年间、清代乾隆年间、民国十年三次修葺扩建,曾“殿堂巍峨,法相庄严,蔚为壮观”。本世纪以来,又多次复建,特别是划归曹妃甸行政区后,先后复建古戏楼、两层大殿的天妃宫、神龟潭、古埠等古迹。蚕沙口妈祖文化旅游景区获批国家3A级旅游景区,每年3月23庙会日,更是吸引着来自四面八方的信众游客纷至沓来,络绎不绝。

此刻,春寒料峭,天妃宫大门紧闭。而我的视线被空中盘旋的群鸟吸引,仿佛有一根看不见的线将我拉上了鸟的翅膀,分明看见巍峨的殿堂,三位女神像——天妃(妈祖)以及两侧的送子娘娘和子孙娘娘,大殿两厢的青龙、白虎神将,以及关公、海龙王、火神、药王、千里眼、顺风耳、平浪将军、赶鱼郎诸神,后殿的观音圣母,高耸入云的钟楼……香火缭绕。雾气氤氲中,文化广场矗立的高达9.9 米的妈祖神像却异常真切。她头戴冕旒,身着霞帔,手持玉如意,仪态雍容,表情慈祥,神圣庄严……

我终于嗅到了曹妃的气息。几天来,我踏足过的地方,我听闻的故事,我看到的风景,无一处没有她的影子。可是,她就像海上飘忽不定的气流,在浩荡海风的遮掩下,时隐时现。而现在,当我绕过神龟潭,穿过蚕沙古埠,正东不远处,一幢仿古建筑群缓缓映入眼帘。冯老师说,那就是曹妃殿,曹妃甸的曹妃。

事实上,在那条我和她重叠的铁路线上,我们就通过网络提前进入了曹妃甸的内部。在那里,我们了解到两个版本各异的爱情故事,一个是情深意切的爱人之间的绵长思念,另一个却是多情女遇负心汉的剧目,男主都是尚未称帝的李世民。第一个版本中,李世民跨海东征高丽,陪伴的曹妃不堪海上颠簸,不幸病重离世。李痛苦不已,便在路过的滦南县海域的小岛上,厚葬曹妃,并建三层大殿,内塑曹妃像,赐名曹妃殿。第二个版本中的李世民跟前面的深情形象完全相左。起初,他在这个叫“沙垒甸”的小岛也表演了英雄救美的戏份,接下来英雄美人惺惺相惜,特别是随着李世民水土不服大病一场,更是推进了剧情的发展。曹姓女子日夜守护,终是盼来李世民的痊愈。郎有情妾有意,但郎重任在身,毕竟是君王家的成员,两人只能执手相望,依依惜别,临行前李承诺渔姑,不日来接她进京,共度今生。谁料郎君一去风浪重重,艰难崛起,随着屡立战功,威望日高,策划了玄武门之变,成功上位,前生后世两重天,身份的转变让他早已忘记与渔家女的“海誓”。但这位曹姓的渔家女一直在岛上等待,终身未嫁,最终孤独而死。于是当地老百姓在岛上修建寺庙———曹妃庙,海岛渐渐被人称为曹妃甸。

无论怎样版本的曹妃甸根源来历,其实对于今时的我们来说,早已不重要了,它的存在本身已成为铁证。在地图上,在经济收入总量和被国家重视的程度上,都能明显看出它的蜕变过程,一个疆域不断扩大、陆地逐渐增多、海洋生物种类加大、,人口越来越稠密的近海岛屿。而曹妃,被宽厚的民众用想象的画笔描绘出一幅羽化成仙的迷人景象。她出没于大海之上,为迷路的渔民指航,为患病的渔民驱瘟祛病,像天妃一样,成为渤海湾不可或缺的海神。

大风摇摆着面前的一切,水面波纹、烈烈风旗、巍峨古建、水中芦苇、粉红晚樱、盘旋水鸟,以及远处的曹妃甸建筑群。几十年前,这里本是一片荒芜的盐碱地,是历代的曹妃甸渔民,新中国来自全国各地的军人、干部、下放人员、知青以及他们的后代们,毫无保留地将自己融进曹妃甸苍茫的底色,倾注了心血和汗水、青春和生命。最终沧海变桑田,荒滩变粮仓,沿海滩涂得以充分利用,沙鸥翔集,锦鳞游泳,池潭遍布……曹妃甸仿佛一个充满母性气质的城市,宽阔,无私,谦逊,包容,充满爱和温暖。

在曹妃甸生活的人们是有福的,因为他们同时拥有妈祖和曹妃这两位母亲般的神祗,如此,他们的安逸程度和幸福指数就远超常人。抑或这种说法是谬误的,因为当我来到曹妃甸,一个外乡人同样能感受到一种不同寻常的幸福,来自眼界的风景,来自食物的安抚,来自每一张毫无防备的笑脸。时间流逝中,我们曾一次次成为美好的陌生人,或者人们想象中的过客。但在曹妃甸,我并没有变成匿藏于心的微弱倒影,而是作为一个完整的,因被认同、接纳、宽待并护佑的人而确凿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