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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花》2025年第2期|杨永磊:无尽冬日
来源:《火花》2025年第2期 | 杨永磊  2025年03月10日07:06

杨永磊,1988年生于河南汝州,现居北京。中国小说学会会员、北京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第45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老舍文学院第五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吉林大学文学硕士毕业。作品见于《北京文学》《青年作家》《西湖》《滇池》《红豆》《山东文学》《火花》《安徽文学》《莽原》《延河》《当代人》《绿洲》《作品与争鸣》等刊物。获中国新闻奖一等奖,入围首届师陀小说奖、首届河南文学期刊奖特别奖。

不需要说出时间和地点,只要钟樱在对话框里输入“准备过去”,点击发送,嵇箬就知道什么时候在哪里见他。上午十点半,那家咖啡店,雷打不动。下午不行,两人刚认识的时候,钟樱说,他过了中午再喝咖啡,当晚就会彻夜失眠,睁眼到天亮。事实上,刚认识的时候,钟樱说,自己也许是世界上身体最敏感的人,只要沾一点咖啡或者茶,就会彻夜失眠,早上喝也不行。有一次他吃了一块抹茶蛋糕,到凌晨四点大脑还清醒得像明镜一样。嵇箬听完笑得前仰后合,说:“我偏不信这个邪,作为重度咖啡爱好者,信不信我一个月之内让你爱上咖啡?”钟樱说:“你想让我连续失眠一个月?”嵇箬说:“不会的,上午喝,从一口开始,咱俩点一杯。”

一开始嵇箬就自觉保持了距离,钟樱也是。点一杯,并不是共用一个杯子。每次点完咖啡,嵇箬都会跟店员要一个空杯子,给钟樱倒一点,看他小心翼翼地把褐色的液体送进口中。为了防止别人投来异样的目光,嵇箬还会再点一杯不含咖啡或者茶多酚的饮料,或者多点一份甜品。钟樱对喝咖啡不排斥,但有一个要求——必须加糖。钟樱说:“生活已经够苦了,哪还有心情再喝苦咖啡?”嵇箬说:“不喝苦咖啡,不懂得苦咖啡的妙处。也难怪,你还处于初级阶段。只是喝完后,需要走五千步以上。”

熟起来后,钟樱说:“你是嵇康的后代吧?全国一共也没多少姓嵇的。”嵇箬说:“一千多年前,也许是吧,不过我们家族全是姓嵇的。”钟樱说:“废话。说真的,咱俩的姓名放在一起挺奇特,按说你应该去找一个姓阮的,阮籍与嵇康,我应该去找一个姓俞的,钟子期与俞伯牙。不过前夫哥并不姓阮,而我妻子也不姓俞。”嵇箬眼神直直地盯着粉色梳妆台上亮银色的啫喱水瓶子,平静地说:“我非常不喜欢‘前夫哥’这个称呼,你以后叫‘他’就行了。”钟樱说:“遵命。橙橙呢?听到橙橙叫爸爸,心里会不会痛?”嵇箬说:“他永远是孩子的爸爸,这一点谁也改变不了。她还太小,完全不懂我俩之间发生了什么。等她大了,自然会做出选择的。”钟樱叹了口气,想要抱住嵇箬,在虚空里做了一个抱的姿势,固定住,又收了回来。

不知道为什么,认识嵇箬后,钟樱感觉自己控制住了很多欲望。按说嵇箬是舞蹈老师,有艺术气质,脸蛋像桃花瓣,眼睛顾盼生姿,声音甜糯,身形凹凸有致,随便穿什么出门都能让男人对她多看几眼,但钟樱面对她,心里只有平静。钟樱的妻子方妤在京西一家会计师事务所工作,虽然也是钟樱喜欢的类型,有空的时候就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但跟嵇箬完全不在一个档次。有一次逛商场,钟樱对嵇箬说:“你像天仙下凡,我媳妇算是小家碧玉。”嵇箬一边挑选儿童玩具,一边说:“难怪你媳妇要跟你离婚,女孩有几个禁得起这样夸的?”钟樱脸涨红,一下子捂住了嘴。

应该说,基本上完全没有挽回的可能了。有时候钟樱会觉得“基本上”和“完全”出现在一句话里前后矛盾,但只有这样组合,才能恰如其分地表达他当下的情状。法院正在审理。钟樱不敢说出那两个字,从认识方妤的那一刻起,钟樱就害怕说出那两个字。婚前,钟樱多次对方妤说:“结了婚,永远不许再提那两个字,让那两个字从咱们的字典里彻底消失。”方妤说:“决定权在你。表现好,那两个字永远不会说出口,表现不好,那两个字就是咱们的结局。”

不幸言中。钟樱不想说“一语成谶”这四个字,他认为这是世界上最悲伤的字眼。钟樱常常感觉自己神经质,有强迫症,或者说,有某种叫不上名字的精神疾病。比如用计步器走路,如果走了9344步,钟樱一定会再多走几步,让数字“4”从计步器上消失。如果碰巧只增加10步,9354步,钟樱一定还会继续走下去,直到数字“4”再次消失。拍照,不允许建筑物或人脸有一丁点的歪斜,如果有,这样的照片会立即删除,绝不会发布出去。因为这个,钟樱有六年没在社交媒体上发布过自己的照片,原因是他发现自己一个眼睛大,一个眼睛小,而且眼镜总是歪向一边,怎么矫正都矫正不过来。

结婚之后,钟樱的神经质演变为通过具体物事,来印证他心中的某个想法。所谓“某个想法”,就是他和方妤永远过下去,或者,不会离婚。在钟樱的字典里,这四个字变成了“不会分开”,永远不分开。在外面跑步的时候,钟樱想,如果到下一个路口,绿灯仍然没有变红,他就不会跟方妤分开。接着钟樱会以百米冲刺般的速度冲过路口,然后气喘吁吁地看着绿灯,心想,苍天在上,自己肯定能跟方妤幸福地过下去。在台球厅打球,遇到一个把握比较大的球,钟樱想,如果我能把这个球打进,我俩就永远不会分开。接着钟樱会瞄很长时间,仔细运杆,熟悉一遍所有的动作要领,顺利把球打进,然后怔怔地望着台球桌,心想,我们肯定永远不会分开了。偶尔一两次,钟樱没能把球打进,顿时感觉整个世界坍塌下来,浑身着火般熊熊燃烧着。烧完,钟樱想,可能只是暂时分开吧,这是上天在告诫我,还有办法补救的。接下来,钟樱会摆一个更容易的球形,稳稳把球打进,心想,上天还是眷顾我的,有情人,天不负。

但很多时候事情的发展往往超出预期,或者说,不遂人愿。今年以来,钟樱感觉自己像坐上了一列超音速列车,向着未知的区域狂飙突进,而且列车的速度越来越快,接近光速而未达光速,方向也越来越扑朔迷离。去年六月结婚,今年一月方妤对钟樱冷淡起来。二月矛盾渐渐增多,三月爆发了几次激烈争吵,关系降至冰点。四月方妤坚持要求分居,搬了出去。五月方妤提出协议离婚,钟樱哭天抢地,挽回无果。六月方妤向法院提起诉讼,要求离婚,钟樱发动双方父母和几个区民政局的调解老师,都未能使方妤改变心意。七月法院通知钟樱,说已经立案,将择期开庭。八月方妤告诉钟樱,要么协议,要么庭上见,绝无回头的可能。万念俱灰之际,钟樱向当初介绍他和方妤认识的红娘诉苦,红娘介绍他认识了嵇箬。

冬天的北京显得消沉。车流依然汹涌,但万物都在凋落。路上的人都把自己包在厚衣服里,外卖小哥还穿着职业工装,没有穿羽绒服。也许工装下面套着薄羽绒服,也许吧。骑车的人,要比走路的人更冷,因为风更大。咖啡店生意并不好,零零星星进来一个人,点一杯拿铁或者美式。东南角一个穿紫色厚风衣的女孩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的电脑文档,偶尔眉头紧锁,敲下一段文字,做了美甲的双手晶晶闪亮,一对硕大的耳环跳来荡去。东北角一对男女正相谈甚欢,男的约莫四十,下巴留着小胡子,女的约莫五十,富态中一副豁达的神色。居北京多年,钟樱早已经习惯了老北京的做派,用东西南北来指代所有的方位。来晚了,还是来晚了。如果早来一点,肯定能抢占一个角落的位置,不是因为社恐或低调,而是因为角落里安全——两面是墙,易守难攻,不至于腹背受敌。不敢告诉嵇箬,否则她肯定会笑她。嵇箬每次早到,都会选择靠窗的位置,嵇箬说,靠窗宽敞明亮,让人心情舒畅。那就选择靠窗的位置吧,不知道还能见几面。

嵇箬来了,不声不响,学过舞蹈的人都有一种走路不声不响的功力。鹅黄色羽绒服,黑色打底裤,棕色长筒靴。钟樱有一次对嵇箬说过,他人生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初恋,就是从喜欢一个穿棕色长筒靴的女孩开始的。嵇箬说:“是吗?我有三双棕色长筒靴,还有一双白色,一双黑色的。早知道那样,我就天天穿棕色的。”落座,钟樱说:“没把橙橙带来?”嵇箬说:“怕她在咖啡店乱跑,影响其他顾客,我妈带她逛商场去了。”钟樱说:“我想小可爱了,你不知道抱着她有多幸福。”嵇箬说:“她也想你了,一天不见就念叨,那个哥哥怎么不来陪我玩了。现在完全不想她爸爸。”按照辈分,橙橙应该叫钟樱叔叔,但嵇箬让她管钟樱叫哥哥,橙橙就“哥哥、哥哥”叫开了。钟樱对嵇箬说:“我比你还大五岁呢。”嵇箬说:“你在我眼里就是大男孩,在橙橙眼里也是。”点完咖啡,钟樱说:“我感觉橙橙已经完全是我的孩子了,橙橙也接受了我,一切都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嵇箬说:“我从来没说过要接受你,我只是想跟你在一起。”钟樱细品了一下嵇箬的话,说:“我知道,官司还没断,但也快了。”嵇箬说:“你觉得完全没有回头的可能了吗?你有没有认认真真地反思过自己?”钟樱身子向后靠在椅背上,双手枕着头,眼睛盯着窗外,叹了一口气。

钟樱想起整个上半年自己浑浑噩噩的时光。难以置信,不堪回首。不过九月份钟樱已经振作起来,跟嵇箬相识让他浑身颤抖,比当初方妤答应跟他在一起还激动。两人第一次见面,约在北京那家网红旋转餐厅,嵇箬开门见山就问:“你能接受我现在的情况吗?我有一个女儿,两岁,很乖巧可爱,明年上幼儿园小班。”钟樱早就从红娘那儿了解了嵇箬的基本情况,说:“可以,我很喜欢小孩子。”嵇箬有点吃惊,说:“走一步看一步,说不定过段时间你会改变想法。我也试着相过几次亲,他们一听说我带着孩子,没见面就拒绝了。”钟樱说:“跟我情况一样,我也试着相了几个女生,他们一听说我结过婚,官司还没判下来,都吓得吱哇叫着逃开了。”嵇箬显然不知道钟樱目前的状态,说:“红娘没跟我说。”钟樱说:“红娘总是这样,好的地方一顿猛夸,不好的地方遮遮掩掩。”嵇箬说:“你现在什么想法?”钟樱说:“已经尽了最大努力。一味哀求不是办法。一切取决于她的态度。”嵇箬说:“也就是说,如果她愿意回心转意,你还会跟她重归于好?”钟樱说:“不知道。也许吧。但现在已经麻木了。即使重归于好,也回不到过去的状态了。”钟樱以为嵇箬会拂袖而去,没想到嵇箬说:“等等吧,不急,咱们先做普通朋友。”说着要去结账。钟樱抢先一步付了钱。

咖啡匙在杯子里搅动着,嵇箬问:“想没想过,如果以后咱们在一起,你们公司的人会怎么看你?找了一个带娃的女人?”钟樱说:“守口如瓶,滴水不漏。”嵇箬说:“总会有人知道的,你不可能一辈子不告诉他们。”钟樱说:“我也不可能在这个公司待一辈子。私企,小公司,本来流动性就很大。换个地方,谁认识我?”嵇箬没说话,慢慢品着咖啡。钟樱想起今年来,公司不断有人旁敲侧击地打听他的婚姻状况,试图从他的嘴里套出一些猛料来。明明没有告诉公司的任何人,但还是走漏了风声。也许自己放在桌上亮着屏幕的手机被别人偷瞄过,也许朋友的朋友认识公司的人。陆陆续续有一些流言或者谣言传到他的耳朵里,钟樱有好几次克制住了勃然大怒或者暴跳如雷的冲动。钟樱认为那样的做法很无能,很低级,不是智者所为。一群八卦男和八卦女,简直是八卦窝。钟樱想,不能怪任何人,换作任何一家公司都是这样,要怪就只能去怪人性。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过得比别人好,别人嫉妒你,诋毁你;过得比别人差,别人嘲笑你,挖苦你。总是这样。有一个相处多年的特别要好的同事,钟樱引为知己,那个同事却轻易地被别人拉下水,做了别人的线人,每天绞尽脑汁从钟樱这里挖掘鲜活的情报,再传递出去。钟樱假装不知,心中却涌起一股深重的悲哀。

“活了这么多年,没踏遍万水千山,也尝遍了酸甜苦辣,我早已经皮糙肉厚了。”钟樱不疾不徐地说。

嵇箬有点吃惊,看着他,没说话。

“生命是个过程,婚姻也是个过程,一切都只是个过程。”钟樱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这场遭遇对我来说不是坏事。就像你说的,我真的没有做好婚姻的准备,就匆匆进入了婚姻。进入婚姻之后,也没有做好磨合的准备,方妤甚至没有给我足够的磨合的时间。但我不能怪她,毕竟我也暴露了自己所有的缺点。”

“你知道在我眼里你像什么吗?”嵇箬也靠在椅背上,“一张刚刚被胡乱涂抹了几笔的白纸。想想我吧,恋爱、结婚、生孩子,从坐月子的时候开始,就大吵小吵不断,吵到孩子一岁多,去办了离婚手续。他自始至终没有向我服软过,当然,我自始至终也没向他服软过。无数个日夜,无数个瞬间,无数件大大小小的事情。我这张纸,早已经被涂写得密密麻麻,杂乱不堪。现在想来,一场梦一样。有时候也觉得可笑,他可笑,我也可笑。”

“如果有机会,你愿意跟他复合吗?”钟樱问。

“没有半点可能。”嵇箬说,“他快要再婚了,离开我之后他很快认识了别的女孩,几个月后就举行了订婚宴。”

“也许离开你之前就认识了那个女孩。”钟樱说。

“不去做这种推测,反正已经跟我没关系了。”嵇箬说,“唯一的纽带就是橙橙,但我绝不会让那个女人碰我的女儿。”

临近中午,咖啡店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大多数是附近楼宇综合体的上班族。人一多,钟樱就紧张起来,嵇箬看出他的不自在,就说:“咱们出去走走吧,步行到我家也就十来分钟,我妈中午做了你爱吃的梅菜扣肉。”

口袋公园里有一对情侣在手牵手散步。男孩显然是穿少了,脸冻得通红,缩着脖子,浑身微微颤抖。女孩的手被男孩的手牵着,插在男孩的风衣兜里。钟樱想起他跟方妤恋爱的时光,冬天,钟樱也是牵着她的手,习惯性地放在自己的兜里。两个人都不戴手套,戴手套就没法牵手。走在路上不牵手,简直不可思议。但热恋的时光只维持了几个月,很快平淡下来。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了,两个人都不想再漂来漂去。没有遇到太大阻力,因为钟樱在所有出现争执的问题上都做了妥协让步。结完婚,钟樱以为自己步入了一个安稳的完美新世界,没想到一步一步陷入越来越深的泥淖。

走了几圈,那对情侣没有停下来的意思。钟樱和嵇箬跟在他们后面,走得更慢,两人谁也不说话。钟樱看了一眼嵇箬,看她正痴痴地盯着前面的情侣,突然感觉嵇箬很像方妤,此刻跟他并行的人,就是方妤。方妤也有过那样的眼神,那是钟樱和她确定恋爱关系后,两人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四目相对时她的眼神。钟樱有些恍惚,从衣兜里抽出手来,鬼使神差地挽住了嵇箬的胳膊,大脑一片空白。嵇箬呼吸有点急促,没有挣脱,停了一下,继续向前走去。钟樱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有些眩晕。也许这个场景自己幻想过无数次,也许不久之后就会实现。

“法院那边有什么最新的消息没?”嵇箬问。

“没有。拖半年一年很常见,案件积压非常严重。”钟樱说,“不过也有个好处,像我这类案件,说不定还没等开庭,当事人就撤诉了,给了诉讼双方很大的挽救空间。”

“也可能是法院故意这样做,让双方当事人都彻底冷静下来,想一想离婚诉讼带来的后果。”嵇箬说。

“可能吧。”钟樱说,“不过这次法官告诉我,她的态度好像有一点点松动。法官问她十二月份开庭是否方便,她说想再等等,等她考虑清楚再说。”

钟樱明显感觉到嵇箬的身子颤动了一下。有很长时间,两个人都不说话。又走了几圈,嵇箬说:“需要律师的话,随时跟我说。我的离婚官司比你的复杂得多,这些年陆陆续续认识了一大帮婚姻方面的律师。”钟樱说:“清晰得不能再清晰,我俩没有任何财产需要分割。”嵇箬说:“那就好。”顿了顿,又说:“这会是咱们两个最后一次见面吗?”钟樱说:“怎么可能。之前说过多少次最后一次见面,到最后还不是有空就见。”嵇箬说:“我有一种预感。”钟樱问:“什么预感?”嵇箬说:“告诉你就没有神秘感了。走吧,回家吃饭。”钟樱停下来,说:“刚才忘告诉你了,公司那边出了点状况,我得赶回去一趟,怕回去太晚同事等不及。”嵇箬有点意外,说:“我给你叫辆车。”钟樱说:“不用了,地铁很方便,我先送你到小区门口。”

天空布满铅色的阴云,越来越暗,要下雪的感觉。不知道冬天什么时候过去,但现在还未到最冷的时候。钟樱钻进地铁站,身子燥热起来,脸上火辣辣地烧。已经突破了底线,认识方妤以来第一次突破了两人共同确定的底线。虽然只是挎着胳膊,没有肌肤接触,仍足以让人震惊。钟樱仔细回味了一下挎着嵇箬胳膊的感觉,发现那是一种巨大的陌生感。一种万丈深渊般的、无限虚空的陌生感。钟樱突然明白了为什么自己面对嵇箬的时候只有平静,因为嵇箬不属于自己,而自己属于方妤。跟方妤在一起,可以做两人愿意做的所有事情,但跟嵇箬不能。至少现在不能。也许以后会更疯狂,但现在不能。钟樱想起他跟方妤在一起赖床的时光,两个人在床上滚来滚去,嬉戏打闹,激情到来的时候,能把对方吃掉。疯狂过后,还是平静如水的日子,只是平静实在太短暂。一切都太短暂。不想结束,也不该结束。

到站,下车,十二点半。方妤应该刚吃完饭,在家午休。方妤租的房子距离单位只隔一条街,就是为了午休方便。不能去方妤住的地方找她,否则她会立即报警。也不能去方妤的单位,方妤见到他同样会第一时间报警。毫无办法。切断了一切沟通的渠道。所以就认识了嵇箬吗?为自己找好后路,把嵇箬当成备胎,跟方妤离婚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跟嵇箬在一起?我真的是个混蛋。钟樱对自己说。出站,人流汹涌,钟樱从地下回到地面,寒流扑面而来。

跟保安已经熟得不能再熟。每周一三五来方妤的单位,等她下班,保安总要过来跟他聊几句。刚开始是他找保安聊天,让保安帮他盯着方妤,看看有没有其他男生来找她,后来就成了保安主动找他聊,秘密向他汇报方妤的情况。保安是个热心肠,但保安也看出来他是一个痴情郎。刚开始的时候保安说,她已经交代过了,你不要再来等她了,否则她知道了会立即把警察叫来。钟樱声泪俱下地把自己与方妤交往的点点滴滴讲给保安听,保安也动了感情,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这样的忙一定帮到底。钟樱不能直接去找方妤,有时候就委托保安偷偷拍几张方妤走过时的照片,或者记下方妤当天上班的时候穿了什么衣服,下班之后心情怎样,有没有边走路边打电话。保安每次都圆满完成任务。钟樱在感激之余,也会苦笑,堂堂夫妻,竟然只能靠这种上不得台面的小动作来窥探对方,荒诞,实在是荒诞。钟樱只有苦笑。

“今天穿的是一件粉色厚呢子风衣,里面是一件红裙子。”保安等他凑近,悄悄说。

“红裙子大概是什么样子?”钟樱问。

“长裙,酒红色,挺好看。”保安说。

钟樱心中蓦然一动,打开手机,翻出他和方妤领证那天拍的照片,问保安是不是这件,保安眼睛一亮,说:“对对对,就是这件。”钟樱问:“今天是几号?”保安说:“18号呀,怎么了?”钟樱说:“每月18号,都是我们的结婚纪念日,她会在这一天穿上我们领证那天穿的马面裙。这件裙子一年四季都可以穿,夏天直接穿,春秋腿上加一双丝袜,冬天腿上穿条厚一点的打底裤。”保安说:“那我就不明白了,她想离婚,还天天搞这一套,到底是怎么想的?”钟樱没说话,停了一会儿说:“这几天有什么新情况没有?”保安说:“昨天有个人找她,是个男的。”钟樱一下子紧张起来,心脏要跳出体外。保安接着说:“四五十岁的样子,无名指上戴着婚戒。”钟樱长出一口气,放下心来。保安说:“是个律师。我问他找谁,他说见一个楼里的人。没过多长时间,方妤下来了,两人就在大厅里面聊,我听他们在聊官司的事情。”钟樱的心又吊了起来,荡来荡去,感觉自己已经被宣判了死刑。保安说:“中间我看到你媳妇哭了,在擦眼泪。律师给她递纸巾,她没要。她自己小包里有。”钟樱的心又落下来,眼睛盯着保安的脸。保安说:“你赶紧找个地方躲起来吧,她一会儿就要来上班,看你在这儿,又要闹。”钟樱说:“待会她从这里走过的时候,能帮我拍张照片吗?我真的非常想她,想得要命。”保安说:“没问题,只是她走路速度快,我拍出来的照片可能有点模糊。如果可以的话,我下午到她的办公室,就说要检查消防,趁她不注意的时候拍一张她的工作照。”钟樱说:“不必了,就要她走路的照片就行。”保安说:“也好。你先帮我盯着,我去趟洗手间。”钟樱点了点头,保安去了,钟樱迅速拿过保安的来访登记簿,找到昨天上午来找方妤的那个人,记下了他的手机号。

一点五十左右,方妤会提着包,自信干练地走进来,两点钟上班。钟樱躲在一块毛边玻璃后面,探出头来,目不转睛地盯着大厅,等待着那个时刻的降临。等到两点十分,还没见方妤走进来。方妤一般不会迟到。钟樱迟疑着踅摸进大厅,保安向他递了个眼色,示意他过来。钟樱走过去,保安说:“她刚才从后面看你在那儿等她,扭头就走了,应该是从大楼的另一个入口进去了。”钟樱沮丧万分,保安说:“我上去拍张照发给你吧。”钟樱说:“不用了,我明天或后天再来。”保安说:“你住得远,如果愿意等的话,她五点半下班,但也可能加班到六点或六点半。”钟樱说:“下午还有一个会,我得走了,千万不要告诉她我来过。”保安说:“放心,她从来不跟我们保安说话。”钟樱告辞离去。

回到大街上,寒气重新布满全身。钟樱下意识地掏出手机,给方妤的两个手机号打电话,又给方妤发微信,还是全部被拉黑的状态。钟樱下了一百个决心,登录邮箱,发现有一条未读消息。几个月来,钟樱最害怕的就是接到座机打来的电话,以及查看邮箱,每次都是法院找他。钟樱想,杀人不过头点地,所有人一百年后都是同样的结局。点开了邮件,果然是法院发的,催他抓紧时间提交相关材料和证据。钟樱退出了邮箱。

上地铁,不知不觉就坐上了去见嵇箬的那条线。一场游戏,无限循坏。每周至少三次来找方妤,方妤都不见,不见也要来。找完方妤,就去找嵇箬,行云流水。之前方妤是自己全部的精神寄托,现在是方妤和嵇箬,有时候是嵇箬和方妤。有时候感觉自己是空心人,有时候感觉自己承载了比贾宝玉还要多的情思,比林黛玉还要多的幽怨。困意袭来,钟樱在地铁上沉沉睡去。

下车,出站,天上飘雪了。纷纷扬扬,落地即化,但化雪的速度赶不上落雪的速度,地上还是一点点变白起来。人流依旧如潮,钟樱站在雪地里,突然发现自己身处天地之间,变得无路可走。还是要去找嵇箬。嵇箬这时候应该到她的舞蹈工作室了,正在准备下午的课程。孩子们四点钟放学,四点半会雀跃欢闹着来到她的工作室。也有一些早到的,幼儿园的小朋友,跟着他们的嵇箬姐姐学一些基础的舞蹈动作。不远,走路一刻钟能到。

看到钟樱的那一刻,嵇箬有点惊讶,她没有预料到钟樱会来。正在一旁热身的小朋友看到钟樱来了,看看了嵇箬,又看了看钟樱,礼貌地说了声“叔叔好”。嵇箬说:“这是我的一个好朋友,你们可以叫他钟叔叔,或者钟哥哥。”小朋友说:“还是钟哥哥好听,我妈说,不要随便叫别人叔叔阿姨,要叫哥哥姐姐。”钟樱摸了摸小朋友的头,说:“真是一个小机灵鬼。”嵇箬说:“公司的事情处理完了?”钟樱说:“差不多了,明天我还得回去一趟。中午的梅菜扣肉怎么样?今天没去,实在是可惜了。”嵇箬说:“太好吃了,我吃了不少,橙橙也吃了不少。我怕她吃太多油腻会拉肚子,但她还是吃了好多。”钟樱说:“如果可以的话,晚上我来做饭吧,前几天刚试验了几道菜,味道还不错,晚上做给你们尝尝。”嵇箬说:“今晚应该不行,我约了朋友见面。”正在一旁做拉伸动作的小朋友坏笑着说:“老师刚才在跟一个帅哥视频。”嵇箬笑着对小朋友说:“小孩子别瞎说,练你的舞去,待会我考你。”钟樱愣在那里,窗外已经全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