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花》2025年第2期|梁思诗:海市
梁思诗,1993年生于广西南宁,浙江大学中国古代文学博士生,出版有长篇小说《虫之岛》,中短篇小说发表于《福建文学》《作品》《青年作家》《火花》等,曾获得青春文学奖,香港青年文学奖等。
一
白浪从船舱末尾泄出,宛如游鱼摆尾,在海面上震荡起一片片喧哗。南山双手紧握栏杆,脚底轻飘飘的,整个人随游船上下颠簸。张峰掰了下他的肩头,指了指船驶去的方向。南山眯着眼,望见层层叠叠的浓云底下,轻轻浮动着一片薄薄的土地,如一页纸飘落在苍茫大海上。张峰问:“你还好吧?”南山点头。张峰说:“上去后就好了。”南山再点头。
退潮后,海岸泥地湿软,踩一脚便顺势陷落进去。张峰和南山手拉着手,一前一后顶风向前。同船游客也三三两两组合在一起,像螃蟹成行,往椰风丛林里钻。南山回头望,天不好,海面呈灰白色,巨浪前呼后拥,一层盖过一层,潮声直灌进人的心门。进入丛林后,潮声被阻隔在外,脚却在泥里越陷越深。张峰瞧着年纪五十大几了,手劲却大,不容南山落后半步。南山抓着他,就像抓着救命稻草,没有一丝松懈。
他是做五金生意的,张峰在船上说。他儿子今年二十五,在北京上大学。张峰和妻子盘算着等过一阵,把店铺盘出去,就去北京租套房,给儿子陪读。儿子就吃得惯他妈做的菜,他虽嘴上不说,但绝难拒绝每天从实验室回来便能吃上一口家常热饭的安生日子。他儿子打小就勤,一门心思在学习上,一路来学习都是第一。但是有一点,是个闷葫芦,有事总往心里藏,平日爱闷声捣鼓零件,做了一屋子小人小车。张峰说这话时,仍是满面自豪,谁没点毛病,但瑕不掩瑜。
南山在补习班见过不少这样的孩子。他们天资聪颖,上了985本科,还要晋升在清北读研,父母把精力、钱财全压在这一块宝上。他们毕恭毕敬地冲南山喊“老师”,倒喊得他心底羞愧。他这样的庸才,怎配得上当这些天才的老师啊?南山虽说简历上填的论文、参与过的项目倒是确有来头,但论出身,到底矮人一截。若没教好学生,追究起身份背景,他定然没底气辩驳。他如今看张峰,也极审慎,未亮出身份来。
他们登岛后,手机信号便彻底隐遁,南山猜想向秋或许正给自己来电,或以为是他故意关机。他挥了挥手,试图把杂念打消,跟着大部队进了山庄。换下球鞋,闷湿的双脚这才得以透过气来。张峰跟厨房要了碗热姜汤,推到南山面前。南山连忙道谢,闷头一口喝完。此行无向导,大伙只是同船而来,各自领钥匙上了屋。张峰问南山要不要同自己一屋,南山随口答应了。木楼梯走起来嘎吱嘎吱直响,张峰晃着钥匙,说:“你鼻子跟我儿子鼻子有点儿像。山根都有点塌。你今年有二十五没?”南山说:“我今年三十了,哥。”张峰回瞟他一眼,笑道:“看不出来。”
南山是娃娃脸,若非当外卖员送餐晒黑了,还会显得更年轻。送餐时,顾客也多当他是刚出来的小年轻,碰上暴脾气,稍有不满便劈头盖脸地骂。南山劝自己要把姿态摆正,把头低下来,神色谦卑些。不管别人说什么只管点头,顾客气消得快,他就能赶紧接下一单。
他记得上岛前送的最后一餐,开门的是个女孩,身穿丝绸睡衣,脸上挂着泪痕,让他把蛋糕拿回去。南山为难,他往里推,女孩往外推,说回头自会给他五星好评。关了门,南山还听见屋里传出窸窸窣窣的啜泣声。回去后,南山拆开蛋糕包装,身着蓝色长裙的艾莎公主微笑着站在蛋糕顶上。南山小心翼翼地将公主脚下的那块蛋糕单独切出,剩下的和骑手小李一块儿分着吃了。小李饿了,三下五除二吃了两大块,边吃边问:“常博士毕业了,去哪里高就?”南山冷笑道:“哪就毕业了?”小李说:“你不干了,我以为你要毕业,去发财了。”南山初来时,小李就在了,如今他走,小李还在。小李乡下有一对父母,每月等他寄钱,南山安慰他说,好在只有一对父母等钱用。小李摆手说,还要攒钱盖房娶媳妇,可不止呢。南山叹了口气,夜深了,城市霓彩依旧,倒映在地面积水中,哪怕在肮脏的角落里瞧着,也是极绚烂的。回去时,文文睡下了,南山把蛋糕放进冰箱。当晚楼舍停电,次日一早,艾莎公主已然坍塌,蛋糕一片狼藉。
南山本就神经衰弱,加上换了地方,一晚上睡不踏实,索性坐起身,到阳台上抽烟。身后张峰鼾声阵阵,不知梦到什么,一怔一怔的,南山羡慕这种倒头就睡的人,这是一种天赋。一到深夜,海便全然沉入黑暗。此处原是一片荒岛,无灯,海岸线模糊不清,涛声阵阵。冷冽的海风袭来,裹挟着南山单薄的身躯,鼓荡着他的秋衣。他也是某天在公厕抬眼见着镜中的自己,才发觉自己枯瘦无比。那老中医漫不经心地问他,夜里想什么睡不着。他不假思索地说什么也没想。对方说,不可能,不想怎么会睡不着?如今,他的心变得愈发钝了,连自己的脑子都看不明白。
“我想起来了!你上过电视!”清早,张峰一边捣鼓三明治,一边大喊了一声,同在客厅的游客纷纷投来目光。南山赶忙在嘴边竖起手指,求他低声些。张峰凑上前低声道:“不是电视,是短视频的新闻。你是不是那个送外卖的博士研究生?”他的刀尖指着南山的鼻头,令南山好生厌恶。他不置可否,但张峰心中已有了答案。张峰目光回到三明治的肉肠上,自语般地说:“我当时还跟我老婆说,你瞧人家也是博士,还打工养全家,咱儿子什么都不用管,却一篇论文都写不明白。”南山赶忙说:“你别这么说他。”张峰把做好的三明治递给南山,说:“你是个能人,都上新闻了。”南山说:“也没有,有说浪费人才的,有说跟外卖员抢岗位的。都怨我呢,那段时间,我都不敢上网。”张峰说:“甭理那些,一会儿咱出去转转?”
云雾散开后,阳光从云层的间隙中落下来,岛上无建筑遮挡,晒得人皮肤滚烫。张峰从包里掏出一张手绘地图,握着指南针走在前头。南山说:“张哥,你准备挺充分啊。”张峰浅笑道:“淘宝上买的。这地方植被茂密,又用不了手机,若非海市蜃楼的话题越炒越热,这破玩意儿也花不了我五百块钱。”南山嘟哝道:“五百?张老板果真阔绰。”二人越往林子里走,植被就越繁盛,脚下无路,只得用脚探地,其间屡次被硬厚的叶子割伤脚踝。南山忍着疼,紧随张峰之后,不敢停下来拖慢进程,来不及处理脚上的伤口。
树丛遮天蔽日,南山打开手电,只见四周有长条根须从树冠上垂落,如帘幕般层层林立在面前,湿气从泥土中升腾上来,偶有露水滴落,把南山吓了一跳。林间幽静,连鸟语虫鸣也无。他想着说些话把紧张情绪压下去,便道:“张哥,你倒是不怕啊。”张峰说:“这算啥,你哥我早年挖矿那会儿,工作地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人迹罕至,只有工友几个。平日在地下暗无天日,上得地上来,又荒无人烟,不比这个吓人?”南山说:“你以前是矿工啊?”张峰说:“那活不好干,所以后来说什么也要供孩子读书,过好日子。为人父母的,一门心思全是孩子。”南山说:“是,我知道。”张峰说:“你知道什么?”南山说:“我也有孩子,三岁了。”张峰忽然停住脚步,回头打量他一眼,说:“真看不出来。”
张峰指着地图说,穿过丛林便可到山上。那些游客虽走的平地,却绕了大路,等他们爬上山,海市蜃楼早已没了,八成买的不是这份地图。在丛林摸索到临近黄昏时,张峰和南山才沿原路返回,预备次日再探。二人从丛林出来,望着海面上成片的橘红色霞光,海天广袤无垠,顿时无限感慨。然而没过一会儿,乌云重新聚拢过来,大雨倾盆而下。入夜后,南山照例起了身,阳台被雨打得一片狼藉,门窗是开不了了,只得隔着窗玻璃,听喧嚣肆虐的雨声和风吼。
由于失眠的缘故,南山索性夜里也接单,晚上车少,送得快,可以接很多单。当他骑着小电驴疾驰在空旷的街道上,穿过寂寞的高架桥,驶向沉寂的小区,他心下觉得痛快。好似在千万人前赴后继的日子里,忽而得到了难能可贵的喘息之机。偶有顾客取餐时,念及夜深辛劳,对他道谢时总多了几分善意的感激之情。回到家,南山走进卧室,他忽被文文吓了一跳。月光从窗外照进来,照着她乌溜溜的眼睛,她冲他调皮地笑了笑。南山竖起手指,让她别吵醒妈妈,文文便静静地躺了回去。后来每晚回家,他总能看见文文坐在床上,像个瓷娃娃似的,不见他归来,她便无法安心睡觉。后来,或许是向秋同她说了什么,她不再坐起身了,但每晚回时,南山仍能听见文文翻身的响动声。
张峰从后头碰了碰南山的肩头。南山吓了一跳,回头看,张峰穿着睡袍,手上递过来一粒药和一杯水。张峰说:“吃了就睡得着了。”南山说:“你怎么有安眠药?”张峰说:“不吃药我睡不着。你放心,这不是安眠药,是中成药,有安神效果罢了。”
张峰的药是管用,但也可能是心理作用。白天南山随他勘探地形,昏昏欲睡,倒拖了他后腿。翌日醒来时,已然十点多了,窗外依旧大雨瓢泼,风雨阵阵撞击着窗玻璃,难怪他睡得瓷实。张峰端来一份蛋包饭和一杯牛奶,南山尝了一口便道:“张哥,你手艺绝佳啊!”张峰谦虚道:“这不算什么,我老婆做的才是真好吃呢。她把菜谱写下来给我,说她哪天要是先走了,怕我不会照顾自己。我说你们女人一天到晚净想这些乱七八糟的。”南山见他笑着,便没接话,他想起向秋平日里时常怨他不会做饭。她那人嘴上厉害,可手上仍勤勤恳恳地切着菜、倒着油。她放不下他,他一直是这么想的。
二
当南山在火车站出站口看见向秋的身影时,他便知道,她此番来后便不会走了。向秋的身材有些胖了,稍一低头就能压出双下巴,驼色外套略显紧致。由于坐长途火车的缘故,向秋未施粉黛,不过,倒是爹妈会欣赏的那种质朴儿媳。南山给媳妇点了一碗片儿川,向秋尝了尝,说还不如她们西北的刀削面。南山笑道:“听说在杭州,不管饭菜做成什么样都有人吃。”转了三趟地铁来到新租的房子,南山能从向秋的眼中瞧见她的目光黯淡了。她不愿让他看出来,假意去收拾行李。虽只是一间二十平的小房,收拾利索后,还是能腾出不少空间来。睡觉时,南山特意往床沿上睡,怕半夜翻身压着向秋。他瞥了一眼,见向秋眼睛睁着,便道:“若不是你家里没人,我总不放心你一个人在那边待着。”向秋说:“你白天不用管我,我不会碍着你写论文的。你不去学校,导师不说什么?”南山说:“你别说这话,如今你肚里有了,我理应在你身边照顾你,别的事,你不用管。”至于导师,他未提及。导师一向是瞧不上他的,他就算是死了,导师估计都不会知道。
南山一边想着,一边翻了个身,看见张峰电脑屏幕里是那张佛像的照片,便道:“张哥也是为了看佛像才到岛上来的?”张峰不以为然道:“那是自然,难道你不是吗?咱们这船人谁又不是呢?”张峰凝视着照片,说:“巨大的佛像骤然出现在大海上,宛如佛主降临人世,普渡众生,许多人都说从这张照片中得到了治愈。”南山挨近了看,佛主金身悬浮于空,眉目低垂,身后金光普照世间。他说:“确实很具神性。张哥信佛?”张峰说:“不信。可是我信命运,我信一些客观上看不见的、宇宙固有的规律,所有人都被规律摆弄着,走在既定的轨道上,这就是命运。”南山沉默了,倘若真有命运,他倒想知道,自己终将被渡往何方。
张峰说:“你可知,拍下这张佛像照片的摄影师,从岛上回去后不久就自杀了?”南山说:“他死了?”张峰说:“从三十层高的楼上跳下来,当场殒命。”南山说:“我怎么不知道?”张峰说:“这事没上新闻,但在论坛上引起了热烈讨论。有人说,摄影师是受了佛主点化,到彼岸去了。”
南山说自己不知此事,实是隐瞒,他不愿同张峰谈起这名摄影师罢了。半月前,正值南山论文文思枯竭之际,他偶然在网上看见摄影师的死讯。在论坛几经翻查,得知此人前一阵曾卷入官司,明明是被抄袭者,却反成被告,败诉后在业内口碑一落千丈。此人心性清高,即便不曾登岛,早晚也是一死,或许佛像促进了他的死亡。想到这里,南山不禁对所谓的岛屿传说不寒而栗,那岂是渡人,简直是推人入深渊。
张峰说:“因有传播宗教的嫌疑,此事被压了下来,未被媒体大肆扩散。可是笃信佛像的人倒是多,例如这家山庄的主人。”南山问:“那是什么人?”张峰耸肩,说:“我也不知道。只听说是一个富豪新修的山庄,还造船接送游客往返荒岛和大陆。”南山冷笑道:“搞得神神秘秘的。”南山自诩是高级知识分子,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从来不信神佛。他望着门外雨帘,想来今日亦难出门,用过餐后便回了房间。
由于连不上网的缘故,只能就着现存的文献写论文。南山连抽了三根烟,文档光标一直停在原处。他忽而想起张峰说的命运,或者说“规律”,论文也同样遵循,大抵所谓灵感,都是可遇不可求之物。没有网络,登不上论文投稿系统,存稿投不出去,所幸的是也不会收到退稿函。一篇被拒了三十次的论文,已到了改无可改的地步。他仿佛进入了一个静止而封闭的时空,外界的种种一时间令他觉得格外不真实。白烟从指尖升起来,飘到窗玻璃上,化为无形。
向秋不止一次同他说过,实在不行,还是可以回家的。母亲也告诉他,他永远有回家的余地。向秋住不惯湿热的杭州,母亲等着他奉养,自然都盼他回去。南山本科毕业那年,他独自一人待在出租屋里备考,电脑旁是堆积如山的复印资料,划满横线写满标注的课本中是折了一角又一角的残页。他是“二战”考研,恬着脸不找工作,赖在大城市不走。知道的说他壮志难酬,不知道的说他既失了应届生身份,又眼高手低不愿屈尊安置于寻常岗位。彼时初春刚至,寒意犹存,向秋提着行李被室友领进了家门。她才回西北老家工作半年,又趁着春节前夕来上海看他。南山脸上并无惊喜的表情,只冷着脸领她进屋,屋里没有暖气,空调未开,泡面盒子堆积在地上。他不晓得她为何非得此时赶过来,他除了穷困潦倒的样子,再无别的可给她看。
他们迟早会分手的。这个念头从那时起便已萌生在他心里。若非南山后来考上了研,得以带着向秋回家风风光光地办了一场升学宴兼订婚宴,或许二人早已形同陌路。怪他太虚荣,怪他太晚才看清自己是个庸才这件事。
张峰把烧烤架架在廊檐底下,放了两张折叠凳,拉着南山一同坐下。张峰这人好像除了吃和睡,再没别的心事了。至于海市蜃楼,也未见其表露出多大的兴趣,不像同住山庄的一些小年轻,对于岛屿的传奇聊得极火热。张峰一边翻滚着肉串一边问:“像你这样的高才生,怎会愿意送外卖呢?”同样的问题,记者早已问过。南山还记得记者当时的嘴脸,扬起半边嘴角,提问之前先发出了轻轻一声笑。南山说:“任何合法职业都是平等的。再说,我算哪门子高才生?”张峰说:“你都读到最高学位了,还不是高才生?”南山说:“越往上走,见的山越高耸,就越看清自身的低矮。”张峰说:“那倒不至于,你已经超越很多人了。”南山说:“你怎么不问问,如果连博士都去送外卖,那日后高等教育是不是就该取消了?”张峰说:“我怎会这么问?”南山说:“那个记者当时就是这么问的。”张峰说:“如今什么人都能当记者了吗?倒是你的日子不好过吧,你的同门该怎么看你?事情一上新闻,人人都知道了。”南山说:“但凡长了嘴的人,自然会议论。但只要我一来,他们就立马安静下来。他们若不这样安静,我还不确定议论的是我。”张峰叹了口气,把肉串递给南山,南山吃了有些烫嘴,张峰又把备好的蜂蜜茶给他。
张峰说:“我叫张峰,你叫什么?”南山说:“我叫常南山。”张峰说:“你这名倒挺有文人气。”南山说:“这名是前年改的。原名是乡下父母取的,像个土包子。”张峰说:“为何叫南山呢?”南山说:“取‘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之意。”张峰笑道:“欲归隐?”南山说:“可不嘛。”张峰说:“咱俩有缘,名字里都带山字。”
他是想自绝于流俗。博二那年,他订购了一身斜襟灰袍,蓄了长发,成日待在宿舍,还题了扁上的字,曰“漉酒斋”。宿舍三面墙都摆放着书架,架上严丝合缝塞满古籍。这世上,除了屈陶阮嵇之贤,再无人懂他的心,何况是那些个昏庸编辑。那之后不久,在一个春意阑珊的夜晚,向秋从远方打来电话,那是南山头一回听闻自己孕育的生命将来到世间的消息。初夏时分,他提着一瓶热牛奶来到火车站,一见着向秋便督促她喝下,说是有助胎儿骨骼发育。他记起多年前的盛夏夜,也是在火车站,父母领他从乡下转了几趟车求学。临了,往他手腕上挂上几串网装的水果,嘱咐他火车上吃,吃剩一袋去到大学宿舍分给舍友,千万搞好人情关系。他想,等过些年,让父母也坐上同一趟车,去了就不再回来了。
南山退了宿舍,剃了发,把写有“漉酒斋”三字的牌子摘下时,只觉自己幼稚得可笑。导师对他此举倒不赞成,此时分心照顾家庭,唯恐影响毕业。南山一意孤行,同导师吵了一架。事后听同学讲,许多人都听见了。他不与这些同学计较,毕竟他如今不同了,是有了家室之人,心烦意乱之际,一壶酒,生把烦忧都咽下去。喝完酒,他刷短视频时看见新闻,说北京某高校博士生跳楼身亡。死因并未言明,只是放大了学校名称引来流量。当晚,他便在梦里遇上那位学生,背朝他站在高楼边沿。南山快步追上去,对方已然纵深跌落。他扶着栏杆往下望去,只见鲜血流遍大地,学生合眼而卧,神色安详。
雨下了又停,楼下餐吧里几个小年轻一直叽叽喳喳,吵得南山睡不着。张峰从厨房取了甜点来,见着南山,笑道:“哟,还没睡呢?一起吃吧?”南山说:“哥,你是真难解馋。”张峰说:“人生在世,吃喝二字。再说,安神药我也不敢多吃,怕依赖。”南山说:“你失眠很长时间了?”张峰说:“没有。这不是上岛换了环境不适应嘛。”
登岛已过三日,一直未见到海市蜃楼。有不少没耐心的游客已经开始唾骂,说这实则是一场骗局,不过是那富商为了圈钱弄出来的噱头。南山看了张峰一眼,张峰表情很释然,说:“全当是度假嘛。”他瞧着云散后,阳光再现,便背上登山包,邀南山一同出行。继上回摸清了丛林的路线后,此次徒步速度快了许多。他俩很快便到得山脚,只是山地陡峭,又没有现成的路。张峰问南山学过攀岩没有,南山怔了怔,以为对方开玩笑,没想到下一秒张峰已开始徒手攀登。南山在后头说:“说不定今天没有海市蜃楼呢?”张峰说:“试一试嘛,看能不能爬上去。”他不晓得张峰在急什么,只是他这把老骨头,若出个好歹,南山亦为难,只得跟在他后头。
三
读本科时,南山常待在古籍室,从清晨七点到夜晚十点。此地平日来人少,除管理员外,几乎可算他一人的壶中天地。南山喜闻书籍的油墨香,尤其是一些民国时存留下来的旧籍,书页已黄,字体古旧,渗透着跨世纪的时间旧迹。而那些当代书籍,则因长期无人翻动,油墨味都完好地保存在纸张中。古籍室的书他几乎都摸过一遍,在落地窗边的绿荫底下,乘着文字回到千百年前的曲水流觞。
他对文字有着天生的敏锐力,自小就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从《诗经》到王国维,但凡读过,就能出口成章。高考结束那年夏天,父母拒绝了他复读的请求,原因自然是家里支持不起他的任性妄为。他暗自在心中埋下志愿,待四年之后,又是一条好汉。他自诩有才能,若放在古代,自然是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文臣。直到博士生面试那日,他报考的导师当头泼下一盆冷水:“读博不是会背诗就行了。”他看着老师的面容,老师胜似一只狡黠的土拨鼠。后来几年光景,印证了他对此人最初的印象。
南山蹲坐在石墩上,百无聊赖地驱赶蚊虫。张峰的身影在高草中间,南山看他驼着背,费劲地高抬着腿的背影,着实像一头老态龙钟的骆驼。南山劝他歇一歇,他不干,仿佛有永不枯竭的力气。张峰忽而转身挥手,南山懒洋洋地跟了过去。张峰说:“年轻人,一天到晚萎靡不振怎么行?”南山顺着他的手指往地上看,泥里竟埋着一架破损的飞机,残骸一半裸露在外,一半仍陷在地下。张峰说:“挖开吗?”南山说:“挖开做甚?”张峰说:“看看里面有什么。”他俩手头上只有便携小铲,偌大个飞机,不知挖到何时。南山一时觉得他们的行径荒诞可笑,可张峰却在兴头上。他说过,看不到海市蜃楼,他是不会走的。南山一边挖,一边穿过荒草的间隙看远方的海浪。浪涛一层接着一层,海岸刚一干涸,又被浪花浸润。
日头倾斜,泥沙尚未挖完,机体已大部分裸露在外,窗玻璃已然掉落。张峰直接把头伸进去瞧,见机舱内凌乱不堪,座椅皆折了。张峰说:“没人。”南山说:“或许被炸成散片,落在地里了。”张峰说:“真是作孽。你当心别踩着死人骨头。”南山说:“你可别吓我。”
南山此生唯一一次坐飞机,是去参加师弟的婚礼。师弟包了从杭州到家乡的来回机票与酒店费用,请了导师和同学一同前往。婚礼在当地最负盛名的老牌酒店举行,师弟单留了一桌给同学。南山此生未买过什么正经套装,穿着休闲外套便去了。同学皆说,师弟下了血本热情招待,红包自不可敷衍了事。南山咬咬牙,封了一千,向秋和文文下个月的生活费,他还得多送几百单外卖,多上几十堂辅导课重新挣回来。隔着窗,他望见云层在自己身下,有种错愕之感,仿佛云才是地,而地是更深的海底。师弟今年按时毕业,文章发了四篇,直接回到家乡省会城市进了211大学任职,顺便娶了公务员女友,岳父是机关部门主任。婚礼上每人起身敬酒,都称他是人生赢家。在致辞环节,师弟特地请了导师上台,师弟紧握导师的手,泪洒现场,反复背诵提前撰写的感言稿。导师倒也配合,从眼角落了两滴泪。从掌声中,南山听见身边同学耳语:“他是直博,本科时就和咱导关系好,咱导不仅带他发了文章,还带着他四处参会,结识了不少大佬。”南山也在鼓掌,只是双手没拍到一块儿,没发出声音。
回到杭州,南山还得立马赶去送外卖。骑手们见了他,说:“哟,常博士来了,我以为你不干了呢。”南山听到这称呼,想必他们看了新闻,接着又听对方说:“我原来以为博士都是国家栋梁呢,没想到和我们一样送外卖。”南山骑上电驴,一溜烟窜上了马路。他把马力开到最大,飞速穿过几条街道,途中险些撞着路人。因跑得快,没听清落在后头的谩骂声。途径北山街时,车流拥堵,他才停了下来,转头望见一如往日的西湖,游客人来人往。桥上、船头的灯火黯淡,照着淡山远影,似无关风月,不闻喜悲。手机震动了一下,南山打开来看,邮箱弹出新一封退稿函。他感觉自己脸颊温热,泪水沿着下颌流进头盔带的缝隙中。
南山说:“张哥,你说飞机上若有人,家属得多难过?”张峰说:“可不是嘛!”回到山庄,客厅几乎空了,询问得知,同船来的人今日走了一半。那些没耐心的小年轻,嚷嚷着回去后要在网上揭露荒岛蜃楼的假象,还要向富商讨回旅费。有人冷笑说:“你们猜怎么着,今日开船来的人说,那个富商前日出家做了和尚,如今山庄和码头已转让给旅游公司打理了。”张峰低语道:“看来他早有离尘遁世之意了。”南山冷笑道:“他都那么有钱了,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张峰说:“这世上重要的可不止钱这一样东西。”
南山确实不明,于他而言,这世上再没什么比钱更重要。夜间山庄停电,由于无信号打不通电话,不能联系人来修,只得在黑暗中熬到天明。所幸无雨,南山搬了折叠凳,到海滩上去闲坐。张峰也跟了过来,在一旁生火烤鱼。张峰笑着说:“你知道吗,这一手也是我媳妇教我的。年轻时,我常在外地,很久才回一趟家,每次回去,她都做好饭菜等我。没两天我又走了,她仍做了好菜送行。她知道我爱吃什么,做菜永远照我的口味做,可我那么多年却一直不知她的口味是什么。”南山说:“嫂子待你真好。”张峰说:“你呢?”南山说:“我待她不好。不,我苛待了她。”张峰说:“你如今尚未毕业,没单位没收入,她愿在你最穷愁潦倒之际嫁你,为你生孩子,是真的爱你。”南山不再吭声,海浪一遍遍浸湿他的脚趾,幽蓝的天空倒映在海面,好像远方潜藏着无限深不可测的哀愁。
同样的话,同学小刘也曾同南山讲过。南山怕对方把自己看成始乱终弃的薛平贵,便直言:“后年是第八年,若尚不能毕业,就要被遣散离校。一无所有,唯一变的是渐长的年纪。”小刘听了此话,一时不忍心看他,闷头将酒一饮而尽。他情况不比南山,早前同女友分了手,家境适中,有人兜底,自己宽松一人,唯独要忍受发表论文的苦痛而已。博士生之间,比不得优秀,多是比惨,在这点上,南山还未输过。回家后,南山哄文文睡下了,才又独自在窗边喝了一会儿,等到十点半向秋回来,才起身去替她热饭菜。把文文交给幼儿园后,向秋就找了家私企上班,但南山的主张还是别送幼儿园,无形中又多了一大笔开销。
向秋吃着,不时抬眼看看他,知他有话要说,便先开口:“你有话说?”南山顿了顿,不敢看她眼睛,说:“咱俩离了吧。”他听不见向秋咀嚼的声音了,空气凝固起来。他自己也觉得害怕,不由得在桌下捏紧拳头,仍垂着目光。他又说:“我最终要是结业,白白辜负你跟了我那么多年。我对不住你。”他听见筷子砸在餐碟上的脆响,又听向秋道:“你现在说这话,早干嘛去了?”她站起来,指着他说:“你如今三言两语就要抛弃我和孩子,你还算个人吗?我早说了,没钱可以借,再不济爸妈那儿还有,你非要跑出去接活,钱没赚到几个,论文也落下了,可不难毕业吗?”南山说:“照顾你们是我的责任,再说我也不能借钱。”向秋说:“就为了你那没用的自尊心,如今要把学业前途、家庭妻女全搭进去!”向秋坐了回去,抱着双臂流泪。南山亦不再开口,毕竟她说得都对,无论如何都是他错了。
窗台枝影在月色下摇晃,卧室寂静如旧,不知文文醒了没有。半晌,南山重新开口道:“倘若我日后混得好,就同你复婚;若我就此沉沦下去,你就带着文文另觅良人吧。”向秋猛然扭头盯着他,一串泪珠又滑落下来。
张峰依照上回爬山摸索出来的路线,领着南山一路往最高的山顶上攀爬。南山边爬边说:“张哥,你三十岁的时候在做什么?”张峰头也不回,不以为然道:“在地里挖矿呢。”这倒叫南山有些诧异。张峰说:“不过我那时已结婚了。老婆在家带孩子,我不在他们娘俩身边,心里还很愧疚。”南山说:“我常常觉得时间不等人。”张峰说:“没有哪条法律明文规定三十岁的人生必须是什么样的。我真不懂你们这些年轻人在着急什么。难不成三十一岁就要死了吗?”南山说:“你这话倒是不假。”张峰率先爬上了高地,立马回过身朝南山伸手,一把将他拉上来。从这个位置,可以望见整片岛屿,还有一望无际的蓝色海洋。张峰说:“你瞧瞧,世界多宽广,那些平日里限制住你的东西,当真能把你彻底限制住吗?”
才过一会儿,海上空中渐渐显露出些许迷迷糊糊的影像,几道简略的轮廓勾勒着,带出几片灰蒙蒙的影子。南山定睛细视,那影像好似是楼宇,层层叠叠紧紧挨着,随着时间的流动,愈发清晰起来。张峰把望远镜递给他,透过镜中圆孔,他忽而凑近了那影像,画面骤然清晰起来,果真是楼宇,底下还有高架桥和街道。南山问:“这看着像是哪里?”张峰摇头说:“不知道,但必定是从大陆那边折射过来的。”南山放下望远镜,望着悬浮在海面的一座城池,当真像是彼岸的世界抑或平行时空。
他的身后传来张峰的话音:“富贵名利就如海市蜃楼,到头来终是虚妄。就连佛像亦是虚妄。你在,世界就在;你不在,世界对你来说意义全无。”南山回过头,却见张峰正蹲在地上,挖了个坑,又从包里取出两个袋子,将粉状物悉数倒入泥坑之中。南山不由得问:“你在做什么?”张峰一边把土埋回去一边说:“我要把老婆孩子葬在这里,但愿佛主现身后,渡他们往生。”
四
自从买了小电驴后,南山便很少再乘公交,双腿并拢坐稳的感觉令他感到陌生。公交车如海盗船般经历了一连串高低起伏后,终于驶出了杨公堤。南山在断桥那站下来,新雨过后行人稀疏,天仍未暗,几许残红染在天际,照红了湖面上曲折的残荷枝。南山手里还捏着今日的诊断报告。他向来对抑郁症的诊断方式持疑,仅凭回答问题就断定精神状态,主观性未免太强。半月前,向秋已带着文文回了老家,她不愿离,只说让他一个人静静,早日写完论文。她们娘俩走后,原本被裹缠得严实紧绷的世界骤然间松散下来。他以为自己会着手论文,到头来却在床上躺了几日,每日睡到下午,睁眼已是黄昏。阳光透过百叶窗落在床边书桌上,照着麦当劳公仔的小小身躯。那是临行前小李送的,说是给他女儿。他笑了笑,他亦不知自己还能否再见到女儿。
南山不愿进食,不愿写作,昼夜颠倒,力气全无,仿佛仅剩一尊空荡荡的躯壳。为省房租重新搬回学校宿舍,打开门,却见同寝的小刘正在打包行李,二人目光一对,竟生恍如隔世之感。虽是同级,小刘却较他年轻两岁,今年赶上学校改革政策,发了一篇文章终得毕业了。小刘见着他,便邀他同去送别宴,南山怕人多,怕见人,也怕让人瞧见自己这副模样,二人便改日相约。餐馆就在校门外美食街附近,刚入学那会儿,全寝同学关系紧密,时常到那儿喝酒吃串。小刘熟练地拿优惠券点了单,南山却吃不下,他未提及自己抑郁症的事,只点了烟,陪小刘断断续续喝酒。南山说:“你一走,我在学校就再没熟人了。”小刘说:“这两年咱们这届前前后后都走了。不过,不是还有你们师门的人嘛。”南山冷笑道:“他们年纪小,跟我在一起像差辈似的。何况我作为师门老大难,他们也不爱同我凑一块儿。”小刘跟他借火,也点了一根烟,说:“人就是这样的。”南山说:“你怎么样?”小刘说:“回老家,找了个三本院校躺平,待在父母身边,也好照应。”南山心中浮现出一些画面,还是摇了摇头。小刘知他心有不甘,也不劝他,只说:“哥们努努力,只要能发一篇就好了。”二人一齐碰杯,一饮而尽。临别之际,南山原想再说点什么,可他俩已非本科生,再说不出“前程远大”之类的话来。
回去后,电脑上是导师发来的论文修改要求。他熄了屏幕,坐上七楼房间的窗台,往下一望,被路灯照亮的平地距离自己有好长一段距离,看得人心惊肉跳。他荡着双腿,若屁股向前一挪,便可就此一了百了,之前开的药也再无需吃了。他双手捏紧窗框,一度捏出汗来,终究不敢松手。他想起那个北京的博士生,他究竟是如何做到干净利落地纵身一跃的?他的心究竟有多么绝望,才会宁愿选择粉身碎骨也不要再与人间纠缠?
“那个就是我儿子。”张峰说。南山特意瞧他眼睛,是干涸的,蜡烛的光照出的光影更显他的面庞形如枯槁。张峰说:“我记得那天,我和老婆在慕田峪爬长城。北京的秋天真是好光景,山树都黄了,瞧着好气派。我接到电话,让我去辨认尸体,我觉得可笑,不知是谁恶作剧打过来的。我们乘了将近两小时的车,老婆的双手一直揪着我的衣袖,揪出一片汗渍来。她说她不能接受这样的结局。我儿子是直博生,若不能毕业,连硕士学位都没有。他自小就是第一名,是个要强的孩子。他做出来的成果被别人窃取、共享,自己却被拖着不能毕业,他哪里接受得了这样的耻辱?”
张峰说:“有一天我买菜回家,看见老婆吊死在房间。她始终看不开,这样的事换作谁能看开?她夜里来我梦里,说她要去那边找儿子,饭也不吃了,赤条条一个人着急走了。我一个人孤零零留在北京,不知我是否也该走。我去过很多寺庙,拜见过很多僧人,请过不少算命大师,他们都说我命数未尽。我这些年一直给山区、给灾区捐钱,我想着积些功德,给老婆孩子,给自己。”
修电路的工人还没来,今晚注定又是一个漆黑的夜。山庄窗户里的烛光灭了,想来是张峰歇了,南山独自走到海岸边,浪涛接踵而至,白鸟在低空盘旋。他想起儿时语文课本上背诵过的那篇《海燕》,海燕逆风飞翔,象征着无产阶级革命先驱坚强无畏的战斗精神,读得精神激昂,心潮澎湃。他不由自主地往海里走,浪涛冲击着他的腿,试图把他推回去似的,他把脚扎在沙地里,海水没过腰际。再度回望岛屿时,只见黑色的山地在深蓝的夜空中沉眠,山庄隐遁在阴影里,岛屿仍然荒芜。除了海市蜃楼的传说外,什么也没有,反倒蕴藏着一股沉闷的死气。他想象了一下,飞机笔直地从岛屿上空坠落下来,伴随着一声巨响,浓烟升腾,飞机零部件、机舱设施、人体皮肉和骸骨,一时间四散开去。在如此壮烈的毁灭中,疼痛或许都被抹杀掉了。
他当时站在产房门外,突然听见一阵凄厉的哭声,震荡着他的心门。医生走出来说,是女孩,六斤八两。他即刻挨着墙蹲下,一口气松了,却又好似有什么东西席卷而来,重新包裹住他的身子,让他再度闭紧气口。“你们怎么不办婚礼?”小刘这样问他。小刘毕业才过半年,原说打定主意一辈子光棍的,回到家乡遇上小学时的青梅竹马,就赶在年前把事办了。南山被他拉来当伴郎,他这人不够活脱,接亲时只顾着给女方亲戚派红包,至于玩游戏什么的,全交给其他伴郎闹腾去。新娘由她弟弟背上了车,小刘坐在驾驶座上,目光一路紧随,新娘坐稳后,他满意地笑着踩了踩油门。在场的人,南山皆不认识,一股脑干完了活,就找个没人的地方抽烟,脑海中又浮现出新娘浓厚的假睫毛和红润的唇彩。他好像从没想过婚礼这种事,这些年脑子里除了论文就是毕业,还有挣钱,向秋没提,他也没惦记。小时候他就听过大人们的人生轨迹,可不知怎地,当他亲自走过来时,却走偏了,一件应该做的事都没做过,也未活成大人应有的样子。
次日一早,张峰和南山再次上了山。他们约定好在山顶等一天,若还看不到佛像就打道回府。山庄断电的日子着实难熬,等明日来了船,走了算了。今日无雨,阳光直射在山头上。南山用衬衫蒙住头脸,上方云层很厚,下方空着蓝天,海水不够蓝,看起来苍苍茫茫的,没有风,平稳如许。身后传来张峰的声音:“你是为寻死而来的吗?”南山猛然回过头去,只见他刚刚在埋葬妻儿的土地上插了一炷香。南山指着自己说:“我吗?”张峰说:“不然还有谁?我在你的包里看见几盒治抑郁症的药,那些我也吃过,我知道。”南山回过头,望着海,说:“那个摄影师,拍下佛像后,回去就都看开了。我想着,我或许也需要什么来推自己一把。”
张峰说:“我知道。每天躺在床上,不想吃饭不想睡觉,整个人像一具有意识的尸体,还会经常产生生理上的痛苦。一个人若要死,谁也拦不住;可一个人若还想活着,哪怕只是一个极微小的念头,就能让他再坚持一会儿。你拥有一切,而我什么都没了,倒不说多坚强,只是还活着罢了,活着这件事情本身就比自杀看起来更有希望,不是吗?”
南山瞥见张峰的手腕,原来在他的袖口底下一直藏着几道细长的伤疤。他此前还一直用那只濒死的手支撑在船上呕吐的南山,拉着他踩过泥地登岛,带领他穿越丛林,爬上山峰。
二人待了一日,直至日暮低垂,霞光蔓延,海水涨潮,标示着又一日终将落下帷幕。天空中自始至终未曾出现佛像。昨日南山曾听山庄游客说,所谓佛像实则就是陆地上某景点山顶的金身大佛,经光线折射映照于天,若想看,直接前往景点买票即可。傍晚六点,山庄亮起灯,手机信号也突然亮了三格,伴随着一声震动,南山点开弹窗,邮件里写着:“您的论文已通过我刊评审……”张峰站起身,收了折叠椅,背上包,说:“佛不来渡咱们,或许是因为我们的人生还没走到尽头。”霞光照红了他的面庞,从南山的视角看去,竟似散发着神性的佛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