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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花》2024年第12期|张发:那一双乌黑乌黑的眼睛
来源:《火花》2024年第12期 | 张发  2024年12月28日10:00

张发,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任文学期刊《黄河》主编,小说作品被《新华文摘》《小说月报》《小说选刊》选载,曾获《汾水》优秀短篇小说奖,赵树理文学优秀编辑奖。新近有中短篇小说在《山西文学》《中国作家》《黄河》发表。

那一双乌黑乌黑的眼睛

□张发

2024年7月10日上午10时许,一辆满载家具、被褥和米面的皮卡车悄然开进浑源县蔡村镇师家号村,停在村民安六的门前。随后,该村前第一书记、山西省书法家协会副主席颉林一行在前扶贫工作队队长、县疾控中心办公室主任麻兴福以及师家号村党支部书记兼村委会主任师绍慧陪同下,一起向这里走来。

按照师绍慧的要求,安六今天起了个大早,把屋子里里外外认真打扫了一遍,铺了一块塑料布。将常年窝在炕上的妻子抱在屋檐下的太阳地里,给5岁的小女儿洗了脸,梳了头,穿了漂亮的小花裙。在通往院外的砖铺小路上洒了水,静候自己生命里“贵人”的到来。

“安六啊,日子过得可好?”颉林快走几步,老远就伸出了手。故地重访,距他此前完成扶贫任务光荣撤退,时间已经过去两年半。

“好!好!”安六满脸堆笑,紧紧握住颉林的手,忙不迭答应。

众人七手八脚开始解开皮卡车上捆绑物资的绳索,一件一件往下卸。

“小心磕坏了!”颉林率先抬起衣柜的一头,嘱咐准备去抬另一头的老搭档麻兴福。同来的爱心人士李总、杨总和律师王女士每人抱起一只塞了被子被罩、褥子褥单、枕头枕套的大包;师绍慧身高膀阔,一个人提起了50斤装的白面袋,同时不忘吆喝:“安六,你就干站着看热闹啊?”沉浸在极度喜悦中的安六醒悟过来:“是啊是啊,这么多尊贵的客人,都是给自己帮忙呢。”憨笑着,赶快去搬另一袋看上去分量更重的大米……

师家号村2014年建档立卡,当时贫困户67户242人。经过多年持续不懈的努力,截至颉林到来,已经脱贫52户211人,到2019年底,未脱贫仅剩1户2人,并顺利通过了第三方的评估检查验收,宣告全村整体脱贫。2020年,颉林和他的伙伴们继续扩大战果,引进优质玉米品种“太育9号”,亩产可达2200斤;引进“晋谷16号”,提升谷子产量亩产达1200斤;引进优质高粱品种,亩产达1500斤。与此同时,鼓励有条件的农户扩大养殖业,对村里有意向的劳力进行技术培训,拓宽了他们的就业渠道。集体经济也因光伏产业的投入,实现了零的突破,年收入达10万多元。其他诸如教育卫生、村容村貌、养老投保,也都一一达标。2020年元月,山西农村广播的《第一书记扶贫日记》栏目,对颉林进行了专访,节目播出后,师家号的党建和扶贫工作得到了各界更广泛的关注和传播。收听过广播的人有认识颉林的,想不到他一介文质彬彬的书生,在第一书记位置上的故事如此感人至深。感人至深的背后,其实只七个字:无怨无悔地付出。

交出这样一份各方都满意的答卷,颉林却依然意犹未尽,心有余念。去年腊月,饭桌上聊起近来的极端气候,他停住筷子,忧心忡忡地说起在浑源县师家号村扶贫的事:大同地区连日在零下30度左右徘徊,也不知道自己一帮一的对象安六家储存了多少煤,屋子里冷不冷?有一年也是这个季节去他家,大白天,5口人有4口裹着被子窝在炕上,火炉里燃烧的不是煤块,而是路边挖回来的树墩树根。大女儿已经18岁,也不知道有没有找到一个打工的地方。小女儿眼睛乌黑乌黑,头发如一团麻,没有人给梳;小脸蛋总是脏兮兮,没有人给洗,那光景过得……

李总是颉林的朋友,来自吕梁临县,13岁来太原帮人家打饼子,对生活在底层的贫苦人有着与生俱来的同情。李总巴掌一挥:“喝酒!喝酒!等开春天气暖和了,我陪你去一趟,家里缺什么,只要你说话,其余的交给我来办!”

酒桌上也有持不同观点的,当下就说:“帮急不帮穷,你已经动用自己的资源给他家盖了两间房。一年365天,光景怎么过,得自己打拼,靠别人怎么能扶起来?”

颉林把杯里的酒喝下,叹口气:“你们没有去过他家,没有见过他那一家人,情况特殊啊!”

颉林完成扶贫任务回来都两年了,还是如此心心念念,常把师家号和安六一家挂在嘴边,不能不让做朋友的李总动容。李总嘱咐颉林拉一个物资清单,让熟人帮忙在当地买了。正好他的小老乡高贵鹏是上过中央电视台星光大道的网红,他得把颉林的这种认了套就把车拉到底的精神,这种扶弱济贫、关爱他人的高尚情怀宣传出去,让更多人知道。于是背着颉林喊了小高同来。

“亲爱的观众,大家上午好!我们现在是在山西省浑源县北岳恒山脚下一个叫师家号的村子里,请大家跟随摄像师的镜头往这边看——”

往这边看,确确实实,随着小高的介绍,你会看到一户与众不同的人家。

三十多年前,安六娶过一任妻子,是个广灵籍的聋哑人,他们一起生活了将近十年,生了两个孩子都没有存活,后来妻子得病走了。两人当时没有领结婚证,安六给出的解释是,镇上的干部说了,残疾人不能结婚。现在的妻子左海平出生不久就得了小儿麻痹。两人去登记领证,工作人员以同样的理由不予办理。安六这一回变得理直气壮,我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就结不了婚?安六不管不顾,想起来就去镇政府拣难听的话大声叫骂。最后结婚证给予补办的时间是2014年6月6日。这时候他的大女儿已经10岁,儿子也已经8岁。村委会的资料显示,左海平属多重残疾,等级为肢体一级、智力二级,生活不能自理,平日上下炕都要别人托着抱着。

一个不争的事实是,在227户的师家号村说起光景过得最差的,众口一词非安六一家莫属。村民对安六的另一个评价是过光景没有计划,吃了上顿不管下顿。全家种着的3亩4分玉米地,平时也很少见他打理管护,杂草年年没过膝。颉林来村里的上一年,政府给每家贫困户分配了一亩黄花菜的指标,分两年补助3000元,这当然是好事。第二年,等剩余的1500元到了手,安六挖去了黄花苗,重新改种了玉米。打理黄花多麻烦啊,采摘期集中不算,晾啊晒啊,后期加工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看着都让他头疼。安六喜欢现兑现、来钱快的活儿,周边哪个村子里死了人,需要抬棺材,一个电话打来,风雨无阻,随叫随到,吃一顿饭,得一盒烟,赚80块现金,一个上午搞定。这一次,李总一共为他带来了5套崭新的被褥。猜猜怎么着?笔者在电话里获悉,就在当晚,安六弃旧用新,有福即享,5套新被褥用了4套。问他另外一套为什么没有用,缘由是天气热用不着,到冬天就会用。

安六莜面不会做,豆面不会做,玉米面发糕和馒头不会蒸,想吃了,就去外边买,连小米稀饭也很少熬。安六家平时的饭只有两样,焖大米和煮挂面,即便是夏天日头长,也只吃两顿。上次临离开时,颉林曾经从旧货市场上给他买来一个衣柜,一个摆放电视的平柜。时间仅仅过去两年,衣柜的两扇门早掉了下来,问他为什么如此不爱惜别人赠送的东西,安六憨憨一笑:放进去的东西太多,把门给憋下来了。他就没有想到,东西放不进去,不要强塞。

村里安六有属于自己家的宅基地,破旧的房子有安全隐患,不可以再住,他却没有能力再盖起来,哪怕小小的一间。一家人只能临时借住在别人的房子里。后来村里的小学校撤了,村干部又让他搬到那里。再往后,按照当时的政策,在颉林到来之前,政府出资给他在自己的宅基地上盖了一间。日子过得呀,米面买回来没有一个归置的地方,吃完,扔掉袋子了事;水桶代替水缸,砖头上架一块木板,代替电视柜。

浑源县疾控中心来村里定点扶贫,除派出以麻兴福为首的工作队之外,其余在册人员也都一对三,确定了帮扶对象。即中心的每一位工作人员,帮扶师家号的3户贫困家庭。科员王建一分到的3户中,就包括安六一家。

2019年年中,颉林接受山西省文联党组委派,担任师家号的第一书记。新的岗位要接受新的挑战,第一书记要啃第一难啃的骨头,干第一等难干的活儿,一对一帮扶,王建一之外,再加一道保险,他毫不犹豫也选了安六。

读到这里,读者已经明白,我们的书法家心甘情愿认套驾辕,给自己的肩上搭了一条绳索。有人私下对颉林说,你也看到了,他阿斗一个,怎么能扶起来?颉林回他,交代组织,可以找许多客观条件;交代自己,做到问心无愧,就没那么容易。该努力还得努力,咱先尽力去扶。

来师家号之前,颉林担任着山西省文联艺术创作研究中心的研究馆员、创作部部长,省书法家协会副主席。颉林4岁起就跟随父母来到吕梁的临县城里,没有多少农村生活的体验,不晓得庄稼怎么种才可以增产,产业结构怎么调整才能增收。宁可不指挥,绝不瞎指挥。他给自己的定位是,紧紧团结在麻队长和师书记的周围,虚心向工作队、党支部以及村委会的各位成员求教,学习学习再学习,尽快补上短板,力所能及,干好属于自己的活儿。到村没几天,颉林就去县城买了一辆电动自行车,要把师家号土地上的角角落落转个遍。他告诉自己,只有摸清了情况,才有发言权。

那天,等一切安排好了,麻兴福说:“吃饭咱们一起去村里老李家,他家就老两口,干净卫生,莜面豆面还有油糕,都是地方美食,颉主席想吃什么,就让老李给咱做。”颉林说:“往日你们怎么吃还怎么吃,不要给村里添太多麻烦,我怎么都可以。院子里好像没有看到厕所,厕所在哪里?”颉林把他出发前就最为关心的问题提了出来。“颉主席现在要上?我这就带你去。”麻兴福回应道。

从村委会出来,绕过长长的围墙,他们进到后排一处农家的院子里,这里前后住了两户。猜测没有错,果然是露天挖一个大坑,上面搭块木板那种。麻兴福说,要是碰巧前面的这个厕所里有人,还可以去到后面,后面也有一个厕所,两家的房东都已经打过招呼。

看颉林的眉头一直锁着,麻兴福知道他在意的是什么,开始作进一步的介绍,以便打消他的疑虑:上厕所担心撞到人,乡下人的办法是走近的时候,提前咳一声,里面要是有人,作为回应,也会咳一声;还有的时候,里面听到外面来了人,会先咳一声,彼此不会照面。早先,人们都穿中式裤,作为标志,还会把裤带搭在厕所的墙上。

学问还真多啊!颉林被他的介绍逗笑了。

颉林再过两年就要退休,早已心静如水,仕途上没有了想法。组织上派自己来,一定是觉得可以被信赖。他心里有底,自己不是来敷衍应付、打发日子的,完全可以让娘家人放心。

一个好汉三个帮,省城的弟子朋友,有来师家号看他的。受颉林的感染和影响,看着安六一家的艰难,都愿意献出爱心,这个给衣服,那个给米面,有的干脆给现金。他们当中,有个体从业者、有酒庄老板、有幼儿教师、有律师,还有文化艺术界人士。安六一家,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深切感受到了社会大家庭的温暖。

当地农村危房改造的档期已过,每次来安六家里,看到5口人挤一铺炕上,看到另外两间空荡荡的地基,颉林心里都不是滋味。安六啊,好好作务你那几亩玉米,多找活儿干,不要挑肥拣瘦,这个不愿意,那个嫌钱少,哪有不出力不流汗就来钱的?看着你变勤快了,我一高兴,说不定会给你再盖两间房子!

是承诺,也是激励和鞭策。担任师家号的第一书记,颉林当然知道自己工作的重心在哪里。他不熟悉农村生活,一下子难以进入角色,拿不出指导村民脱贫致富的法典,心里那个急啊。

“颉主席,咋不见你把自己的宝贝拿出来?没事的时候,可以写你的字啊,没有谁来打扰,这里多清净!”

“找关系,跑项目,咱给人家写几幅字,应该还能拿得出手,麻队长你快说,需要多少?”说到自己的看家本领,颉林顿时来了精神。

“什么应该拿得出手?你是连续两届的省书协副主席,咱省里高过你的能有几个?”

“那咱就写?”

“还用说,马上,立刻!”

长幅,小品,草书,隶书。这一幅结构严谨、端庄秀丽;下一幅气势恢宏、神采飞扬;再一幅笔走龙蛇,豪迈洒脱。一条条写出来,钤印晾干,装进了专用的袋子。

麻兴福是一个书盲,只知道颉林在省里书法界有名气,看那袋子上印着的文字,才算长了见识。正面:“颉林书法”四个大字,由书法大师欧阳中石题写;背面:颉林,字春林,又字长林,室称二为草堂,1961年出生,山西省祁县人。1987年毕业于首都师范大学书法专业,师从欧阳中石先生。现为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中国书法家协会硬笔委员会委员,山西省书法家协会副主席……哇,哇,后面还有一长串名堂不小的头衔。

“送的时候要不要我跟你一起去?”颉林小心翼翼地问。

“你当然要去啊,见了墨宝,又见了书法家,还不高兴坏了!”

颉林摇摇头:“没有那么神奇,古往今来,见字识人,也就是一个礼数,表示对人家的尊重,换一个人家耐心听取咱们意见的机会,就该偷着乐了。”

麻兴福严肃了表情说:“上上下下行举国之力帮助农民脱贫,县里的各个部门要多认真有多认真,只要咱的要求合理,保证一路畅通。”

家有千件事,先从紧上来。眼下正是雨季,村里的主干道已经被挖开,硬化工程干干停停。这边一汪水,那边一堆土,泥泞不堪,车辆无法进入,村民行走困难。颉林带着自己的书法作品一一登门拜访,态度诚恳,陈述关切。几趟跑下来,各方加大力度,积极筹措资金,督促施工队,国庆节前夕圆满完工。

初战告捷,颉林看着平展展的马路,看着马路上自由出入的车辆和众人,内心的成就感也油然而生。就这样,镇里县里好多个部门的领导和普通的工作人员,认识了省里来的这个只要开口说话就笑眯眯的书法家。

村委会门前,是一个小广场,也是全村老少的聚散中心。卖蔬菜卖小杂货的游商常会把车停在这里。看到一位婆婆在那里买好了菜,还没有认出她是谁家的老人,颉林就走过去手机一扫,把钱付了;听说村里有一位叫师正爱的老太太,92岁,是全村年龄最大的,颉林当即买了一箱牛奶送了过去。好事开头,如是再三。冬季,来了卖衣服的,颉林看见患神经病的村民师正义的衣服有一点薄,不加思索,买了一件棉上衣给他。

一个有趣的故事是,村里有个做豆腐的,叫师维春,常在小广场上蹲摊。颉林打听到他的儿子和女儿都已成家,居住在城里,平时就老两口过。他们种地之外有了这门手艺,除去费用,一年多了万把块钱的收入,日子过得相对宽裕,颉林心里自然替他高兴。就说,过几天自己准备回一趟太原,到时候给我留一桶,咱们这里的豆腐地道,带回去自己家里吃,还要送给朋友。

师维春心里涌过一股热流:咱不是分不清好歹的人,难道非得把一沓子现金放在你的手上,那才叫扶,那才叫帮?这一份沉甸甸的情谊,比金比银,人家是鼓励咱把豆腐做好,把光景过好。师维春记得,这位颉主席前前后后在自己这里三次买去三桶豆腐,每一桶大大小小装十几块、四十多斤。

村民李桂花年龄偏大,孩子不在身边,颉林叫来麻兴福,两人抬起村委会发放的坐便器去她家里亲手安好;患有脑梗的李健康日子过得相对紧巴,应该享受低保待遇却没有列入,颉林就建议村委会重新研究予以增补,然后逐级上报终得认可;残疾家庭李小明的两个孩子正在“吃死老子”的发育期,颉林帮他申请社会救助,好让孩子们健康成长;接到大学入学通知书的王琳为筹措学费发愁,他赶快帮其申请助学贷款;各家的黄花菜收好了销路不畅,颉林就下达任务让自己的亲朋好友买,还通过熟人联系到山西云媒体,亲自代言录制视频,黄花菜很快脱销……

点点滴滴,桩桩件件,深深情无限,丝丝雨绵绵。麻兴福说,颉主席这个人啊,老是想着帮谁一把,只要在他的能力范围内,不惜钱,不惜力。颉林帮到了别人,心里愉悦踏实,会即兴临池奋笔书写,会安安稳稳睡一个好觉;暂时帮不到的,就会成为一桩心事,茶不思饭不想,絮絮叨叨,仿佛落了对方多大的亏欠。

不知不觉半年过去,春节就要来临。比起城里人,乡下人对这个节日格外重视,进入腊月,各家各户就开始忙碌,杀猪宰羊,打扫清理,置办年货。颉林也有他的忙,自费购回300幅空心竖轴中堂。挽袖提笔,喊一声伙计们过来伺候,一幅接一幅,一样大小的“福”字铺满了村委会宽大的办公室,喜气盈盈,流金溢彩。选个吉日良辰,邀了支部书记师绍慧和麻兴福挨门逐户一一奉上。送旧迎新,祈愿各家五福临门,家和业兴,纳祥降瑞,万事顺意。

普通百姓人家也能得到省里大书法家的墨宝,连挂绳都拴好了,自己需要准备的只是一颗钉子。

美好的期许,满满的祝福,你就和着春天的脚步一样一样来吧!怎么能不喜出望外?怎么能不由衷地感激?

春节过后,新冠疫情的防控骤然变得严峻。颉林每天给麻兴福或者师绍慧打电话,了解村里防疫防控情况。他着急着要回到自己的岗位,唯一直通的大巴却是停运,无奈之下只得坐高铁到应县,再让麻兴福开车把自己接回。一场大仗的关键时刻,他不能允许自己不在岗。

师家号新来的第一书记是省书协副主席,这一消息不胫而走。恒山脚下的浑源原本历史悠久,文化底蕴深厚,爱好习字者大有人在。这样,慕名前来拜访的人自然不少。有过几次交流后,知道颉林平易近人,不拿架子,下次来,便结成了团队,没有铺垫,也不绕什么弯子:颉主席,俺们想拜你为师!齐刷刷,那是五六张真诚渴望的脸。好啊,只要大家看得起俺!

这样,每逢节假日,或弟子们前来,或他自己亲往,面对面讲,手把手教,交流体会,畅谈心得,倾囊相授,渐渐的人越聚越多。恒山景区管委会副主任兼县文联主席杨兴儒是颉林的相知,一看这个阵势,自然喜不自禁,亲自主持了正经八百的的拜师仪式,5男5女10名弟子,恭恭敬敬行了拜师礼。杨兴儒即兴发表演讲:当第一书记,颉主席为师家号村辛苦付出,今天的收徒仪式,是文化层面上的扶贫,是面对全县的扶贫!多么难得的机会,多么宝贵地送教上门。包括今天在场的10名弟子,相信我们县众多爱好者的书法水准,很快会跃上一个新的台阶。后来的事实证明,杨主席的话没有夸大其词,大弟子袁和军本来在当地已经小有名气,书艺自不必说;省城书界一位大咖看过理发师苏太珍的作品,叫好之余,感慨地说,像这样的水平,省书协应该主动请她入会。现在,他们之中已经有3位省书协的正式会员。

在省城,颉林是文化名人,政府部门的、行业的、民间的,各种各样的笔会雅集邀约不断,还当评委,圈里圈外认识的社会贤达自然不少。再加一个人缘好,就有了广泛的人脉资源。师家号村地理位置优越,风光优美,民风淳朴,近年来扶贫工作成效明显,村内面貌为之一新。颉林突发奇想,他要请省里的高人写一首村歌,谱了曲,再请名家唱出来,以激励村民的自豪感、荣誉感,珍惜当下,创造更加美好的未来。

村歌《谁人不夸咱师家号》由李玉平作词,赵小也谱曲,高保利演唱,三位都是业内的名流。名家果然出手不凡,歌曲融入了晋北民歌的元素,热烈奔放,欢快流畅,意蕴满满,深情款款。录音棚里制作出来,带给听众的是滋润心灵、沉浸其中的完美呈现和艺术享受,不由得要羡慕,要赞叹:师家号的村民好有福气!

让我们一起来听歌:

恒山云在你那个头顶顶罩,

浑河水在你身呀身边边绕,

青山哟那个绿水画中游哟,

贴心人那个教咱致富往前跑。

天峰岭那个把你怀怀里抱,

翠屏山回荡你那朗朗的笑,

黄花菜那个欲开含苞苞哟,

窗花花那个比了谁更俏。

农家乐那个燃起迎客的灶,

鸡蛋儿碰羔羊呀羊肉里泡,

朋友哟那个来了上凉粉哟,

游恒山也得在这绕一遭。

二人台那个唱起浑源的调,

红绸子扭动杨呀杨柳的腰,

天下哟那个美女出浑源哟,

谁人哟那个不夸咱师家号。

政府有送戏下乡的政策和优惠,师家号是一个大村,农闲的时候,丰富和活跃一下村民的文化生活,当然要积极邀约申请。山西省话剧院、大同市晋剧院两个高规格的演出团体如约而至,梆子一敲,大幕徐徐拉开,生末净旦丑争相献艺,台下人头攒动,如醉如痴,真应了村歌所唱:谁人哟那个不夸咱师家号!

农闲的时候,每到下午,小广场上会有妇女们成群结队出来跳舞,村委会还会定时组织文艺表演。需要添加一些服装道具或者乐器什么的,颉林就会自掏腰包。师绍慧过意不去:“颉主席,怎么又是你掏?”颉林满脸自豪:“我也是村民的一员,应该的呀!”

收了那么多门徒,研习指导,切磋交流,教学相长,受益的岂止是10名弟子?师家号人杰地灵,词作家和作曲家能很快找到灵感,创作出来优美动听的村歌,颉林自己何尝不是?每当夜深人静,他同样会进入亢奋的创作状态。那一段时间,他特别喜欢书写小品、对联、斗方以及各式扇面,简短的诗词、箴言警句,或行或草,或隶或魏,章法力求疏密有致,聚散巧妙。有喜欢的,当下就送出去了。一时间,浑源县以及大同市的许多朋友都得到了他的墨宝。有热心的朋友就建议,要他在古都搞一个书展,集中展示一下下乡扶贫期间在师家号村的创作成果。

2021年5月31日,古都魏碑研究院,中国共产党建党一百周年前夕,以“红心向党”为主题的颉林书法展隆重开幕。省文联党组书记李斌、省书法家协会主席石跃峰、老一代书法名家田树苌,大同市文联领导及当地书界名家悉数到场祝贺。书展共展出这一时期书家的70多幅形态各异的作品,历时一个半月,新华网的点击量将近60万,书法展取得了圆满成功。

颉林为师家号奉献多多,师家号也让颉林收获满满。

上世纪90年代初,记者解海龙的一幅名为《大眼睛》的照片让国人记住了他,这张照片后来被中国青少年发展基金会用作希望工程的标志。照片中安徽小姑娘苏明娟趴在课桌上那双渴望知识的大眼睛,任谁看了都刻骨铭心,过目不忘。

第一次去安六家,颉林同样被他的小女儿那双乌黑乌黑的眼睛所震慑。那是一双清澈明亮、透着灵气、透着对周围世界好奇和求证的眼睛,仿佛有太多太多的不明白要向谁叩问:妈妈为什么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她为什么不可以像爸爸一样在地上走来走去?这就是我们家本该有的样子吗?……

小女孩试着和蜷缩在一旁的妈妈对话,妈妈只是肩膀一抽一抽傻傻地笑,和蔼、友好、良善。再看一眼站在一旁被村民多方差评的她的父亲,木讷、憨痴、笨拙——感谢苍天的眷顾,为她祝福,为她庆幸!

“安二女?听着怎么像一个大人的名字,大女儿呢,你大女儿叫什么?”

“大女儿叫金花,是她姥爷给起的。”

“起得挺好呀,怎不让再给二女儿也起一个?”

“生下她时,姥爷早死了。”

颉林这回可是真生气了:“我说安六啊,你脑子里真像人家说的缺根筋?老大叫金花,老二不就该叫银花了?”

安六给自己脑袋上一巴掌:“嘿嘿——我笨,没有想起来。”

不分时间,不分地点,有时候是睡梦里,有时候仅仅是读到或写到了“眼睛”这个词,那“乌黑”就会猛然跳在眼前:单纯里夹杂着忧郁,那么清晰,那么扎心,挥之不去,驱之不散。颉林多么多么希望她健康成长,成为全家的骄傲,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光明而美好的未来!

安六靠一己之力养活这5口人,不是一般的艰难。工作队和村委会之前已经做出评估,让小姑娘的妈妈左海平享受低保。颉林召集党支部、村委会、工作队联席会议,商讨是不是还可以做出调整?重温国家的相关政策,对比村里已经和准备给予低保待遇的其他人员,他亲自出面一级一级向上反映,镇政府、县扶贫办,最后终于达成一致,除安六本人外,其余4口一律享受低保。这样,全家每月就可以从政府那里领来1300多元补贴。3亩4分玉米地,每年可以收4000多斤,除去各项费用,还能剩1000多元。平时打零工抬棺材也有一些进项,再加上爱心人士这个送衣服,那个送米面,差不多可以衣食无忧。再过几年,大女儿和儿子相继长大,就可以到外面打工赚钱贴补家用。

一对一帮扶,就此划上句号,但那双乌黑乌黑的眼睛成了颉林无尽的牵挂。她要去邻居家找小朋友玩吧,在别人家里,她会看到什么?看到了又会渴望什么?向往什么?想着村歌唱得那么好,颉林的脸不由得阵阵发烧。

酒这东西,喝到了一定程度,常常会管不住自己的嘴巴。一次聚会上,说着说着,颉林就说起长着乌黑眼睛的小姑娘,说起她一家5口住一间房,挤一铺炕,连个布娃娃都没得玩的事来。自己的退休日期一天天临近,很快要从师家号撤退。不管,当然说得过去;管,怎么个管法?地基是现成的,挨着政府已经建起来的一间再盖两间就更好了,可是钱呢,真金白银从哪里来?

看颉林心事重重,举起来的酒杯拿起放下、放下拿起,私企业主孙先生说话了:“颉主席,给我一个账号,需要多少钱,我明天就打过去,好歹得帮你了却这一桩心事!”

“谁的钱都不是大风刮来的,”颉林于心不忍,摇摇头,“谢谢了,我再想想别的办法。”

“颉主席你就高高兴兴代那户人家收了!实在过意不去,给俺写几幅字!”

“咱们是朋友,字可以随要随写,这个这个——数额有点大了。”

看着颉林左右为难,有反应快的举起酒杯:“我代表颉主席敬孙先生一杯!”

颉林赶紧把自己的杯子举起来:“不要你代表,我自己敬孙先生一杯!”人活一辈子,遇到的难题多了,至少在钱的问题上,他还没有求过人。他知道,这一回欠下了大人情。

钱到了蔡村镇政府的账上,颉林找到当地认识的一个工队,讲明了施工要求,把话摊明了:这点活儿,你们不要打算赚钱,就当也献一次爱心,咱们共同帮安六把房子盖起来。看着他一家5口有个宽敞的住处,我这颗心就放下了,往后如果有机会,我争取帮你们揽活儿。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工队的负责人还有什么话说?就这样,上冻之前,接着原来盖好的一间,另外两间宽宽敞敞的大正房如期完工。小姑娘安二女当时还不到3岁,看着她乌黑乌黑的眼睛闪着新奇的目光,颉林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就算脑子里真如村民所说,缺一根筋,安六怎么能不把颉林当“贵人”?两年多的时间里,精神的、物质的,人家帮了自己多少啊!欣喜的是,春节过后,大女儿金花在城里找了一个在饭店当服务员的活儿,每个月可以赚到两千元,成为全家收入的重要来源。院子里的南面,还有3间宅基地,安六在上面种了玉米和各样蔬菜,西红柿、葫芦、茄子都已经座了果,大葱的根部培了土,因为浇水方便,每一样都生机勃勃,长势喜人。一张双人床,两组衣柜,五套加了被罩褥单的铺盖,这个家就像个家的样子了。和师家号的其它人家一样,安六一家不再那么寒酸窘迫,终于可以过上相对正常的生活了。

离开的时候,颉林再一次回过头,笑眯眯挥手和坐在塑料布上的残疾妈妈左海平告别,和站在她身边长着乌黑乌黑眼睛的小姑娘安二女告别。

村子里没有幼儿园,像她这样年龄的孩子,不是去了镇上,就是到了城里,想找一个玩伴都没有。眨眼间,她就该上小学了,国家有义务教育法管着,没有谁可以剥夺她上学的权利。能够想见的是,她的求学之路势必异常艰难,那得她的父亲安六下大决心,做大决断。今天本该高兴的颉主席,感伤却再一次爬上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