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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豆》2024年第9期|王小忠:难以返乡
来源:《红豆》2024年第9期 | 王小忠  2024年12月06日09:33

阿爸将我送到车站时,天刚亮。车站距离班玛草原足足七十公里,皮卡车跑了整整两个小时。刚下车,迎面而来的寒风立刻将我包裹住。我打了个寒战,尿意又上来了。

阿爸嘟囔着:“懒驴上磨屎尿多。”其实我一点儿都不懒,在牧场的这段时间,阿爸每天起来时我早就生了炉火。或许是天冷,我路上多尿了几泡,阿爸就不耐烦了。或许是第一次独自去遥远而陌生的地方,我心里有点儿紧张吧。

车站从市区搬迁到最南端的草原上,像没有厂房的工厂,开阔而空荡。阿爸停下皮卡车,四周又变得朦胧起来,陈旧的带轮子的皮箱在冻僵了的并不平整的地面上发出刺耳的声响。皮箱是哥哥杨旺秀上学时用过的,带着密码锁,显得十分土气。尽管如此,哥哥还是不情愿,说箱子跟他那么多年了,舍不得给别人用。哥哥有他独立的小屋,屋里有衣柜,但他依然喜欢将衣服叠放在皮箱里,不允许我翻动。想起来我就生气,凭啥他有独立的小屋而我没有?

阿妈把收拾了一天的东西往书包里装,根本装不下。阿爸笑着说:“背褡裢去吧,爷爷和奶奶一定会喜欢的。”

阿妈却说:“娃要去大地方,背着褡裢成啥样子呀?再说了现在谁背褡裢?褡裢都成稀罕物了,来来去去转场的马背上都见不到褡裢了。”

阿爸听完哈哈大笑,说:“背着褡裢进城,一定会引起人们的注意。”又说,“听说车站里贼娃子多,背书包反而是一件好事情。”

阿妈瞪了一眼阿爸,也忍不住笑了起来,说:“你这么说,我都有点儿不放心了,要不你送过去吧?”阿爸沉思了一下说:“日子越来越近了,许多事情还悬着呢。马上要读初三了,这点儿胆子都没有的话,他就不是草原上的娃娃。”

阿爸和阿妈仍在喋喋不休。我说:“你们别操多余的心了。”又对阿妈说,“爷爷奶奶在那边,啥都不缺。”

阿妈不高兴起来,说:“总不能空手去吧?让你背点儿东西就不情愿了?能把你压小吗?”

“太多了,书包都快撑破了。”我说,“书和作业都还没装呢。”

阿爸看了看圆鼓鼓的书包和放在桌子上的书本,沉思了一下说:“装到那个箱子里,拉着也轻松。”

阿妈疑惑地看着阿爸说:“哪个箱子?”

阿爸说:“旺秀的那个皮箱,他马上要结婚了,该换新箱子了。”

阿妈笑着说:“我怎么没想起来呢?箱子地方宽,把那坨酥油装上,新磨的糌粑也给爷爷、奶奶带上点儿。”我禁不住紧皱眉头。阿妈又说,“箱子不用背,拉着不费多大力气。”顷刻间,箱子又被装满了。我虽然不乐意,但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来。

去金城的长途汽车要八点才发车。阿爸在外面来回走动,我隔着窗示意让他回去。他装作没看见,双手插进皮袄里,笨拙而固执地来回走动。一直到汽车缓缓驶出空荡的车站大院,看不见阿爸的身影,我心里才突然生出莫名的空落来。

第一次一个人即将坐火车去遥远的郾桥镇,紧张远远超出了兴奋。汽车在平展宽阔的公路上疾驰,两边的草原飞一般倒退,没有夏天的斑斓美丽。在那无尽的荒凉与空旷中,我终于合上了双眼。

中午时分到了金城。阳光透过淡淡的雾气,柔和地洒在火车站的小广场上。我取了票,跟随人群踏上了站台。我努力压制着内心的恐慌,用最快的速度找到了自己的座位。火车缓缓启动了,景色开始向后滑去,高楼大厦越来越少,接着是无尽的田野和偶尔掠过的村镇,再接着便是起伏的光秃的群山。火车进入隧洞,白昼与黑夜相互交替。我不敢离开座位,一边想着堰桥镇上的爷爷和奶奶,一边想着渐渐远去的班玛草原,感觉没有了刚刚登上火车时的那种紧张和害怕。在堰桥镇与班玛草原的反复切换下,我终于忍不住疲惫,靠在座椅上沉沉睡去。梦中我又回到了班玛草原,看到哥哥因我拉走了皮箱和阿爸赌气,也看到了阿妈为操办哥哥的婚事而紧锁的眉头。哥哥的婚事定在正月初八,万事俱备,可是阿爸和阿妈依然忧心忡忡,看来新媳妇不接到家,他们就一直放不下悬着的那颗心……

再次睁开眼,车厢内已亮起昏暗的灯光,窗外的景色一片模糊。我看看时间,发现已过去了三个多小时。不知道这趟旅程的终点会有怎样的惊喜等待着我,因为我已经有整整一年没有见到爷爷和奶奶了。我是跟着爷爷长大的,记忆中除了草原,只剩爷爷忙乱的身影。爷爷离开班玛草原,决定和奶奶在海拔只有五百来米的堰桥镇养老的时候,我突然就有了这样的想法——爷爷在哪儿,我的故乡就在哪儿。

那时候爷爷还年轻,他在班玛草原深处的一所兽防站工作。爷爷的日子很单调,但他乐此不疲,总说他的工作是积德行善的。每年清明前后,我很难在白天见到爷爷。爷爷要离开兽防站,骑着马去更远的草原给牲畜看病接种,直到月亮挂在高原的中天才回来。

“盒饭啤酒矿泉水,花生瓜子八宝粥。来,腿收一下哈。”叫卖声打断了我的回忆。出于条件反射,我赶紧收了下腿,其实我坐在靠窗的位置,根本不关我的事儿。看着手推车上各种好吃的渐渐远去,我使劲咽了咽口水,又将目光转向车窗外。外面是黑乎乎的一片,很远的地方偶尔有灯火闪现,之后便又跌入无边的黑暗中。车厢内有旅客低声的交谈,有列车即将到小站的广播,也有车厢连接处传来的轻微咔嗒声。我第一次长途返乡,它们将成为我心灵世界里最难忘的音乐,也将成为我第一次出门远行最难忘的记忆。

阿爸打来电话,问我走到哪儿了。我根本不知道。他问我吃了没有。我说吃了。没说几句,就挂了电话。我觉得许多人都看着我,我心跳得非常厉害。如果爷爷知道我在火车上连方便面都不敢买,他一定会笑话我的。想到这里,我便站起身,穿过人群,追上小推车。可我还是没有买方便面,我买了盒饭。

火车继续前行,车厢内的嘈杂声渐渐小了下来。当我再次睁开眼睛时,窗外的景色已变得丰富多彩起来。我看到了绿油油的树木,以及一座座美丽的城市。冬天的草原无尽苍凉,然而眼前的景致让我吃惊不已。我目不转睛,直到火车驶进终点站。

爷爷好像比以前年轻了,精神很饱满,可是比以前瘦了。和在草原上比起来,爷爷显得谨小慎微,语气很温和,用词也客气了许多。然而一到家里,爷爷又变成了那个擅长处理各种动物疾病的兽医,嗓门儿变大了不说,语言也变得粗粝了起来。奶奶忙前忙后,笑而不语。

堰桥小镇的房子是爷爷退休后买的。在高原住了几十年的爷爷执意要来这里养老,是因为他几个朋友的介绍,说这里气候宜人,全年最寒冷的日子加起来也不过一个月时间。爷爷没有完全听信朋友的话,他亲自来考察之后便义无反顾买了套小房子。小房子在堰桥小镇中心,房后是一片田园,四季常绿;房前是一条河,常年有游船出没,河岸边芦苇丛生,有鸳鸯戏水。一到傍晚,各种地摊叫卖不绝,好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爷爷选择了一楼,这是奶奶的建议。一楼带有小花园,可以种花,还能种蔬菜。

一年后,爷爷发现住一楼根本不合适。和高原截然相反,堰桥小镇的冬天阴冷潮湿,寒气直入骨髓。一到夏日,令人烦恼而担惊受怕的却又是各种虫子。它们从不打招呼,大摇大摆随心所欲,爬满房间的角角落落。爷爷在堰桥小镇买房养老,是因为心脏和肺部患有疾病。刚退休那年,腹胀和胸闷愈加明显,有时还会出现严重的水肿,整夜睡不着。高原综合征是高原上的人们特有的病症,爷爷自然无法逃脱。

选择买一楼的房子,是爷爷最后悔的一件事。每当寒冷来袭,或是虫子肆意横行的日子里,爷爷就不住地抱怨奶奶。奶奶哪里知道西南和西北竟有这么大的区别,她只知道堰桥小镇海拔低气候好,而且自从住在这里,爷爷的精神状态的确好了许多,没见有胸闷和水肿了。爷爷和奶奶在高原上几乎没有吵过嘴,可是在低海拔的堰桥小镇却经常吵架。于是奶奶赌气说要返回高原。如此三番两次后,爷爷只好花钱在房间里铺了地暖。铺了地暖后,奶奶又唠叨地暖太费钱了。爷爷装作没听见,他一闲就拿着铲子在花园里倒腾。奶奶怕他伤了花儿、青菜,于是二人又在方寸花园里重归于好。

相对而言,奶奶的身体比爷爷健康。爷爷最爱跑小镇卫生院,稍有不舒服,就会买来各种药。买来之后只吃一两次,就丢到一边。

“可以开个药铺了。”奶奶说,“到这把年纪了天天吃药不是件好事情,是药三分毒。”

爷爷说:“年轻的时候把命没当命,成天在草原上奔跑,也没有陪你几天。”又说,“现在就想安心陪你,陪到长命百岁,不吃药可不行呀。”

奶奶羞涩地低下头说:“年轻的时候不见影子,老了才知道惜命了。该走的时候就要走,拖拖拉拉只会让自己受罪。”

爷爷说:“那也不是咱们说了算的。”

奶奶说:“贡巴布像牦牛一样结实,还不是说走就走了?”又说,“欢蹦乱跳的活不过哼哼唧唧的。”

爷爷突然脸色暗淡,他叹了一声,说:“贡巴布走得太匆忙了。”

奶奶也叹了一口气,说:“都想着在这里多享几天福,谁知道是那样的结果呀。”

爷爷面带忧虑地说:“这里海拔低,突然到高原去,心脏肯定受不了。我俩也一样,恐怕都难以返乡了。”

奶奶不说话,爷爷又说:“说这些干啥呢?扎西来了,娃娃长大了,一个人坐火车来的。”爷爷说着朝我竖起大拇指问,“是堰桥好还是班玛草原好?”

我突然明白了贡巴布爷爷突然离世的原因,同时也开始担心起爷爷来。我说:“一样好。”又说,“好不好,主要还是看和谁在一起。”爷爷听后哈哈大笑,奶奶也笑得合不拢嘴。

爷爷说:“你就是个两面派,到这里就说这里好,到草原肯定又说草原好。”

奶奶接过话头说:“还是班玛草原好,出门三步,就能遇到熟人。这里倒好,半天都遇不到一个熟人。”

爷爷说:“这儿不是也有熟人吗?”

奶奶说:“这算啥熟人呀?碰个面还要提前约好几次。幸亏有那点儿园子,要不连个去处都没有。”

爷爷又叹了一口气说:“是呀,刚来的时候还有好几个老朋友呢。”

我问爷爷:“他们都不在这儿住了吗?”

爷爷说:“好几个都没有了。”又说,“都说还是草原好,可是一回去就再也没有回来了。”

我低声说:“索南吉奶奶也走了。”

“啥时候的事情?”奶奶显得非常惊讶,她说,“她在这里带了好几年尕孙子呢,前几个月还见到她了。”

我说:“就上个月走的。”

奶奶擦了擦眼泪,说:“太突然了。”又说,“现在的人也太脆弱了。”

爷爷说:“命值钱了,反而就脆了起来。”

奶奶说:“你这说的是啥话?命啥时候不值钱呀?”

爷爷说:“娃娃来了,我们净说这些不上串儿的话。”又问我,“想吃啥呢?坐了那么长时间的火车,饿不饿呀?”

我摇了摇头,说:“不饿。”

爷爷笑了起来,说:“你是没心思吃,我看出来了。”

奶奶插话说:“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

爷爷说:“娃娃是坐着火车来的,不是跑着来的。”

奶奶说:“坐着来就不饿吗?你睡觉起来还喊饿呢。”奶奶说完就去了厨房。

爷爷拉着我坐在沙发上,说:“堰桥小镇虽然吃的很多,但没有草原上的可口,太辣了,吃一顿可以,两顿以上就不行了。”又说,“吃完饭我们去街上走走,让你奶奶也散散心。平日她守着小花园,快成窝里老了。”

奶奶在厨房里说:“街上有啥意思?不如去房后的田园里看看。”

爷爷说:“田里有啥好看的?”爷爷嘿嘿一笑,又说,“娃娃来了,让他见见世面。”

奶奶不再说话,厨房里一片锅碗瓢盆的磕碰声。

奶奶还是没有出去,我和爷爷在堰桥小镇转了一圈。小镇的确很漂亮,尽管是冬天,但感觉不到过分的寒冷。河岸边全是芦苇,白茫茫一片。街两边的树叶像夏天时的一样,绿油油的,花园里还盛开着叫不出名字的花。爷爷在大街上背着手,面带笑容,看起来文明极了。但是我知道,爷爷是班玛草原上有名的兽医,人们都称他杨一刀。爷爷在工作上从不马虎,经常半夜骑马去很远的草原。爷爷那么做,并不是为了让大家记住他,而是为了救治患有疾病的牲畜。他常说,牲畜和人是一样的。然而在岁月的流转中,爷爷的身体一年不如一年了。还未到退休年龄,身体很明显已经扛不住高原气候了。他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在草原上驰骋,也不能轻松自如地爬上马背,但他依然履行着自己的职责,不肯离开兽防站。阿爸跑前跑后,用尽各种办法,才让爷爷提前一年退休了。

奶奶将箱子里的东西都取了出来,整整齐齐放在桌子上,同时还将酥油和糌粑像在草原上一样放在橱柜里。见天色还早,奶奶又提着铲子去了花园。奶奶分身乏术,她心念草原但又不能丢下爷爷,因而她把那方花园当成了班玛草原。不同的是这里的冬天也能种各种花和青菜,奶奶对此十分满意。

爷爷和奶奶起来得很早,他们又去花园了。花园在爷爷和奶奶的打理下,被分割成许多田字格,每一格里都有不同的种子要萌发。

奶奶说:“今年不等过年就立春了,提前翻好地,要保持良好的墒情。”吃过中午饭,爷爷奶奶没有休息的意思,我们再次来到花园里。阳光很温暖,花园里新翻的泥土散发出浓浓的土腥味。

爷爷坐在一把小椅子上,看了看蓝天,说:“再过半个月就要过年了。”

“我想回趟家。”奶奶说,“正月初八旺秀要结婚,不去心里不安稳呀。”

“你去我也去。”爷爷没有思索就说,“快十年都没回去了。”

奶奶笑着说:“你过去就回不来了。”

爷爷说:“我的命没有那么脆。”又说,“真想过去一趟。”

“一个个和你一样有残病的都摆在眼前。”奶奶说,“你这辈子甭想再回班玛草原了。”

爷爷也笑着说:“你别说,现在的人就是脆,你还记得那个画画的吗?”

奶奶说:“那时候能填满肚子就不错了,没有现在这么多想法。”

爷爷说:“和想法有啥关系呢?那时候的人就是硬气。”

我问爷爷:“哪个画画的?”

爷爷看了看奶奶,又看了看我,笑呵呵地说:“那时候你阿爸都没有你现在大。”

我问:“画画的怎么了?”

奶奶笑着说:“你爷爷年轻时爱招揽不三不四的人,他们一来就坐在家里不走。”

“啥叫不三不四的人?是搞艺术的好不好?”爷爷说,“跑到高原来画画,人生地不熟,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奶奶说:“都不是因为吃的紧张吗?”

爷爷说:“那也没有把你饿死呀。”

奶奶无奈地叹了口气,说:“你当他们是朋友,可是他们当你是朋友了吗?”

爷爷说:“那是他们的事,管不着。”

我又问爷爷:“画画的吃得惯牛羊肉和酥油糌粑吗?”

爷爷呵呵笑着说:“你和那个画画的一样,想得太美了。”于是爷爷给我说起那个久远的故事。

爷爷说:“几十年前的大冬天,草原上来了一个画画的,他冻得话都说不出了。那时候兽防站只有两间小房子,一间我住,另一间是药房。我收留了他,也算是救了他的命。”

“让画画的住药房了吗?冻死了吗?”我问爷爷。

爷爷笑着说:“和我挤一间房。”

我又问爷爷:“奶奶住哪儿呢?”

奶奶插嘴说:“我才不住他的兽防站。四处没人烟。”

爷爷对奶奶说:“离公社也就一截距离,不是你说的没人烟。”

我想象不出那时候的情景,因为我上学时兽防站附近已经很繁华了。

我又问爷爷:“画画的后来怎么样了?”

爷爷说:“画画的是南京人,他第一次来高原,可总是闲不住。于是我就陪他在各个帐篷间奔走。”爷爷沉浸在过去的岁月里,他半闭着眼睛,慢悠悠地说,“那时候草原上的雪比现在多,天气也比现在冷。那个画画的只要走出帐篷就喊冻,我让他从牧民那里买件皮袄,他不肯。可他用身上不多的钱从供销社买了一卷黑布,又买了针线,之后把黑布来回折起来,用针线缝好,并在中间剪了个洞,然后从头上套下去。黑布很长,一直到腿弯处,我担心他走不动路,毕竟不是牧区的人,没有穿过皮袄。但他办法多,他把黑布从两腿间再剪开,又用麻绳一圈一圈绑了个结实。啊啧啧,那聪明的东西。”爷爷说到这儿又忍不住笑了起来。我的眼前突然似乎跳出那么一个形象来——加勒比海盗?蝙蝠侠?还是披着黑色斗篷的厉鬼?

“后来他走了,再也没有到草原来过。”爷爷叹了一声,“现在人们怎么就变得这么脆?人家一个南方人,第一次来高原,也没见有高原反应,整天还东奔西跑,厉害得很。”

“雪下了整整七天,草原变成了地狱,一直到第九天才见太阳。花花白白的太阳没有一丝活气,风很大,山头似乎都在挪动。”爷爷说到这里,停了一下,他看了看奶奶。奶奶似乎想起了什么,奶奶的双眼里灌满了茫然——奶奶又想班玛草原了。

爷爷继续说:“雪在牛的肚子下,羊在雪的肚子里。十几天过后,羊群渐渐露出来了。成千上万的羊在草原上像士兵一样,一动不动,都被冻僵了。”爷爷说着就流下了泪水,他沧桑的脸庞上布满了惊悸和愤怒。“画画的把当时的场景都画了下来,许多年后,听说那画换了一辆高级汽车。”爷爷说,“羊全部冻死在草原上,狼也快疯了,它们拖着疲惫无力的步子,摇摇晃晃地在冻僵的羊群中移步,连用尾巴拍打僵硬的羊腿的力气都没有……雪水滋养的草原在夏日来临之际充满了活力,青草出芽的声音都能听见。一个夏天,草比人还高。那样的年景毕竟不多见,虽然遭受了空前的灾难,但在以后的几年时间里,水草很好,牛羊繁衍也很快……画画的还是厉害,他不怕死……”

那天晚上,爷爷不肯休息,都半夜了,还要说过去的事儿。迷糊中奶奶还不断对爷爷的故事进行校正,后来我就睡着了。

立春刚过,堰桥小镇的天气就渐渐暖和了起来,爷爷和奶奶除了在那方花园活动外,很少去外面。“没有亲戚,没有朋友。”奶奶说,“住在一个小区的,也就出进打个招呼,始终无法坐在一块儿拉家常。”

爷爷说:“喝茶图个清静,坐在大路边丢人现眼的。”

奶奶说:“不会打牌,也听不懂她们说的话,混不到里面去。”

听爷爷、奶奶这么说,我也有所察觉。小区门口有个早点铺,清晨时分,各种桌椅都摆了出来。一杯豆浆、一笼包子,之后别的爷爷们便喝着清茶,五花八门地唠着。别的奶奶们或于马路边散步,或在麻将桌上喜笑颜开。总之我的爷爷和奶奶在小区就是独立的存在。我觉得坐在路边喝茶吃早点自由自在挺好的。再说了打牌也是一种交流,然而我的爷爷和奶奶始终无法融入其中,或许他们在这个相对陌生的群体里,没有找到适合融入的方式吧。

“这么多年了,也习惯了。”奶奶说,“有时候真想找些老熟人说说话,可是……当时怎么就没考虑到住在同一个小区呀?”

爷爷笑了笑,安慰奶奶说:“我们有自己的小世界。再说了,当初并没有想那么多。”

我对爷爷和奶奶说:“堰桥小镇上不是有许多甘南人吗?”

奶奶说:“是有很多,但都很分散,聚不到一起。”

爷爷说:“各活各的,就算聚在一起,也不一定能说到一起。”

我不理解爷爷和奶奶的想法,但我心里想,堰桥小镇气候这么好,走出小区大门,到处都是可以游玩的地方,爷爷和奶奶故步自封,不愿和其他人交流、融合,因而显得孤独,渐渐失去了最初的好感,才对草原有了无尽的思念吧。

奶奶叹了口气说:“在草原上大家可以随心所欲,而在这里像被关在一个个小小的盒子里。”

爷爷点了点头,补充道:“是呀,草原上的人们想说啥就说啥,而在这里,虽然也有熟人,但一接触突然间就变得陌生起来了。”又说,“我真想回到班玛草原去,那里的风,那里的云,那里的羊群,还有那份自由、那份热情,是这里无法比的。”

“不过我们既然在这里安了家,有了自己的小世界,还是要热爱的。”爷爷笑着说,“我们不是也幸福着的吗?”

奶奶点了点头说:“是的,我们也有新的朋友和邻居,虽然不如草原上的那么亲密无间,但有了困难,大家还是能相互关照的。”

春天是堰桥小镇最美的季节,万物复苏,鲜花盛开。在这样美好的季节里,爷爷和奶奶守着那方小花园,还是不愿意出去。偶尔去房后的田园里挑些菜,已算是破天荒了。

离哥哥旺秀的婚期越来越近了。阿爸来了几次电话,他知道爷爷的身体状况不允许爷爷和奶奶再返高原,但还是希望爷爷和奶奶回来一次。爷爷显得很焦急,奶奶更是坐立不安。旺秀要结婚了,那是他人生中的一件大事,作为家人,作为长辈,他们在场当然最好不过了。爷爷和奶奶如此纠结,就是想回去一趟,同时也想见见多年未见的老朋友。往年过春节,全家人都要到堰桥小镇来,但今年不行,所以阿爸让我早早过来陪爷爷和奶奶。这几天我的心里也很着急,没有刚刚到来时的那份新鲜感了,感觉真没有可以去的地方了。

阿爸又来电话了。阿爸万分叮咛,让我不要有回来的念想,要好好陪着爷爷和奶奶过年。然而就在那夜,奶奶不肯休息,她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连声叹气。爷爷似乎受到了惊吓,他一边给奶奶倒水,一边说:“你这是要吓死人吗?”

奶奶说:“不会有事儿的,我不会丢下你的。”又笑着说,“要走也是你先走。”

爷爷也笑了起来,说:“你这一惊一乍的,不让人睡觉。”

奶奶说:“你不是也没睡着吗?总是翻来覆去的,害得我睡不着,才起来了。”

爷爷说:“我不知道想啥,心里乱七八糟的,总是不安稳。”

奶奶说:“我是突然心悸气短,胸口闷。”奶奶说着抹了一把额头,“汗都出来了。”

爷爷笑着说:“你是想回家了吧?可是你找的这个理由也太吓人了。”又叹了一声,“要不回去一趟吧?”

奶奶立刻绷紧脸说:“你不想要命呀?想丢下我一个人吗?”

爷爷说:“没事儿就睡吧,别把扎西吓着了。”

“你心里只有扎西,怎么不提旺秀?”奶奶说,“我这心还跳呢。”

爷爷说:“心不跳就麻烦了。”

奶奶说:“跳得比平常凶呀。”

爷爷、奶奶说着回了卧室,关了门。我被他们吵醒后,一边想着家里的热闹情景,一边担心爷爷、奶奶,再也睡不着了。

接连好几个晚上,奶奶都是因为突然心悸而半夜起来,但奶奶说啥都不去医院。奶奶说:“在高原住了大半辈子,来到海拔几百米的地方,还会有啥事儿呢?”

爷爷笑着说:“你是想回班玛草原了吧?”

奶奶也笑了笑说:“我回去了你怎么办?”

爷爷不说话,尽管有我在,但爷爷还是不想让奶奶回去。奶奶闷闷不乐了好几日,干啥事情都心不在焉,索性连小花园都不去了。

这天早上,爷爷有了新的决定,他对奶奶说:“要不回去一趟吧?”

奶奶瞪了一眼爷爷,冷冷地说:“你不想要命了吗?想丢下我一个人吗?”

爷爷说:“你回去,旺秀的婚事完了就赶紧回来。我不去,可以了吧?”

“真的?”奶奶像小孩子一样露出兴奋的笑容,之后又说,“可我不放心。”

“有扎西呢,再说就回去半个月。”爷爷说,“等你回来,扎西就该开学了。”

奶奶迟疑了半晌,说:“那我真就回去了?”

爷爷说:“去吧。有扎西在呢,你别担心。”

“别天天在外面吃,尤其是扎西,外面饭吃多了不长身子。”奶奶说,“园子刚翻好,要等我回来种,你别瞎折腾。”

爷爷不住地点头,但他的眼眶里却闪烁着不易察觉的泪花,似乎对奶奶回家的决定有了悔意,神情中也略带着一丝不安。

腊月二十早上,我偷偷跟爷爷说:“火车票一张都买不到,哪怕是站票。”

爷爷露出不愉快的神色,严厉地说:“你想让你奶奶站死在火车上吗?”

我说:“站票都没有。”

爷爷说:“你不是有办法吗?都这么大的人了,票都不会买。”

我知道,不能跟爷爷做过多解释。不是爷爷不懂,而是爷爷压根儿就不相信买不到票。于是那天中午我和爷爷打车去了火车站。其实,我是从爷爷决定让奶奶回去的那一刻就开始订票的,已经过了整整两天,还是没有抢到票。

终于到了车站,买票的队伍像一条看不见头的长蛇。爷爷坐在广场的椅子上,我跟在那长蛇的尾巴梢上排队等待。前面的队伍挪动着,后面的队伍推搡着。不管卖票的窗口开或关,更不管有没有票,我和爷爷就那样并肩作战,坚守阵地。太阳快要落山时我排到了窗口前。爷爷在队伍的一旁分外激动,恨不得将手伸进窗口。一切和我在手机上看到的一样,去金城的票一张都没有。本来激动万分的爷爷有点儿承受不了,他抢在我前面,又问了一次,卖票的阿姨很客气地说:“站票都卖完了。”

爷爷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愣在那里不知所措。回去的路上,爷爷一句话都没说。奶奶似乎早已知道了结果,或者她趁我和爷爷不在的时候给旺秀打过电话了,因而显得无所谓。当然,我也没有完全放弃,接连好几天,半夜醒来,我都忙着要抢一阵子票。

我以为没有买到火车票奶奶就死心了。腊月二十四早晨,奶奶心急得不行,她再也坐不住了。她不管爷爷的阻拦,执意要去班玛草原,我和爷爷只好送奶奶到长途汽车站。

“其实也差不多。”爷爷说,“汽车的椅子比火车的还舒服呢。”

“我们到堰桥小镇定居的时候,也是坐长途汽车过来的。”奶奶说,“七个多小时就到班玛草原了,坐火车还得倒车。”

我说:“我家有辆火车就好了,就可以直通班玛草原和堰桥小镇。”

爷爷奶奶都笑了起来。爷爷说:“那我们就等着那一天。”

奶奶却说:“如果真有那一天,你就把我们的骨殖拉到班玛草原去。”

爷爷若有所思,说:“骨殖一定要拉到班玛草原,一定要返回草原的。”

送奶奶回来的路上爷爷一直沉默着。我也想回班玛草原,对于堰桥小镇,我是不大喜欢的。不过话说回来,如果爷爷、奶奶不在这里定居的话,我做梦也不会来到这里。一路上,我的心里也有点儿堵,不知道该说些啥、该怎么说。阿爸再三来电话,让我一定要照顾好爷爷。阿爸还说了,旺秀一完婚,他会送奶奶过来。马上要过年了,阿爸还转来了很多钱,让我和爷爷安心在小镇上过年。

我陪着爷爷回到家,屋里一下子变得空荡荡的。爷爷有点儿无所适从,尽管他努力掩饰,孤独和失落依然挂在脸上。那天晚上,餐桌上摆满了奶奶临走时亲手做的饭菜,我和爷爷都不说话,四目相望,久久不愿下筷。

自从奶奶返回高原后,爷爷像换了一个人,他神情恍惚、木讷寡言、迟钝健忘……我看到了另一个爷爷——无限孤寂、眼神空洞,仿佛失去了生活的重心,整日在房间和小花园里来回转悠。夜幕刚一降临,他就靠在窗口,似乎等待往昔复现。

我安慰说:“过几日奶奶就回来了。”

爷爷只是淡淡地笑了笑,却没有回应。那段时间我变得无比忙碌,除了照顾爷爷的生活起居,还要陪着他去小花园聊天儿。但无论我怎么努力,爷爷始终高兴不起来,我的内心也充满了失败感和无奈感。

班玛草原还沉浸在寒冷的季节里,而堰桥小镇已经热了起来,水渠边的碎花都开了。这天早上,爷爷突然要去外面走走。爷爷背着手,在前面走着,我跟在爷爷身后,心里想着,这两天奶奶就要回来了,奶奶一回来,我就要回去了,因为马上要开学了。

爷爷最后在一条深巷里停了下来。爷爷转身对我说:“怎么还没开门呢?”深巷里没人,爷爷嘀咕了一阵,又反身往回走。

没等我开口,爷爷又说:“只有这里的菜籽儿最好。”

我笑着对爷爷说:“菜籽儿到处都有,非得要来这么僻静的地方买吗?”

“这你就不懂了,其他地方的菜籽儿都是培育的。”爷爷说,“这个地方是你奶奶找见的,明后天你奶奶就回来了,也不知道今年要种些啥。”

“往年都种啥呢?”我问爷爷。

爷爷说:“芹菜、菠菜、葱、白菜,就这些,其他的吃不惯。”

“种点儿果树吧。”我又说。

“不能种树。”爷爷说,“地方小,种了树就没地方种菜和花了。”

“奶奶来电话了吗?”我问爷爷。

爷爷说:“她一到草原就会忘记我的。”

我说:“过两天她就回来了。”

爷爷笑了笑,那笑容如同孩子期待糖果般甜蜜。然而这份期待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渐渐被焦虑所取代。爷爷站在窗前凝望已成习惯了。爷爷每天都重复着同样的动作,我看着心里很难受。可阿爸在电话里总是没有畅快地回答奶奶的归期,明天明天明天……已经说了十几个明天了。

这样的日子极其漫长,爷爷的眼神也开始迷茫起来。我害怕看到爷爷这个样子,但又不知道该如何让他重新回到以前的状态中去。

有一天傍晚,雾气很重,我陪着爷爷来到小花园里。小花园已经翻过了,爷爷拿着那把精致的小铁锨,笑着对我说:“还是算了,园子是你奶奶的,翻过了再就不能再随意翻动。”爷爷拄着铁锨,又喃喃自语,“也应该回来了……”我心中一阵酸楚,不知道该如何回应爷爷。

生活总是充满了意想不到的事儿。就在我和爷爷准备回屋的时候,阿爸来电话了。阿爸哽咽着说:“奶奶走了……奶奶回家后,总是说心悸、胸闷。旺秀完婚的那天晚上,奶奶突然不说话,我们还没送到医院,她就走了……说是心肌梗死……”奶奶先前没有任何大疾病,怎么会这样呢?我强忍着没有大声哭出来,可眼泪却不由自主流了下来。

爷爷做梦也不会想到一向健康的奶奶会突然离开尘世。他看到我流泪,还以为我想回家了。爷爷说:“你奶奶过两天就回来了,不行你明天回去吧?也该开学了。”

我抽泣着对爷爷说:“奶奶走了……说是心肌梗死……”

爷爷似乎早有预感,他没有感到意外,也没有撕心裂肺地叫喊,他将那把精致的小铁锨插进泥土中,缓缓坐在地上。“说好不会扔下我的,说好要让我先走的,怎么说话不算数呢……”爷爷脸色苍白,双手捂着脸,伤心地哽咽着,“就不应该回去的,不应该丢下我一个人……”许久,爷爷缓缓抬起头望向远方,眼神里充满了无限的哀伤与茫然。

“她提前去探路了,她一定是在那边等我。”爷爷喃喃自语,“过几天就去找你,那边人生地不熟的,你可别走丢了……”爷爷吃力地拄着那把小铁锨,想站起身来,他的声音也变得低沉而沙哑,仿佛所有的悲伤都凝聚在这短短的几句话中。我连忙扶住爷爷,可是爷爷已经站不起来了。爷爷的身子变得如此沉重,好像背负着整个世界。

爷爷断断续续地说:“我应该回到草原去,我一点儿都不害怕。我一定要回去,她不能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

我和爷爷慢慢挪到房间里,屋内昏暗而寂静,只有爷爷的喘息声在回荡。爷爷坐在木桌前,轻轻抚摸着压在玻璃下的他和奶奶的旧照片,照片中的奶奶笑容灿烂。爷爷看着摸着,又哽咽了起来:“说好要让我先走的,怎么说话不算数呢……”

我再也忍不住,捂住嘴跑到园子里,放声痛哭着。天气慢慢变化着,雾气也向四周扩散,一片晚霞终于露了出来。园子里新翻的泥土湿漉漉的,不知道是奶奶故意留着没拔,还是它注定要逃脱一劫——小铁锨旁边生长着一棵不知名的野菜,它孱弱而孤独,在微风中摇晃着。

【王小忠,藏族,甘肃甘南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黄河源笔记》《洮河源笔记》等五部,长篇儿童小说《重归多瓦村》等四部。小说集《五只羊》入选“2020年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之星”丛书。曾获第四届三毛散文奖、甘肃黄河文学奖、第五届《朔方》文学奖、第十三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