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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聋人吉小果》:向左向右,皆有岸
来源:芙蓉(微信公众号) | 薛喜君  2024年07月03日09:18

吉小果是晓伟的影子,晓伟是吉小果的化身。晓伟不是吉小果。

认识晓伟,带着强烈的目的性。我想了解聋人的生活,我想知道他们是如何挥发活着的苦痛与喜悦?与此同时,我也带着痛苦怀疑自己是否居心叵测?但我还是带着诸多疑问一步一步走向晓伟,走向吉小果。很多时候,我们管不住自己脚步时,会找出各种理由搪塞,比如缘分,比如命运——晓伟是能说话的聋人,他在企业工作。这个企业有一个残障群体。之前,我没有与聋哑人打交道的生活经验。

于是,我努力地寻找儿时的记忆。

母亲有一位聋哑表哥,我叫他四舅。我有记忆时,四舅就在我们镇上的钟表刻字社工作。是的,我总是固执地把我长大的故乡称为镇。四舅好像是擅长修理钟表,为什么是“好像”呢?因为我不知道四舅是因为自身聋哑的身份,学的修理钟表?还是因为喜欢才学的手艺?我到钟表刻字社去找过四舅。起因是借用同学的钢笔,却不小心把钢笔掉到凹凸不平的砖地上,笔尖儿弯曲得无法写字了。一管钢笔赔不起,换一个笔尖也需要五毛钱。七十年代末的五毛钱,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对于我这个初中生来说,也无疑是一笔巨款。而且,同学一再和我强调,钢笔是新买的,如果她继母知道笔尖儿被我摔坏了,不仅会骂她,还会和他爸打架……那个年代,我听了太多关于后妈的故事。我吓得吃不下饭,睡不好觉,夜里的梦都血淋淋的。我只好与母亲如实交代。

“去找你四舅。”母亲的脸色晦暗,语气没有一丝温度。

依照母亲的指示,我去钟表刻字社。刻字社在正阳街,我进去后,发现那里人头攒动。我不知道那个时代的人们,怎么有那么的钟表可修,有那么多的字要刻?我站在柜台外,理直气壮地说:“找我四舅,他叫贾——”四舅身材细高,脸上棱角分明。他从里间出来,接过钢笔鼓捣几下,又在一个铁器上敲砸了一阵子,笔尖就完好如初。四舅还冲我“啊、啊”了几句,我猜他是让我快回家,不要在路上贪玩之类的叮嘱。

在我心里,与其说哑巴四舅是个谜,不如说,我对聋哑人的好奇。

有一年夏天,四舅来我家。我对他啊啊的“说话”,和胡乱比画的交流,除了好奇,什么都听不懂。在我看来,他的比画就是乱。我想,我父母可能也是一半靠猜,一半没猜明白。母亲说,四舅小时候非常聪明,六岁那年生了一场病,因为高烧才哑了。后来,四舅结婚了,四舅母也是聋哑人,长得白白胖胖。我和四舅母没交流过。我知道她是我的四舅母,她可能也知道我是她男人的表外甥女。我除了对四舅母的长相记忆犹新,还对他们的婚房情有独钟。四舅母的婚房是坐西朝东的厢房,整洁利落。夜晚的灯光很柔和,尤其窗帘后面与夜色交相辉映的灯光,更让我心头浮出诗意,我想,我家要是能有这样的房子该多好,我在灯光下读书遐想……几年以后,四舅离婚了,好像是因为生育问题。那时候,我还不懂生育,更不知道,生育能影响到婚姻。再后来,四舅离开了钟表刻字社,去了省城。

四舅终生无儿女,我差点做了他的女儿。不久,四舅再婚,新四舅母也是聋哑人,她带来一儿一女。

这是我和聋哑人最直接的接触,但那时候我还是吃泥巴玩土的小孩。因此,我对聋哑人的世界几乎一无所知。我和晓伟先是加了微信,虽然我迫不及待地想交流,但我又十分小心谨慎,生怕哪一句话碰到他的忌讳,也怕我无意中伤了他的自尊。我试探着一点点深入,但他的回答,打消了我的顾虑。从微信交流来看,晓伟毫无避讳,坦率热诚。

这是一次愉快的访谈。

仅靠微信交流,还无法支撑我讲述吉小果的生活。有一天,晓伟邀请我去他工作的地方看看。我怀着好奇应邀而至,晓伟在办公楼下接我。见到我,他笑出一道光。敦厚帅气的晓伟,给人一种亲切感,他带我走进他们的生活。于是,我走进了一个无声且喧哗的世界。看到我,他们只是瞄了一眼,又继续沉浸到双手“舞蹈”的喧哗中。我不敢用好奇的眼光打量,怕亵渎了他们……一个带着耳蜗,开朗活泼的女生走过来,她说,“你是来管我们的领导?”我说不是。“那你是新来的老师?”我说我来看看你们。

她笑了,也笑出一缕光。

中午,我与晓伟和他两个朋友吃了饭。他们或许就是于灯,林浩然的化身,但我不敢确定,因为我不了解他们是否有着于灯和林浩然的身世。晓伟成了我的翻译,他为我解读他朋友的手语——我意识到了自己的狭隘和无知。其实,聋人的生活丰富多彩,他们在他们的世界里丰满而又多姿。只是听人的优越感,限制了自身的认知,也暴露了自身的浅薄。于是,我脑海里的吉小果也充盈起来。

也就是说,吉小果在我心头活了,并以饱满的热情向我走来。

在讲述吉小果的生命时,我几乎是处在一种癫狂的状态里。白天,我与吉小果对话,傍晚,我行走在公园的栈桥上,街灯透过枝叶的缝隙,把我的影子缩短或拉长。我在微醺的夜色下,我与心对话,与吉小果畅聊。我很为自己把吉小果的一生,展现出来而洋洋自得。我甚至还想,我一定让晓伟看到吉小果,让天下的聋哑人认识吉小果。也让吉小果知道,他或许就是晓伟的影子。

完成文本的那个傍晚,我走在林荫木板栈道上的脚步都轻盈无比。创作收官的那一刻,总是令人兴奋,我想,今夜一定睡个好觉。

午夜,我却突然从睡梦中醒来——有个声音告诉我,你那四万字的文本,是吉小果的前生,不是他的今世。你不过是个书写者,你没有权利篡改他人的命运,没有资格编撰别人的人生……我豁然地坐起来,惆怅如一股悄然而至的大水,从心头蔓延上来,瞬间就淹没了我。我如一个溺水者,在漆黑的大水里沉落,浮起,浮起,沉落——我没能如实地再现出吉小果今生的喜悦和苦痛,这是他愤怒的反抗。虽然,吉小果的前世今生都是聋人,但他用顽强,用坚韧抵御了生命的寒冷。他用努力化解了吉村的卑微,用积极制约了邱文璐的愤怒——但在已经完成的文本里,他却是温室里的一棵独苗……我还听到吉小果的画外音,写作者又怎么样?写作者也要依据个体命运的脉络书写,写作者不是强盗,不能用“烧杀抢掠”的手段压制真实。

于是,我果断地把四万字的文本扔进垃圾箱。

再重新面对吉小果,仿佛是一场离别后的相聚。我看到他的赤诚,和鲜血淋漓的袒露。吉小果满脸泪水,他说:终于有人肯读我,并读懂了我——人生难得知己。

当创作深入灵魂,我的贪婪又开始显露。

我看过晓伟跳舞,但我没听过吉小果唱歌。我不敢打扰吉小果,因为之前的不敬,我一直心怀愧疚。因此,我问晓伟,能唱歌吗?他说,以前唱过。现在能唱吗?他说:跟不上调,差不多也行。我哼哼两句,给您听:“这些年,一个人,风也过,雨也走,有过泪,有过错,还记得坚持什么。真爱过,才会懂,会寂寞,会回首。终有梦,在心中……” 晓伟的歌声,也是他的心声,瞬间就击穿了我一直以来伪装的坚硬。

那一刻,我泪流满面。

就在我与吉小果告别之际,我接到晓伟的电话,他与我分享了喜讯,他们获得2023年全国残疾人排舞比赛第一名,他个人获得道德风尚奖。我心头一惊,吉小果在他之前,也获得了最佳领舞。命运真是一个奇妙的东西,吉小果和晓伟的前生今世,有着怎样深厚的因缘啊——晓伟和吉小果用他们生存的轨迹,用他们努力的拼搏告诉我,生命是一个道场。只要心中有光,脚下有力,就能抵达彼岸。只要不放弃,只要不懈怠,生活的火花就一定能跨越生命矛盾的鸿沟,从这道风景向另一处风景前行,并在闪耀的火光中,见到命运片刻。

这个片刻就是活着的真谛,也是生命的本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