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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以用雪来款待我”——关于《雪隐于雪》的一次冒险
来源:《钟山》 | 童欣  2024年05月06日09:10

我不是第一个被困在六极岛的玩家。某天深夜,灯光如雪花飘落,洋洋洒洒覆盖了这本名为《雪隐于雪》的小说。我拂过积雪,正要翻到结尾,手指触碰到的纸面突然融化成透明的水。与此同时,我飞速缩小,变成书里的字那么大。我明白这是游戏启动了,在4202年,书籍被设计成随机开启的冒险游戏,一旦触发小说家的机关,读者就会被拽入书中的虚拟时空。我站在一望无际的水里,眼看水势越涨越高,正琢磨如何逃生,就见方方正正的字从汪洋里浮起,手拉手连成船的形状。我连滚带爬登上字船,顺着风漂到了一座长满红树林的岛。船一碰到岸就开始解体,一个个字迫不及待跳回水里,像鱼一样抖抖尾巴,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是六极岛,《雪隐于雪》故事的发生地。根据我多年来玩密室逃脱的经验,要回到现实世界,只有找到六极岛的秘密。而最接近秘密的,无疑是小说家本人。我看过这位小说家的旧作,颇有才气,她的文字像用冰刀在冰上刻出来的,每一笔都沁着刻苦的狠劲。《雪隐于雪》却意外地写得轻盈魔幻,甚至充满了童话的天真。她之前总把人物封闭在与世隔绝的深山、矿坑、黄土高原、天涯海角,像在进行某种秘密的乌托邦实验。她迷恋于创造那些冷酷奇诡的意象,比如《鲛在水中央》里漂浮在湖底一点肉都不挂的白骨,《天物墟》中墓碑林立的陵园,就连《落日珊瑚》里,瑰丽盛大的热带植物也透着妖艳诡异,让人疑心是地里埋了死尸才长得这么好。这一次,小说家的笔竟然变得柔软有弹性,它轻快地掠过行走的红树林,扶正被飓风倒挂在半空的椰子树,给岛上的一切涂满缤纷的色彩。金黄的菠萝蜜从树上爆开,安心地发出水果甜美的香气,令人想起童年时得到的第一块糖。

我刚要捡一颗菠萝蜜尝尝,就看见远处走来两个青年,不用问也知道是叙事者“我”和慕晓。小说中他俩结伴出行,游历了不少小岛。跟小说家以往的作品不同,六极岛不再是唯一的孤岛,而是大海中无数个星罗棋布的岛屿之一,这些岛彼此映照,相互连通。小说中人没有守在六极岛上,反而以它为原点,开启一次次奇幻的岛外旅行。慕晓滔滔不绝地讲述他的冒险,新寮岛、赵武岛、飞来岛、象岛、瓶子岛、漂流岛、贝壳岛、口袋岛,每座岛屿都自在又虚无,拥有无与伦比的孤独和无与伦比的热闹。

“我有时候觉得,穿梭在海上的不是船,而是一座座行走的岛。某些时刻,海面会浮出一条连接岛屿和外界的通道,这是岛寂寞了;大多数日子里,岛守着它的孤独,就像骄傲的国王巡视着领土。这也是为什么有些岛会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有些岛今天还在日出的地方,明天就潜入海底。不用刻意去找,等岛玩够了总会回到它该在的地方。”

“我们今天发现了慕晓岛。当我命名它时,这座岛突然就成了我的岛,它再也不是无数个岛屿,而是独一无二的这一个。我们把时间慷慨地播种在去过的每一座岛上,于是这些岛都和我们发生了联系,无数个我会一次又一次从土地里长出来。每一座岛分享着一种命运,每一个我都守着一座岛。”

明知慕晓在讲童话,但我也忍不住听下去。《雪隐于雪》中描绘的海岛携带着某种古老的气息扑面而来,它们的轮廓好像从胚胎时期就印刻在我心里,小说家的语言给它们涂上色彩,让这些岛被重新看见。“但为什么是六极岛?”我忍不住打断慕晓。“比起小说里那么多更小更魔幻的岛,六极岛实在太普通了。岛上的生活就像大陆上一样琐碎平淡。为什么你们每次航行的起点都是这儿?”慕晓沉默了,作为小说角色,他了解的不比我更多。

《雪隐于雪》埋伏了太多谜题。与以往让叙事者扮演侦探不同,这一次叙事者“我”也是秘密的同谋。在“我”的讲述中,《雪隐于雪》的叙事犹如俄罗斯套娃般层层叠加:《岛》里的作家自述了一段为小说而杀人灭口的经历;《岛》的作者转述了这个故事,成为讲述作家故事的作家;而慕晓和“我”又把作者在《岛》之外的生活补充完整,构成了关于作家人生的三重叙事。更奇异的是,《岛》的作者只有一个,《岛》中作家的命运却同时被“我”的父亲和慕晓的父亲分享:按“我”的讲述,张水妙热爱写作却屡遭退稿,唯一出版的书《岛》借用了慕连的故事,他破坏了保密约定,自愿受到惩罚,放弃署名就是在赎罪;而据慕晓描述,慕连的成名作是偷来的手稿,他为此杀人藏尸,《岛》中作家自述的就是慕连的真实经历。慕连犯下了作家的罪行,张水妙承担了作家的结果,两位儿子手持秘密的阴面和阳面对峙在六极岛上。

事实上,慕连与张水妙正构成一组镜像,隐喻了写作者的疯狂与理性。慕连为了占有一个故事,不惜谋害人命,十多年后,他又主动袒露罪行,不是出于良心发现,而是舍不得埋没一个好故事,这是小说家的道德准则,为了艺术可以献祭任何人,包括他自己。张水妙厌恶世俗生活,又不得不隐身人群,从他人那里汲取素材,他的小说不够动人,因为镜子只能映照别人的命运,距真实永远隔着一层。《岛》在出版时署名慕连,不仅是张水妙的忏悔,更象征着现实对虚构、理性对疯狂的臣服。张水妙选择抹去自己的名字,让慕连存活下来,他署名的“慕连”已不是六极岛上坦白秘密的作家,而是被创造出来的小说中人,是让作家心甘情愿为之疯狂的故事。

叙事者多次暗示“我”和慕晓是同一个人。如果慕晓是“我”的影子,他口中的父亲自然也不存在,那慕连是否可以被视为张水妙的影子呢?六极岛埋藏着每个人内心最渴望的东西。慕连和慕晓就是由“我”与父亲内心的渴望凝聚成的实体。慕连的失踪隐喻张水妙的死亡,也象征真正的父亲一直隐遁在文字世界,慕晓的“寻父”代表了叙事者“我”对父亲精神世界的追寻。“我”来到六极岛,在一次又一次的叙述中重构父亲,理解父亲,最终重新缔结了父与子的精神脐带。因此,《雪隐于雪》真正隐藏的不是作家慕连的故事,而是失败的写作者张水妙的故事。

但这就是全部真相吗?小说家的障眼法不止一层。既然四人聚会曾经发生,老崔和老板娘对故人之子为何如此陌生?为什么老崔就像从来没有见过任何一位作家那样委托慕晓去出版笔记?几年过去了,老崔和老板娘说给陌生人的秘密都没变过,他们难道是生活在六极岛的NPC吗?两位父亲在小说里从未真正出现,而是一直存在于“我”和慕晓的讲述中,换言之,作为作家的父亲是被儿子创造出来的。那么,会不会根本不存在杀人灭口的作家、被放逐孤岛的作家、一事无成的作家,一切都是叙事者“我”为了讲述作家的故事而编造出来的呢?

现实与虚构的边界动摇,六极岛开始飘起雪花。雪落在慕晓身上,渐渐堆成虚空的形状,“我”抖了抖身上的雪,终于露出小说家的模样。我并不惊讶人物的退场和小说家的现身。奇怪的是,在我说出秘密后,六极岛竟依然稳固。雪越下越大,岛上缤纷斑斓的色彩被漫天的白所覆盖,天地间只剩下一个人和一头雪白的兽。

“我现在告诉你为什么是六极岛。当一个人航行在无边无际的海洋中,见过一个又一个绚烂的奇观之后,最渴望的就不会是孤独,而是脚踩在土地上、回到人群中的那一刻。六极岛是我熟悉的生活,它收留了我,也给予我重新出发去冒险的力量。”

“我以为小说家都厌倦生活,离群索居,恨不得把自己流放到孤岛上呢。”

“没有人是真正的孤岛,或者说每一座岛都可以变成孤岛。对于大陆,六极岛是一块飞地,对于更小的岛,六极岛就是大陆。六极岛藏在无数个岛之中,无数个岛也隐身六极岛背后。”

我明白她的意思。六极岛上非但不孤寂,还潜藏着大陆上没有的热闹和生机,虽然这不容易被发现。写小说的人常因为过于在意艺术世界而忽视现实生活。《雪隐于雪》以作家之子的视角叙述,不仅是儿子在“审父”,更是小说家借他者之口在自省。在“我”的讲述中,作家对万物慈悲,对家人和自己却格外残忍,他把写作和生活对立起来,似乎认定只有献祭生活才能获得缪斯女神的垂青。

“可是没有生活,哪里有小说?没有生活,我们又为了什么而写作?”

“我花了很长时间才明白这个道理。我以前相信写作靠的是素材和灵感,只有出人意料才能赢得一个好故事。所以我不断追新求异,吞噬秘密,可是再精彩的秘密,谜底公布的那一刻,奇迹就枯萎了。我不知道用什么来满足我的梦貘,尽管我从未见过它。但从拿起笔那天起,我就知道它陪在我身边。我害怕它终有一天会离我而去。”小说家摸了摸她的梦貘,小家伙顺势在雪地里打了个滚。

“那时候,我总担心普通人的生活会毁了我的小说,于是躲进笼子里。可越不跟人接触,我就越不知道如何写。直到快饿死时,我的梦貘出现了。它让我放下笔,先真正的像个人那样生活,然后再去写。慢慢地,写作变得轻快起来,一片云一朵花都成了我好奇的对象,我迷恋这个命名万物的游戏。”

她做到了。无论是在《雪隐于雪》,还是在《岛》中,“我”和父亲都拒绝将人物真正的秘密写出来:讲述,是为了编织小说,沉默,是为了保护生活。小说家写道:“有的雪很大,会把天地间变得白茫茫的一片,会遮盖住这人世间所有的秘密,所以我每次看到漫天大雪的时候,都会觉得,这世上没有比大雪更慈悲的东西了。”(1)对别人的秘密慈悲,就是对生活的平庸慈悲,也是对小说家自己的慈悲。

漫天的雪花纷纷扬扬,一片追逐一片,就像一个快乐簇拥着另一个快乐。每一片雪花都独一无二,尽情旋转,跳跃,奔赴这场盛大的舞会。我小心翼翼挑选出最普通的一片,准备乘着它飞回现实世界。雪把遥远的路程洗得干干净净。我告诉小说家:“下一次,你可以充满信心地/用雪来款待我。”(2)

注释:

(1)孙频:《雪隐于雪》,《钟山》2024年第1期。

(2)“你可以充满信心地/用雪来款待我”出自保罗·策兰《雪的款待》。

作者系南京大学中国新文学研究中心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