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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述强散文集《时间之野》:时间与觉醒
来源:中国艺术报 | 石一宁  2024年04月12日08:45

在诸种文学体裁中,散文是一种最自由的文体,也是当代最为繁荣的文体。在繁茂丰饶的散文世界中,何述强的散文集《时间之野》是一个有甚高辨识度的文本。

作为一位仫佬族作家,何述强的散文题材有对民族历史文化的追溯,有对民族历史文化包括文学传统的传承。但他的散文又具有一种十分鲜明的现代性。这种现代性主要不是体现于作品的谋篇布局,不是来自其叙事结构,而是来自其深刻的哲思及其相应而生的语言风貌。

散文集取名《时间之野》 ,我想不是作者一时的灵感,而是常年沉思的结晶。沉思,是何述强散文的特质。但我更注意的是,何述强散文的所思为何。

集子的开篇《时间的鞭影》如果不能代表作者全部散文创作的思想内核,那么至少也是《时间之野》这部散文集的中心意蕴。《时间的鞭影》一文或者说《时间之野》一书,集中书写的是时间与人的关系和人对时间的觉醒。从哲学的角度来看,时间与人的关系和人对时间的觉醒,是重大的哲学命题,也是重大的人生问题。“一切存在的基本形式是空间和时间,时间以外的存在像空间以外的存在一样,是非常荒诞的事情。”(恩格斯《反杜林论》)“此在所由出发之域就是时间。我们必须把时间摆明为对存在的一切领悟及对存在的每一解释境域。必须这样本然地理解时间。”(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诚然,散文家何述强不是在写哲学论文,他提出问题的方式是极其文学性的。《时间的鞭影》一文的开头甚至充满了诗意:“在田野中奔跑的童年不知道什么是时间。只知道乡村的夜晚星空灿烂,蛙声绵绵,冬天的菜心有白莹莹的雪。”每个人的生命都是在时间中存在的,然而时间意识的获得是在人对时间的觉醒之后。作者差不多念完小学时转到县城读书,初到之时,“依然是沉浸在一种漫无边际的境界中,蒙昧愚顽,并没有觉察时间为何物。”直到一位同班同学把他写进作文,开头一句“何述强同学已经十三岁了!”如同一声“棒喝”,“深刻的提醒唤起了我的时间感”。同学的作文还写到了他的书包,书包带子已经磨损得只剩下一根绳子。被“棒喝”后的何述强开始了对时间的觉醒:“我更愿意把那根绳子理解为时间的鞭子。”“时间像一根绳子,时而像情人一样温柔地贴身,时而又不近人情地拉开距离无情抽打。”“时间是安静的,它的特长是抽丝剥茧,滴水穿石。”

人是生物性的存在,人也是历史性的存在。而从生物性到历史性的认识,需要一种觉醒,亦即对时间的觉醒。“我认为,每个人都有一个觉醒期,但觉醒的早晚决定个人的命运。”(路遥《平凡的世界》)不妨认为散文集《时间之野》书写的既是作者对时间的觉醒,也是觉醒后的生命状态。对时间的觉醒亦即意味着对人生的清醒体验。《沉寂中的轰鸣》《回到竹简——忻城漫笔》两文分别表现一位守水碾房的军官和用竹简手抄《本草纲目》的老教师石秀毓的赤子之心,对前者,作者感受到的是悲凉;于后者,作者则体会到一种寂寞的深情。《江流无声》《深夜,与一坛酒对话》两文叙写独处的生活,抄古书、写作、读书、与酒对话,使孤寂的时光也显得很热闹。在幽寂中发现热闹,这是在享受孤独,也是在享受生活,享受人生。《生命中总有些仪式不能省略》一文,由毛南族还愿仪式而生发感想:“我们的血脉深处需要保留一些遗世独立的仪式,甚至是生存方式……需要沉浸在过去的时空,品味生命的大宁静。”作者认为生命因为仪式而庄重,某些古老的仪式初衷均为捍卫生命的尊贵和庄严。对时间的觉醒在某种意义上也是死亡意识的觉醒。对死亡进行审视和思考,正是对时间觉醒后的一种必然。人是有死的存在,死亡的影子伴随着人的一生。在死亡面前,人欲何为?人如何度过一生?何述强散文的重心似乎不在给出这些问题的答案,或者说他不是清晰地回答问题,而是通过对死亡的存在的描写和强调,启示读者进行思索(《死亡故乡》)。

或许是对时间的觉醒解放了作者的想象力,敏感和丰富的想象力赋予何述强的散文以鲜明的个性特征。面对一块青砖,作者能这样浮想联翩:“它也曾映照过一张动人的容颜吧!朝如青丝暮成雪,它也曾围拢过前世的幽情吧!围拢过男人和女人的故事。或者,是哪一位高僧面壁时,呢喃曾经枯索地在这一方青砖上爬行过,却无论如何也穿透不了那一堵厚厚的墙,声音只能在他心中回荡。或者是哪一只柔荑般的手轻轻抚过,细葱般的手指只抚摸青灯黄卷、门和砖石,只抚摸清风明月,不抚摸俗物。”(《青砖物语》)如此多愁善感的想象力对历史发生盎然兴趣也是必然的,因为了解历史为想象力提供了用武之地。广西宜州明代东门城楼遗址(《拉住你的手,这样的夜晚才不会迷路》)、兴安秦代灵渠(《灵渠梦寻》)、鹿寨武圣宫(《青龙偃月刀守护的阅读》),贵州扶风山阳明祠(《应说阳明旧草堂》),乃至老屋边和荒野中的坟碑(《寂寞的坟碑》《荒野文字》),都是作者想象和探索历史的触媒。敏感的心灵、多思的秉性,随时随地可能触发历史的想象,同时也激发人生与文化的感悟,如作者记叙在广西三江县三省坡山岭上咀嚼了一把安吉白茶的嫩芽:“开始有点苦,继而满口清新,顿觉神清气爽、倦意全消,浑身有一股劲头升起……有人说过,世间最美的东西都是微苦的,包括茶、咖啡、竹笋,以及我们的爱情。微苦方是真味,人生原不需要追求极致的甜美。”(《高山岭顶的侗天湖》)在这部集子中,还可见作者关于文字与时光、与人的行为、与一个地域关系的思考,亦有诸多篇章为八桂地域山川立传。作者更以亲身的扶贫工作经历,写出独特的扶贫经验和扶贫感悟,其中尤其关注和发现农民的精神生活。(《隐伏的村庄》)从散文中可以窥见作者的广读博览,对历史知识和掌故的熟稔把握,但并无掉书袋的心态和做派,而是信手拈来,浑然天成。

《时间之野》里的语言是一种别具意味、经过百般锤炼而无斧凿痕迹的语言。作者注重文字的美感,行文有一种忧郁、优柔的美,还有一种想象的美。“花竹帽本是挡雨用的,也可以做得十分精美。戴着它走过青青的田埂,穿越山中浓浓的雨雾,是对雨的尊重,对雾的尊重。为什么油纸伞里有古朴的乡愁,因为油纸伞也很顽固,不愿意随便更改材质。它顽固地守护时光的质地,寻找丁香花结成的淡淡忧愁。”(《生命中总有些仪式不能省略》)花竹帽、油纸伞、雨和雾固然是现实中的事物,但却未必是在作者发出这些感慨的时候出现。因此这些文字是想象,这些文字的美是想象的美。作者散文中甚多这样的文字,这也是其散文语言魅力的一种奥秘。作者追求散文如“刀锋上的光芒”,我想,写作者从对时间觉醒之时起,已不难臻此境界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