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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晓东:生活在远方
来源:《文艺批评》 | 吴晓东  2024年04月08日09:38

在我写作本书的过程中,经常浮现在脑海里的,是法国象征派诗人兰波的一句诗——“生活在远方”。

我感受到了“远方”是诗人们所真正热爱的范畴,并渐渐地意识到这个“远方”完全可以是个心理空间、图像空间,也可以是文字传达的意象空间、符号空间。本书试图处理的很多主题词,都是这样的意象与符号,也可以说构成了“远方”范畴的具体化。

而在某种意义上说,远方或许就是诗性的代名词。

远方不仅仅是存在于遥不可及的远处的一个场所,“远方”或许也是一种感受力,意味着在世界的某个地方存有那么一个值得你去感受的诗意空间。而无论任何人,内心保有一点远方和诗意,就可能对我们日渐干涸的人生带来一点滋润和慰藉,至少带给我们一种关于世界的诗意的感受力。

往严肃了说,这种感受力既是一种人文素养,也是观察世界的特殊眼光,有了这种感受力,我们就有可能像海德格尔和诺瓦利斯所说的那样,“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而不是像爬行动物那样躺平在大地上。人类的生存不同于其他生物的地方,或许正是因为人的存在内涵有一种诗性意义。人类观照生活和世界具有一种诗性方式,就像传统的浪漫主义所表述的那样,人有一颗根深蒂固的“浪漫心”,这并不是一个过时的表达。我欣赏心理学家容格的一句话:“人类存在的唯一目的,就是要在纯粹自在的黑暗中,点起一盏灯来。”这盏灯就是“诗性”之灯,它使人类原本并无目的和意义的生存有了意义和目的,从而对虚无的人类构成了真正的慰藉,正像暗夜行路的孤独旅人从远方的一点灯火中感受到温暖和抚慰一样。而这盏诗性之灯会照亮我们一辈子的生命旅途。

与诗人对远方范畴的热爱相似的,还有流行歌手们对远方的歌吟。远方也是崔健、许巍、朴树、李健等歌手喜欢的范畴。前些年流行一首高晓松词曲,许巍原唱的歌《生活不只是眼前的苟且》:“我妈说生活不只是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这句歌词直接把“诗”与“远方”并置,“远方”也成为关于诗的某种隐喻。

但另一方面,诗和远方或许也应当是一种反思性的范畴,换句话说,当我们对“诗”和“远方”顶礼膜拜的同时,是不是也会丧失对当下、对身边、对日常、对尘世生活的某种热爱的能力?有个子非鱼女士曾经在她的公号“开屏映画”中发表了一篇文章,名为《高晓松,您的腰疼不疼》,喷的正是高晓松的这首《生活不只是眼前的苟且》。她说的是,高老师敢情您已经盆满钵满了,现在说还有诗和远方的田野,是不是有点站着说话不腰疼啊?有人随后就发表文章认为高晓松得了一种“病”:更可怕的地方就在于“诗和远方病”,这个心理机制假设所有人都应该去追求“诗和远方”,而耽溺于“眼前的苟且”的人都应当遭到唾弃。我读了这番言论后也悚然一惊,开始思索如何在“诗”与“远方”这类范畴中也赋予新的反思维度。

所谓生活在远方,这个远方其实永远是以一种可能性存在的,远方不可能变成现实性。因为你如果达到了远方,远方就不成其为远方,还有更远方的远方在远方存在。海子在他生前最后一首诗《黑夜的献诗》中,就表达了远方的相对性:“你从远方来,我到远方去。”海子的好友、诗人西川也有一句诗,我认为可以提供对海子这句诗最好的解释:“对于远方的人们,我们是远方。”

这意味着,所谓的远方是相对的,我们身边的生活一样具有远方的属性。我们完全可以把日常生活诗意化,远方化,陌生化,审美化。

远方可能就在我们身边,端看你如何转换一种观看的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