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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文学的深情凝望故乡——《春度龙岗》创作谈
来源:作家出版社 | 李美桦  2024年04月08日09:37

就写作而言,故乡这片热土不仅滋养了我,也给我提供了取之不竭的创作源泉。

我的老家距金沙江皎平渡仅10来公里。80多年前,中央红军一路转战,从川滇交界的皎平渡巧渡金沙江进入四川会理,跳出了几十万国民党军的包围圈。小时候,老一辈人一次次向我讲述过当年红军的故事。这样的惊险与传奇,史书上不可能写得如此详尽,却在当地百姓津津乐道的龙门阵中,口口相传,越传越神。参加工作后,我对这一段历史有了更深入的了解,创作了长篇小说《浪拍金沙》,再现了红军巧渡金沙江的传奇。为写这部作品,我到皎平渡两岸,走访了很多人,查阅了大量资料。这些存放在档案馆的珍贵史料,是20世纪70年代,县党史工委组织力量,走访当时的亲历者、见证者,留下的富贵财富。这些尘封的资料,让我有了新的收获和感动。

当年,红军曾在会理留下一支游击队,到彝族地区开展游击斗争,遗憾的是这支游击队没有生存下来。新中国成立后,为推进彝族地区的民主改革,党组织曾多次派人上山,做黑彝大头人的工作,希望他出山,参与这场轰轰烈烈的社会变革。当年和红军游击队的过节,始终是头人的一块心病,他舍不得放弃自己的地位,更害怕共产党“秋后算账”。地方党组织通过各种渠道,为彝家同胞做了很多看得见摸得着的好事,让他看到了党和政府为让彝区群众过上好日子的真心,最终打消顾虑,出山做了副县长,投身于这场划时代的历史变革。

人的一生,总会有很多难忘的瞬间。能够遇上这些人和事,靠的就是机缘。创作同样如此,某件细微的小事,一句不经意的话,一个温馨的表情,都会产生创作的灵感。这种灵感,实际上来源于心灵深处的触动。这个故事深深让我震撼,共产党为了民族团结和统一,胸怀是何等宽广,一个个鲜活的人物在我脑海里翻腾,一个个生动的细节在我心里慢慢生根发芽。于是,就有了写《春度龙岗》这部小说的念头。

我为遇上这样好的题材而欣喜。一个掌勺多年的大厨,面对上好的食材,只需要凭自己的经验进行荤素搭配,就可以把一桌色香味俱全的佳肴端上桌来。事实上,整个创作的过程并不像做菜这么简单。这部作品我断断续续写了几年,成稿40余万字。初稿一改再改,总是感到不满意,总觉得和自己想要表达的还有很大差距。一部成功的作品,仅有悬念不断的故事还不够,还得有蕴含在作品中的思想内涵。2022年护林防火期间,我到距县城近50公里的乡镇住了3个多月。白天巡山护林,晚上在星光村的宾馆里对稿子进行认真修改。夜静更深,我常常到池塘边散步,在虫唱蛙鸣中,我脑子里想的都是故事主人公的爱恨情仇,生离死别。我将故事时空一步步压缩,将重心放在推进彝区民主改革的艰难复杂、对人物的命运书写以及彝区群众的思想转变上。我感到自己从来没有如此倾情的投入。

写这样的作品,最难的是如何还原当时的社会形态,如何书写那个时期鲜活的人物。那些人物和故事,离开当时特定的环境,就会失去灵魂,人物立不起来,故事也难以让人信服。彝族地区的民主改革过去了几十年,随着时代发展,彝族同胞无论是在物质层面还是精神层面,乃至思想观念和生活习惯,都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如何让小说中的人物回到那个特殊的年代和环境,和当时的社会形态相统一,是一个巨大的考验。在修改打磨的过程中,我放慢了节奏,花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查阅资料,走访了很多老人,对当时彝区的生活场景,彝族同胞的生活习俗、思维模式、人生态度乃至日常交流等进行多方面考证,同时和当地对彝家风俗有研究的彝族作家、学者进行探讨,尽力为读者展现出那个特定的历史场景。

要还原那段历史,就得客观叙写特定的历史人物,这是绕不开的一道坎。

彝族地区千百年来沿袭封建奴隶制,家支林立,等级森严,各自为政。黑彝之间,白彝之间,黑彝与白彝之间,彝人和汉人之间,矛盾重重。就那个时代而言,彝族头人是社会发展的必然,有其存在的历史合理性,这是不能否认的事实。我觉得,在新的历史条件下,应该客观看待彝族头人在那个特定社会中的重要作用。对于黑彝大头人阿尔哈铁,我没有简单地把他作为反面人物来叙写,更多的是换位思考,冷静地看待他在龙岗山上演出的一幕幕悲喜剧,把他作为特定历史时期下性格多元复杂的英雄来进行刻画,用鲜活的细节揭示出他人性中柔软美好的一面,用人物性格的多重性和复杂性,揭示出民主改革的艰巨与复杂。

要想人物出彩,就得把人物一步步往死胡同里逼,在最狭窄的绝路上,找到开阔深远的前景。在创作过程中,我一次次走进黑彝头人阿尔哈铁的内心世界。作为龙岗山呼风唤雨的大头人,在平民百姓和奴隶娃子眼里,阿尔哈铁是勇敢智慧的化身,更是一方百姓的保护神,在彝区有着强大的影响力。面对共产党的工作队,他保持了足够的警惕。当工作队一次又一次请他下山,他的内心更是极度的犹豫彷徨。奴隶主显赫的地位,家里的土地和娃子,他背负的红军游击队的血债,国民党特务的拉拢蛊惑,就像无数根绞绳,套在他的脖子上。要让他下山,比登天还难。另一方面,彝胞误解,家支矛盾,头人猜疑,特务蛊惑,土匪暴动,民族隔阂,就像一个个长满獠牙的血盆大口横在工作队面前,要翻过一道道难关完成他们的使命,同样是难上加难。在反复的打磨修改中,我试图通过生动鲜活的细节、环环相扣的传奇故事,来展现曲折复杂的人性交锋,把阿尔哈铁下山投身于民主改革作为他人生的归宿。我把他们放在这个特殊的历史舞台上,他们相互较量的结果,正是作品所要表达的现实意义。

历史题材小说,不仅要再现当时的历史,还得紧扣时代脉搏,体现出时代取向和现实价值。在这部作品中,我力求用民族共同体意识来看待彝族社会形态的转变,用内心的悲悯与同情,通过人物的喜怒哀乐、离合悲欢还原那段历史。彝区轰轰烈烈的民主改革,关键在于这场大变革中的人心归向。彝区群众对工作队由最初的恐惧、疑虑、排斥到认同和追随,依附于奴隶主的娃子明里暗里跟主子作对,奴隶主愿意交枪,把娃子土地拿出来,这股滚滚向前的时代洪流,正是在党包容团结的民族政策下,人心归向的结果。我期盼能让读者对那段历史产生思考与共鸣。在小说中,我设置了两对恋人,其中一对上演了封建奴隶制度下的爱情悲剧,而另一对,奴隶娃子乌嘎惹和黑彝奴隶主家的女仆沙阿果,则历经磨难,在工作队的帮助下举行了婚礼。时代不同,制度不同,结局必然不同,用这对恋人的完美结合收尾,正是对那段艰难岁月的深情回望和现实观照。

人间烟火味,最抚凡人心。我花了大量笔墨,对彝区“库史”新年、火把节以及独特的婚俗、葬礼、祭祀、饮食起居等民风民俗进行了细致刻画,力求让作品氤氲着浓浓的人间烟火味。语言是作家的生命,在对这段历史的叙写过程中,我试图找到属于自己的语言。在日常语言交流中,彝族同胞会自然而然地引用彝族谚语“尔比尔吉”,以增强说服力和感染力。这种根植于彝区文化土壤的语言,让我深受启发。我在小说中大量使用“尔比尔吉”,力求让人物回到彝族同胞平时交流的语境,展现当时的社会形态和彝区的地域特色。这对读者而言是一种陌生化的新奇体验,对我自己而言也是一种崭新的创作体验。

壮美彝乡,雄奇的大山,茂密的森林,葱郁的树木,鲜艳的野花,以及多元的民族文化、独特的民族风情,使得这里的山山水水到处是迷人的风景。在作品中再现彝家生活场景,对于凸显特定时代和特定环境中的人物性格、推进故事情节发展至关重要。我在小说中试图把景物描写与情节发展融合在一起,通过对山水田园、村庄房舍、树林花草、鸟兽飞虫、日月风霜的诗意书写,用奇特的自然环境对人物情感进行渲染烘托,稀释作品中的紧张感,努力让小说读起来张弛有度,抒情色彩更为浓郁。我想,在作品中保留几分对大自然的亲近和有节制的民风民俗的描写,这也是对故土的敬畏和眷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