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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图》创作谈:虚与实的动荡
来源:《天涯》 | 江映烛  2024年04月01日21:22

最初写完《音图》时,我附了这么一则后记:于我而言,《音图》本质上是一部现实主义小说,讲人面对困惑、匮乏感时的自我解析、自我疗愈。也是一个写作者与自己内心世界长久的拉锯战。我在小说里构筑了有两条时空线,将虚拟与现实、古典与现代进行了双向构建。故事中的人,都迷失于庄周梦蝶的幻境里,“我的书中人”遇到的各类问题,照应人们在现实生活中遇到各类问题。

书中,灵书素向往自由要画遍天下,却困于洛阳举步维艰,萧玄翼要去完成一个誓约,却被命运羁绊无法脱身,垂髫困于教条,为了表现纯真要永久奔跑,李朝渊不失为一世之雄,却被迫肩负只想遁世,谢臻身为大家闺秀,常被过度的纲常和规矩所累,要尽力表演自己的人生……他们中的每一个,都是现实生活中一类人的群相缩影。

而草木寺,是现实中的一处休憩之所,“我”因为生活的失意和不堪重负的自我期望而上草木寺暂避,遇到讲经的方丈空闻、画唐卡的和尚广智、广元、爱看电视剧的沙弥玄见,以及寺猫猫小僧。在与他们相处的过程中,逐渐获悉了一种顺其自然的生活状态,进而逐步破开自己的人生迷障。与此同时,我书里的“人众”在逐步抗争的过程中历经了四个阶段。从开始自我觉醒、寻找到催眠“我”的方法更改自身的命运(集体赴难)。到发现自己进入无限复生的循环,于是想以不动声色的方式隐遁甚至干掉作为上帝的我(如萧玄翼的衰老、床子弩射天,玄翦扣剑……)。再到遁出我的记忆,让我遗忘掉他们的故事和甚至本人(李朝渊的遁逃)。再到作用于现实,来草木寺干扰我(金楼子和孤直公房顶念书,李朝渊深夜刺庙)。最终,“我”解开了笔下人的镣铐,也解开了给自己设置的镣铐。

现在回溯起来,《音图》的初始灵感萌发于两个点,一是我长久以来通过记梦来积累小说素材的习惯。我的长篇小说《无杭》开篇“在笼屉般的世间,一个没有挂锁的抽屉开了”,就是记录梦里的一句话。那段时间由于作息的严重黑白颠倒,所以梦也做的颠三倒四。有时候挣扎醒来记录的情节,再一睁眼就已恍惚。当时我在很慢的写一部小说,写了一半,有天上班时看到记录的做梦便签,发现自己把主人公的命运给改了,对此我已没有印象。这件事让我觉得有意思。我在扮演写作者的时候,很轻易的就将笔下人物的命运给具象化了,改个设定,世界的运行规则也会发生偏移。这就回归到一些基本的哲学问题:“世界为什么是这样而非那样。”“如何对抗存在的虚无。”“疑惑固非乐事,确信亦属荒唐。”(伏尔泰《哲学通信》)“如果我能设定人的命运,那我的命运是否也被设定?”很多人或许都有过这个阶段。小说里的人或都有些疯病,跟那个阶段的我一样,往复于真实与怀疑之间。

第二个灵感,源于阅读唤起我的一段童年记忆。去年和前年我的业余时间大部分陷在看史料里,以消解匮乏感和莫名的焦虑感,同时也在给《国家人文历史》写归义军等系列专栏,历史写作,是跟写小说完全不同的另一种文法形式,严谨冷峻,让我觉得踏实。有天正好看到《晋书》中一段关于温峤的记载,说温峤到了武昌,至牛渚矶,水深不可测,世人都说水下多怪物,于是温峤就燃烧犀角照水,见到水族覆出,奇形怪状的景象。我想起小时候坐车的一段经历,那是九几年的事,当时是从天祝华藏寺镇到炭山岭镇,我跟父母挤坐在一款叫康明斯的拉煤车上,经过一段地名“五台岭”的盘山路,降雪路滑,前车出了事故,我们就停在山道等。天色渐沉,路边有条小溪,我坐在车窗边看水,怎么看,怎么能看到水里有神仙妖怪打架的情景,刀砍斧劈、寒光四溢的,回家后数日连着做噩梦。后来想想,或许是那时电视上轮播《封神榜》的缘故。我在外公家看,记忆里杨戬的头总是飘在半空巡视营帐。《晋书》中温峤这段与我记忆里重合,于是被我放在《音图》文首。而我幼年目睹的水中幻象,成为小说中“我”在草木寺后山见到的那个不存在的水潭,那是人生未知的领域,也是真实与虚幻的边界。

这两个灵感结合我自身的困顿,垒起了这部小说的基底,我开始胡思乱想,作为写作者,虽然我创造角色,但我笔下的角色,是否愿意囚困在我的笔下?写作初期的人总是将自己代入造世主的角色,认为自己赋予笔下角色以虚拟生命和平行的生存时空,笔下的人因我而刀耕火种,所以他们大奏乐舞,演唱九歌,就应当是如同“启宾天”一样郊祭于我的感恩仪式,这无疑是一种自负。我开始想,那些我创造过的角色,如果产生意识,是否会跟我一样怀疑所在世界的真实性,继而是否愿意困于书中世界,顺从设置听从摆布,又或者会不会因为我写的不好随我一同羞愧致死。这跟存在主义与虚无主义关系不大。他们对“我”的叛逃、对抗,我又会如何应对,是采取绥靖政策,还是会无情镇压?

于是我给小说设置了一个前提“我笔下的人,就算是死,也要逃出我的掌心”,荒诞由此自主衍生。我扮演起了写作的人和自己笔下的人,写作的我要千方百计阻止笔下人叛逃,我不信有人的死志能永久大于活着的志向。而我笔下的人要千方百计挣脱我的束缚,不惜牺牲性命。我在角色之间来回切换,一会是自己,一会是书里人,模拟书里人各种跳出书外的方式。一个个人物从我脑海中蹦出来,血肉丰盈,又即刻灰飞烟灭。我的时间被切碎,没有精力去填充他们每个人的血肉。于是一个个神完气足的人物又从脑海中慢慢遁走。我就这样来回往复的跳,在无序和有序之间。

什么是无序,什么是有序,“我”梦游乱书的事是发端,是无序,“我”企图调整状态监控自己、舍弃电脑用笔写作是有序;书中人想要脱离掌控是无序,“我”拨乱反正是有序;“我”喜欢听代表着古老秩序的经声,是渴望有序,生活和认知中的世界,又是在混乱与无序之中。“我”不光陷入到与书中人焦灼的博弈之中。真实和虚幻的动荡,也扩展至书外。那就是“我”在寺后见到的深潭,一方迷误的世界。时间和空间两个维度,分裂出三个空间,真实世界、书中宇宙、“我”的梦境,糅合在古代和现代中,逐渐难解难分。我要遁出,选址在草木寺,也是因为现实中我在看敦煌相关史料,对玄奘、悟空和尚、北凉壁画中的太子故事较为熟悉。

“我”实则与书里人同病相怜。”我”困在草木寺,他们困在我构筑的世界。像小说里说的,“我打开稿纸,月光下,我竟然也能看清纸张上的每一个人,灵书素、萧玄翼、金楼子、谢臻、孤直公、谷音、垂髫、玄翦……他们变换着身姿,活在虚无之巢,恍惚之场,是我将他们扯进这个奇诡的世间,来抵御我个人的失落与困顿。”在长久的拉锯战后,我释放了他们。

小说题目“音图”取自小说书中人灵书素的大氅,这件大氅叫做“音图”,能拓印梦境。她梦中的图景会化成音律,将极夜将尽,蜃楼摇曳之类无法用语言视像化的异景表现出来。这是书中人觉醒的一件利器。要逃脱一个真实到不可思议的虚假世界,梦境或许是一个法门。

感谢天涯杂志的编辑老师。在文学这条路上,很多人跟我一样,一直走的坚定而缓慢,像个边缘人,偶尔闯入中心看一眼。继而又抽身撤离。就小说来说,《音图》要关注的,依旧是复杂人性世界的一个小角落。而我自己,也希望有一天能像扔掉灵书素的木屐一样扔掉枷锁,轻快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