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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谁对峙 ——《西北有高楼》创作谈
来源:《长城》 | 王祥夫  2024年03月18日08:55

这几年,我像是迷失了方向而且还在跟一种看不见的东西对峙着,实际上我不知道自己是在跟谁对峙。这种感觉越来越强列,这让我自己很痛苦。因为我很难把对峙的对象的形状和颜色清晰起来,对峙的情绪是越来越强烈,而对峙的对象的形状却越来越模糊包括它们的色彩,这个形象太广阔,太巨大,这让我很痛苦。一如在《西北有高楼》这篇小说中写到的那些往事,我觉得我现在还在与过去发生的这些事对峙着,跳楼的张姨好像还在我的眼前,她的问题是综合的,不能简单地归之为过去的某一个时期的外力,之外,还有许多问题促成了她的轻生,比如重男轻女思想,但是丈夫被抓,无疑加速了她离开这个世界。在那一刻间,我想她的内心是该有多么沉重和复杂,抱着自己还没有满月的女儿头朝下从三楼坠下来,而生命又是时时刻刻充满了不可知,她的还未满月的女儿却活了下来。当我后来再见到这个女儿的时候,她也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看到她,过去的场景一下子就在我的心里悸动起来。写这篇小说,我想的一个问题是,我们人类社会,会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情?但愿它不会,但是,人类有时候会失忆。这篇小说,一如“精卫填海”,海是填不了的,但精卫鸟必须去填,作家其实就是这种精卫鸟,与象牙塔里边的金丝雀相比,精卫的填海精神与金丝雀婉转的歌声相比孰轻孰重,答案你心里不会没有。

也许是我个人的记忆越来越不好了,但是我知道人们很容易忘却。每个人,其实都无法从他生活着的时代里一下子跳出去,虽然,一方面,有一种力量让我忘却,另一方面,我的内心却要我永远不要忘却,这就形成了对峙。当一些事一些人和一些场景热气腾腾气喘嘘嘘,复迭着,一次次一次次地从我的记忆深处鲜血淋漓地复活在我的面前,这真是让人越来越痛苦,而让我觉得更加痛苦的是人们的忘却。我小时候住的那个院子是一个什么样的大院?里边曾经住过三个副市长和一位姓王的正市长,之外还住了许多大大小小的局长。那时候的生活,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有气味有温度,有真诚的交流,比如让我不能忘怀的是我们院子里一个姓周的副市长,他有四个儿子,供应的口粮总是不够吃,而他的爱人每个月都会过来一趟和我的母亲借粮本,借粮本做什么?借粮本去买异价粮,那时候,除了每个人法定供应的口粮之外还可以买一些异价粮,异价粮也只有粗粮,玉米面或高粱面。她的四个儿子正处在成长期,她家里的粮食总是不够吃,副市长的爱人跟邻居借粮本去买异价粮,这种事听起来很觉异样。我们对那个时代的回忆一旦上升到美学这个层次,过去的生活会一下子呈现出一种让人怀念的美感来。《西北有高楼》这篇小说中的人物,起码是在我的心里个个都折射着那个时期的生活特质,人与人的关系有着坚固的单纯和貌似冷酷的温馨。关于这些,在《西北有高楼》里边都有所表现,朱姨、吕姨、许锁凤,这样三个女人,在她们身上无一例外都有着很坚实的时代烙印。我认为,每个时代都有每个时代的烁烁闪光之处,但每个时代也都有着每个时代的令人错愕之处,年轻的李红旗便是这样一个生命体,放在现在应该是一件波澜不惊的小事,在当时却是大洪波平地涌起——直到把一个人的生命轻轻易易地席卷了去。当一个人生活在痛苦的现实生活之中或让人无法忘怀的回忆之中,他对往事是永远不能释怀的;来自他内心的对历史、对人性的审视就会越来越放不下,于是便有了这篇小说。生活永远是复杂的,但过去的生活可以让你一眼看到底,就像过河,水虽然流得很是湍急,但你还是能一眼看到底,这亦是让人有一份安然。当社会上的一些说辞和经常把这些说辞挂在嘴上的人言行完全不一致的时候,我们的梦其实就已经醒了。当过去的人与人之间夹杂着一些温馨的纷乱变成了人与人冰冷的对立,我不愿说这就是一种社会进步。

我是一个不会科幻的人,虽然有人告诉我有一些很好的科幻小说会让你暂时从现实中脱离出来,包括我今天刚刚收到了生于一九九九年的青年作家李昊晟的一本长篇科幻小说《星弦协奏曲》,我马上翻看了并且被吸引了进去,但相比列夫·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和《复活》,我还是不太爱看这些作品。我可能不会对科幻小说太上瘾,而且,我还是一个不会去热爱神话小说的作家,我觉得民间的各种事和各种人已经让人招呼不过来,你何必再去招呼那些在云端而立的猪仙狗精们。

我多么希望我的过去和众多人的过去只不过是一个梦,我还希望我这几年经历的也都只不过是一个梦。梦的好处就在于一觉醒来世界还是那么好,草长莺飞,云淡风轻,恋人们衣袂飘飘十八里相送,同学们一杯浊酒长亭外,古道边正芳草碧连天。这是我试图通过《西北有高楼》向朋友们倾述的。

说到芳草,我真是喜欢,我认为芳草要比鲜花好。芳草没有花的容颜,但它们是香的,它们很沉着,很简单,一年四季都努力地绿着,就像我家年年春节要贴的那幅对联:“春随芳草千年绿,人与梅花一样清。”我认为这是天地间最动人的大画面,一个“绿”一个“清”,好叫人喜欢不尽。人活在这个世上,如能与这两个字长相守,便是天上的北斗七星亦不过如此。回头看看以往的生活,虽然苦虽然磨难处处,但亦是有芳草萋萋。

我们从过去走来,过去的生活往往会是现在生活的一个样本,起码情感上是这样,情感其实是一切物质生活和种种际遇的一种抽象总和。作家是什么样的人?作家应该是一个善于把情感传导给这个世界的人,这包括他自己的情感,还有集体的情感。在红尘滚滚的尘世中我只不过是一个作家而已,写着一些大家都知道的事,别人不知道的事我一般也都不会知道,但是,有些人故意装着不知道那些事,我忽然觉得现在,作家其实是很重要而且神圣的,他的重要就是他可以把那些快要被人们忘掉的东西记下来,白纸黑字流韵千古。

《西北有高楼》中所写到的那个院子可以说是这个社会的一个缩影,它里边所讲述的故事还可以说是我个人的历史教科书,我是读着这本书长大的,我希望把它讲给别人听,其真实的想法就是我希望那些事不要再发生。从小到大,我不相信说教,我只相信自己的双眼和自己的一颗心,我认为唯有这样才能保持住自己处子一般的精神整洁。从小到大,我只感谢我的父母,是父母给了我的一切。小说中有正义感的王大义动不动就爱把“世界观”这个词挂在嘴上,很可爱,他忠于他的世界观,但可惜他自己也说不清什么是世界观。

我和谁在对峙?到现在,我终于明白了我是在和自己对峙,我刀枪并举吹毛求疵地对峙自己,要求自己必须要像一个孩童,睁开眼睛重新看这个世界,并且,要把看到的写出来。这让我想到了前苏联的一本反战小说《活下去,到死也不要忘记》,这部长篇或又被译作《活下去,并且要记住》。

我对峙自己,我要求自己要像个人一样活着,并且把所见所闻记写下来留给历史。我对峙,和自己对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