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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意写作获批二级学科是否让“中文系培养作家”成为可能?
来源:文艺报 |   2024年03月04日08:09

编者按

中国学位与研究生教育学会网站发布了最新的《研究生教育学科专业简介及其学位基本要求(试行版)》。“中国语言文学”一级学科底下的二级学科出现了新的变化:新增“中文创意写作”“民间文学”为独立的二级学科;原来的“语言学及应用语言学”,拆分为理论语言学、应用语言学两个二级学科。近些年来,中文创意写作迅速发展,但从学科机制上讲,却一直挂靠在其他二级学科之下。此次“中文创意写作”二级学科获批,必将对高校文学教育产生深远的影响。本期邀请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张清华、上海大学文学院教授谭旭东对此进行分析。 

“中文创意写作”地位的确认有何现实意义?

张清华

说到“中文创意写作”,可以构成历史联系的,是过去高校大都有过的“写作教研室”的建制,但后来都撤并了。为什么,原因很复杂,主要问题是定位。绝大部分学校都声称“不培养作家”,“写作课”只是提供一些初级的或应用类“写作知识”的讲授,而基本无关乎“文学写作”。这样,不只学生无法从中得到真正历练原创写作能力的教育,连老师也因为专业定位的模糊,因为缺少一个标准的“二级学科”支持平台,而很难开展相关教学。因为这样的原因,写作教研室大都萎缩甚至消失了。这种文学教育的缺陷是,不能提供专业性的、较高起点的、纯文学的——特别是有实践经验的教育条件。老师只有关于写作的“知识”,而无写作的实际能力,所以不能成为学生真正希望获得的高质量的教育资源。

新世纪以来,全国的高校相继出现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文学教育热”,准确地说,也可以叫作“文学教育的复兴”。其契机是一大批优秀作家,从社会各界汇聚到了高校之中。从时间先后计,王安忆最早,她在世纪之交前后就进入了复旦大学,并且开设了广受欢迎的写作课;随后是刘震云、王家新等调入了中国人民大学,毕飞宇调入了南京大学,苏童和余华先后调入了北京师范大学;还有李洱从中国现代文学馆调入了北京大学的“文学讲习所”。类似的例子还有很多,在南方,东西等很早就调入了广西民族大学,于坚调入了云南师范大学……知名作家陆续入驻校园,各个高校纷纷设立写作中心和文学讲习所,给青年学子们带来了写作上的引领和感召,给创意写作教育带来了一些新的元素,比如更加强调文学写作的创造性。

随着创意写作在各个高校的兴起,教育部相关部门将“中文创意写作”增设为中国语言文学一级学科底下的一个独立二级学科。我觉得这是以一种实事求是的态度,给予中文学科的新发展趋势以合法认证。等于说,先有了充分的实践,然后才有了现在这样的名分。这对于中文创意写作教育的发展有着积极的影响。之前,北京师范大学是在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下面设置“文学创作与批评”方向进行创意写作的招生。现在有了这个文件,学科有了更合理的定位,以后就可以单独作为一个专业进行招生。这是对高校招生工作的最直接的影响。

随着“中文创意写作”地位的确认,“中文系能否培养作家”的话题又被翻了出来。过去有一个很流行的说法,“中文系不培养作家”。在很多人的理念中,高校文学教育目的在于学术能力的养成,而非写作能力的养成。但现在,我们的观念有一个调整,就是既要培养学术能力,也要培养写作才能。当然,还是有人对此提出进一步的质疑:“作家是能培养的吗?”我觉得,“写作能力的养成”和“培养作家”严格来讲是两回事。我们不一定能培养出作家,但我们必须要提供促进写作能力养成的教育条件。作家的产生和成长,有很多的因素。并不是说我们提供了这个教育条件,就一定能够出作家。这就像我们提供了学术条件,也不一定能够培养出学术大师。推而广之,我们还可以追问:科学家、哲学家、经济学家……一切领域中的杰出人才是可以培养的吗?同样没有人可以理直气壮地作出回答,因为没有哪个领域的优秀人物是被教育机构按照预期的、订制的模式“培养”出来的,他是自己成长的。

所以,没有哪个大学可以言之凿凿地说,他们培养了多少作家,但同样也没有哪个人可以断言,这些作家的成长与他们接受的教育无关。实际上,他们所接受的教育,正是他们成长、发展的重要因素之一。说到底,文学教育的目的,并不是要通过课程的训练,流程式地培养作家,而是为受教育者提供必要的教育环境,使学生不只学习文学知识,同时也锤炼文学技能,成为“可以写作”的人。如果他能够顺利成为作家,那当然是好事儿,如果成为不了,那也至少培养了他基本的写作能力。这对于一个文学系的学生而言是一种必要的素质。

北师大对“文学创作与批评”方向学生的培养,采取的是双导师制,一位学术导师和一位作家导师联合指导学生。在教学中,既注重基础的学术训练,更强化具体的创作实践。开设的课程,除了与当代文学方向相重叠的主干课,我们还专门设立了“文学创作理论与实践”“创意写作理论与实践”等,由富有创作经验的资深老师来讲授。此外最有特色的,便是专门由作家讲授的“作家专题讲座课”。每堂课都请一位不同的作家,来作一场完全自定题目的讲座。这些年来,从这个专业中冒出了不少青年写作者。这说明我们的培养是有一定成效的。

总之,创意写作的兴起和发展,有其强烈的现实意义。我觉得,培养学生的写作能力,归根结底是在培养人文精神。没有人文精神,这个社会就不健康,这个文明体系就不健全。我们其实是着眼于文明发展的需求进行学生写作能力的培养。文学写作是思维能力、语言能力、创新能力的综合体现,怎么强调它的重要性都不过分。

(本报记者黄尚恩采访整理)

创意写作的兴起是否会重塑文学新生态?

谭旭东

“中文创意写作”成为正式二级学科,标志着十多年前引入中国的创意写作教育教学获得了社会的广泛认可,也显示高校文学教育和中文专业人才培养工作在不断优化。随着创意写作进入正规的学科体系,从英美国家“舶来”的创意写作将加快实现中国化发展,并从多个维度推动文学生态的重构。

创意写作将重构文学教育,它不但会改变高校文学教育,也将撬动中小学语文教育,成为文学教育变革的引擎。

我国高校文学教育主要由三部分组成:一是本科文学通识教育,二是中文专科本科专业教育,三是中国语言文学一级学科的研究生教育和外国语言文学一级学科的研究生教育。在文学通识教育中,一般都是给非文学专业的本科生、专科生开设《大学语文》《经典阅读》《基础写作》《公文写作》《应用写作》等知识和技能课程。后来有了网络和新媒体,有些高校就开设了《新媒体广告写作》和《文案写作》课程,也有少量高校开设了《网络文学写作》课程。“中文创意写作”成为二级学科后,中文本科和研究生课程及人才培养方案和模式都有可能随之调整,比如创意写作可能会优化掉原来的《基础写作》《公文写作》和《应用写作》等课程。将来各理工科高校不但可能开设类似于清华大学的《写作与沟通》这样的通识课程,还可能像耶鲁大学那样给本科生开设《创意写作》课程。创意写作相关课程会成为本科和研究生的专业必修课、选修课,形成从本科、硕士到博士的课程体系。

在“中文创意写作”未正式成为二级学科之前,只有少数几个学校自设了二级学科学术硕士的培养。例如,上海大学就给本科生、研究生开设了创意写作理论、创意写作工坊课和各文体写作课程,其中,还给博士生开设了《创意写作中国化创生》的课程。这是具有准学科性质的创意写作人才培养。但是,很多高校都是挂靠在戏剧影视或新闻传播专业下开设艺术硕士,进行专业学位培养;还有的高校是在中国现当代文学二级学科下设置创意写作方向。因此,“创意写作”教育一度陷入名不正言不顺的尴尬处境,无论是师资力量还是教学条件,都难以适应高层次人才培养的需求。

如今,“中文创意写作”与文艺学、中国现当代文学等一样成为二级学科后,所有具有中国语言文学一级学科硕士点和博士点的高校都可以根据自身的师资条件,相应地设置创意写作硕士(甚至可能是博士)培养方案,招兵买马也有了理由,作家型教师进课堂也有了更充分的理由,中文系的师资中作家的比例也将增大,这无疑会促进高校文学教育朝着实践性和更有效培养学生创作能力的方向转型。之前,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国际写作中心引进莫言、余华、苏童、西川、欧阳江河等作家导师。近两年,北京大学中文系建立了文学讲习所,引进了李洱这样的学者型作家,其他高校也在酝酿名作家的引进。而且有了“中文创意写作”学科,中文系不但会吸引优秀的作家,尤其是获得茅盾文学奖、鲁迅文学奖等国家大奖的作家进校园,也会激发具有创作潜力的教师加入到作家授课队伍中来。随着创意写作对高校文学教育的推动,自然也会推进中小学语文教育和作文教学的发展。近几年,一些一线语文教师尝试开发中小学创意写作课程,并撰写相关的论文。

创意写作对原有的文学版图会产生冲击,甚至使得文学版图发生结构性变化。

众所周知,当代文学主要由三股力量组成:一是紧紧围绕在各级作家协会和纯文学期刊周围的作家,他们是当代文学大版图中的主体力量。茅盾文学奖、鲁迅文学奖等重要奖项的得主,绝大部分来自纯文学队伍,他们的作品的编辑发表和出版基本上在《人民文学》《收获》《当代》《十月》等重要文学期刊和人民文学出版社、作家出版社、上海文艺出版社等权威出版社。

二是网络文学和新媒体写作领域的写作者。上世纪90年代后期随着网络媒体的兴起,网络文学写作和阅读日渐形成了巨大的影响力,网络文化产业也发展成为国家文化创意产业不可小觑的部分。中国社科院最新发布的《2023年中国网络文学发展研究报告》显示,目前我国网络文学总体发展很快,市场规模达404.3亿,同比增长3.8%,网络文学IP市场规模大幅跃升至2605亿元,同比增长近百亿;作家、作品、读者数量呈稳健增长态势,作者规模达2405万,新增作者225万,作品数量达3620万部,新增作品420万部,用户数量达5.37亿,同比增长9%。从作者数量和创作规模来看,这是一个比主流纯文学要庞大得多的板块。于是,单纯从写作角度来看,我国的文学格局里形成了纯文学写作和网络及新媒介写作相互对比和映衬的两大板块。

当代文学还有一股不可忽视且比较具有号召力的文学力量,就是聚集于高校和研究机构的文学教师及由文学专业硕士、博士生构成的文学理论批评队伍,其中也包括高校师生中的作家和诗人。虽然高校和研究机构的文学专业人员主要是面向纯文学和网络文学进行研究和评论工作,但他们还参与这两方面的创作,他们与这两股力量合流互动,扩大文学参与度和社会影响力。

随着创意写作在各个高校的传播和接受,尤其是随着“中文创意写作”学科的确立,我国高校将渐渐与英美国家一样,以创意写作为驱动力的文学教育将成为文学人才培养的主阵地,且渐渐承担起全民写作、大众写作的社会服务使命。各级作家协会和各地文学刊物也会进一步加强与高校的互动,参与创意写作各种学科活动,共同推动创意写作的发展。事实上,近几年来,高校成为越来越多作家和诗人的栖息地,而且以培养写作人才为志业成为越来越多名作家的自觉选择。可以预见,随着创意写作的进一步崛起,各板块文学力量将会强化“合流”,共同汇聚成不可忽视的创作新力量。

创意写作的发展,也将丰富文学理论评论体系,并促进形成新的文学评价尺度。

众所周知,已有的文学理论评论是以阐释为业的,文学研究偏向于阐释理论问题和文学现象,文学评论侧重于阐释作品。理论评论工作者不断在寻找和检验适合用来进行文本分析的理论和方法。长期以来,文学理论评论形成了一整套具有一定科学性的认识论和方法论,以适应各种文本或文学现象的分析与解读,如英美新批评、俄国形式主义和叙事学等。

文学研究当然也适当地借用了一些人文社科其他的理论方法来阐释文学对象。如借用生态理论,可以阐释文学作品的生态观念和生态内涵的表达;借用性别理论可以用来阐释文本里的性别观念、性别立场及其表达形式。不管怎样,原有的文学理论评论多为“文本中心”(实质也是“读者中心”)的话语实践。使用这些文学理论,一个主要任务就是,探讨“文学性”,并以“文学性”为标尺,形成自足的批评话语,构建一种具有普适性的文学评价方式。

创意写作不但是一种现代文学教育和写作实践,也是一种文学理论,或者说可以由写作实践总结出一些创作理论。不过,它是以作者为中心的,强调作者创造力、创作过程和文本创意性的理论和评价方式。创意写作相关理论,看重和探讨的是“创意性”和“二度创意”的可能性。如从创意写作视角来评价小说的话,一般会从小说的叙事成规突破、类型突破和跨媒介传播的二度创意等角度来探讨,而不会仅仅用叙事学或结构主义来探讨故事的讲述特点。

因此,创意写作作为一种理论和方法,不但改变了过去以文本为中心的阐释实践,使得文学理论评论回到了作者视角和立场,还使得文学理论评论形成了另一种以“创意性”为标尺的话语模式。有了创意写作理论和方法作为补充,文学理论评论就可以真正实现从作者创造到读者阅读的一个完美的闭环。这也使得文学理论评论更加具有完整的话语体系,也具备了更加强大的阐释力和生发力。

总之,“中文创意写作”学科地位的确立,将极大地驱动整个文学教育结构的重组和文学生态的重构,也将极大地驱动创意写作乃至整个文化创意产业的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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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意写作的宗旨

没有一个作家是天生的,作家都是培养出来的,这一点不需要讨论。需要讨论的是,培养作家的途径有哪些,哪个更好?其实,无非是两种途径:一种是通过自己的阅读、自己在黑暗中摸索,暗中接受写作教育,最后把自己培养成了作家;一种通过接受写作训练课程,走上创作道路,成为一个作家。所以,首先需要肯定一点,文学创作是可以教授的,只是学生接受教育的地点、方式、途径有那么一点差异。教育最重要的目的有两个:一是让学生发现自己的才能,所谓认识自己;二是让学生呈现自己的才能,所谓成为自己。我觉得,这也是创意写作的宗旨。作为一门实践性的专业,技术的培养肯定是重要的,但这个技术又与一般的技术不一样,因为对文学艺术来说,“技”与“道”是不可分的。“技”突出了它的实践性,“道”突出了它的人文性。只有道技并重,才谈得上艺术。而“技”与“道”都是可以讲授的,也是需要讲授的。

(李洱:《作家是怎样炼成的?》,《江南》2021年第5期)

作家成长需要系统的培养

创意写作能够改变我们关于文学写作的观念,促进作家创作水平的提高。每个人都有故事可讲,都有写作的需要,但是,不是有故事的人就能够讲出故事、讲好故事。我听好多人说过,等退休后一定开始写作,把这一辈子经历的事写出来,自己的一生绝不平凡。我知道,这样的故事永远也不会写出来。因为他没有写作的能力。这种能力需要训练,而且要训练有素。好的故事有相同的规律,坏的故事有很多不同的毛病。把好故事的规律总结出来,传之与人,授之以渔,需要有经验的教师,需要专业的课程体系。学习掌握好故事的写法,避免写出坏故事,这需要用心学习。作家成长需要系统的培养,而且要培养得法。

(刁克利:《创意写作改变作家的未来》,《长江文艺》2017年第7期)

将文学从学科化中解放出来

创意写作未来的发展,需要打破学科化的桎梏,走出一条新路。破局的方式,首先可以考虑和作协系统的融合。我国的作协系统与高教系统有历史悠久的合作关系,比如1980年代北京、武汉等地的“作家班”。怎么打破作协系统与高教系统条块分割的现状,将文学资源导入高校,找到深度融合的可能性,值得相关同仁思量。其次可以考虑和文化产业系统的融合,创意写作要有效对接影视、传媒、出版、网络文学、游戏、短视频、音频等等文化产业对文化人才的需要。同时要正视的是,大学的逻辑和产业的逻辑差异较大,各个院校的创意写作专业如何更为有效地和文化产业联动,依然处在摸索之中。

尽管面临重重挑战,创意写作的未来依然值得期许,有可能带来文学教育的一次自我革新。作为新兴学科,创意写作学科化的使命颇为独特:一方面创意写作要像其他学科一样思考自身知识化、理论化的道路,另一方面创意写作要更为重视活生生的创作实践。概括地说,创意写作走向学科化的同时也要走向跨学科,不仅要找到学科发展中的位置,更要找到社会发展中的位置。在“新文科”的趋势下,文学教育有一点六神无主,似乎在试图以理科的方式来改造自身,使得自身科学化。这条“扬短避长”的道路,在笔者看来是文学教育的歧途。文学教育的未来,是让自己更加文学,是从科研本位转向文学本位;而不是让自己更加科学,不是笨拙地以理工科尤其以人工智能的方式证明自己也可以像一台机器。1990年代的大学文学教育走向学院岗位之后,一直有一股反向的力量推动文学研究面向社会,比如同一时期文化研究的兴起。创意写作应被视为文化研究之后的新一股浪潮,作为大学、文坛、社会之间的桥梁,将“文学”从学科化的宰制中解放出来,破圈而出,直面时代,这将是创意写作光荣的使命。

(黄平:《中文系能否培养作家?——创意写作的传统、现状与未来》,《当代文坛》2024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