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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文学》2024年第2期|文非:天黑前抵达(节选)
来源:《北京文学》2024年第2期 | 文非  2024年03月04日08:17

文非,青年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32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作品散见于《小说选刊》《小说月报》《新华文摘》《长江文艺》《北京文学》《作品》《长城》《山花》等杂志,并入选《21世纪年度小说》等年选,出版小说集《渔船来到雨庵镇》《周鱼的池塘》(入选“21世纪文学之星”2017年卷)。

导读

人之将死,父亲想到了他曾经的女人还有他们的独子小林,女人已不在,但小林突然出现,打破了一家的平静生活。小怨小喜,嘈嘈杂杂,沧桑与良善,“均非坏人”的人之间竟也弥漫着无尽的疼痛与伤害。

天黑前抵达

文非

父亲在八十二岁那年查出了鼻咽癌,在长达数年频繁往复的治疗过程中,几个家庭为之陷入了疲惫和混乱状态。

父亲性格温和,早年扛过枪,当过炮兵,参加过解放战争,上过朝鲜战场。复员后在乡中心小学教书,家里的事情管得少。姆妈脾气暴躁,说一不二,按理说,这是一种性格互补,能够相安无事。而且,父亲复员后结婚晚,比姆妈整整大出十六岁,父亲该处处让着姆妈才是。但偏偏水火不容,剑拔弩张。结婚五十多年,两人就像房檐上斗嘴的麻雀,吵个不休,仿佛过日子本该这样。

父亲吵不过姆妈,姆妈在气势上压过父亲一头,不管占不占理,总能戳到父亲的痛处。大多时候,父亲抱着一副“秀才遇到兵有理讲不清”“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的态度,无心恋战,争辩几句草草收兵。偶尔,也有话赶话吵到鸡飞狗跳的日子,只见父亲咬牙切齿,两边的腮帮子鼓凸起来,指着姆妈手指发抖,面红耳赤憋出一句:“娘了个炮!”据说这是炮兵连长的口头禅,连长在一次战斗中牺牲后,作为副连长,父亲继承了他的“遗产”。

也有气不过升级到动武的时候,父亲即便先动手,也占不到便宜,姆妈将十根手指张成了两把锋利无比的铁爪子,狗刨式地轮番往父亲脸上抓。父亲的拳头还未挥过来,脸上便留下了火辣辣的竖条子。在姆妈暴风骤雨般的进攻下,父亲只得灰溜溜败下阵来。

满身疤痕从死人堆里面爬出来的父亲,居然在姆妈面前不堪一击,令人感到困惑,哥哥忍不住吞吞吐吐问父亲。父亲瞪了一眼哥哥说:“你晓得个鬼,你姆妈不是阶级敌人,人民内部矛盾,犯不着你死我活。”我们隐约明白了父亲的意思,但心底里并不认同,觉得父亲不过是煮熟的鸭子,嘴硬。

不管怎样,我们应该感到幸运,在父母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争吵中,他们并没有选择分开,争吵干仗后,照样下田、种地、烧饭、喂猪、上课、洗衣,一切都没改变。

在父母无休止的争吵声中,姐姐早早嫁了人,我考上了县中迫不及待卷铺盖离开了家,只有哥哥,娶妻生子,一直陪在父母身边。原以为,人老了,没那个心劲吵,该彻底消停了,但现实情况是,人越老越古怪,反而吵得更凶。闹得最厉害的一次,父亲用梨木拐敲破了姆妈的头,作为凶器的梨木拐,被姆妈咬牙切齿扔进了灶膛。我们曾经想过许多办法,阻止或者减少争吵的发生,比如给他们买电视、二胡、唱碟、影碟;比如将他们尽可能分开,一个住东厢房,一个住西厢房;再如给他们约法三章,谁先挑起事端谁受罚。事实证明,这些办法通通失效。哥哥姐姐隔三岔五打电话来诉苦,觉得丢人,次数多了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他去了。

这种情形,在父亲查出了鼻咽癌后戛然而止。刀切一般,吵吵闹闹的世界突然安静了下来,安静得令人害怕。

兄妹几个因为父亲的病一次又一次聚在了一起。父亲身体虽然一直硬朗,考虑到年纪大扛不住,我建议先保守治疗,吃一段时间中药,父亲不依,拐杖杵得地皮笃笃响。

医院成了一只吞金兽,虽然一万种不情愿,但依然得打起精神一次又一次把父亲往医院送。患病头一年,进出医院兄妹几个都是全部上。意识到这是一场持久战,我们改变了策略,父亲在家休养,哥哥姐姐轮流护理,进城住院则以我照应为主。

父亲患病后,两位老人彻底休战,算是不幸之中的万幸。姆妈对父亲看护极为周到,热汤热饭,擦洗翻身,嘘寒问暖,耐心细致。父亲偶尔有情绪波动,姆妈轻言细语好言相劝。有一段时间,他们居然半嗔半羞以“七哥”“表姐”互称,惹得病房里一片钦羡之声。

父亲在众兄弟中排行老七,人称“七哥”,姆妈是父亲舅家的远亲,父亲第一次在舅舅家见到姆妈,误以为是多年不见的表姊妹,居然唤作“表姐”。如今,“七哥”和“表姐”这两个曾在雨庵镇处处流传,且已消失多年的“昵称”重又回来了,令人感到虚幻不真实。

“他还能有多长日子,我还想给他吵呢……”背着父亲,姆妈忧心忡忡地说。

我心里很清楚,这是一种假象,父亲不是和姆妈和解休战,而是转移了目标。他必须集中火力对付癌细胞,藏匿在身体里的这些敌人,强大无比,穷凶极恶,激起了父亲内心久违的斗志。父亲曾经数次斗志昂扬地告诉我,他要积极配合治疗,做好打阵地战、持久战的准备。

也许是给自己打气,也许是为了打发病房无聊漫长的时光,父亲话变得多了起来,絮絮叨叨回忆起战场往事。父亲叙述缓慢,细节丰沛,紧要处,却把话头刹住,还扎上个扎实的结,吊人胃口。

好景不长,父亲停止了叙述,和姆妈又杠上了。一次,病房的病友打来电话说父母吵起来了,话未落,姆妈在一旁气呼呼地说:咱不治了,回!

赶回医院,只见排骨面条洒满一地,父亲拽着拐躺在床上,苍白削瘦的脸上残留着未来得及消退的怒气。父亲不想治疗,化疗带来的恶心、呕吐、便秘、晕眩、掉发等系列反应一点一点瓦解了他的信心。我没料到,在与癌细胞展开的持久战中,父亲这么快就丢盔弃甲当了逃兵。我拗不过,草草结束了第三阶段的化疗后带着父母回家。

此后的日子,父亲的病情每况愈下,语言、视力、听力大不如以前。尤其是听力更糟,父亲年轻时耳朵就不好使,当炮兵落下的病根。而且,父亲脾气变得越来越古怪,和姆妈拌嘴时有发生。哥哥姐姐气不过,在床边侍奉的日子显然少了。

我自然躲不过,小的时候,父亲最疼我,兄妹三个,唯独我念书最多(哥哥姐姐至今耿耿于怀)。我向单位告了长假,回老家陪父亲。

父亲已经瘦得脱了形,如墙根下一段风干了的爬满裂纹的柴火。我拉着他的手,悲怆难以自持。父亲张着空洞塌陷的双眼,好一会儿,才认出了我。他喉头蠕动,费力地咽了咽淤积在喉咙里的痰,发出一阵含混不清的声音。

我们与父亲已经失去了正常的交流。姆妈说,虽是个全乎人,但啥也不知,既聋又瞎,还哑,都这样了,还在斗气。

我刚刚回来的那几天,不断有父亲年轻时的战友和学生来探望。父亲含混不清地交代我,学生来,战友来,一不准收礼收钱;二要帮他收拾好,不要邋邋遢遢。父亲很注意在外人前的形象,早年为数不多的几次从田里洗脚上岸赶去上课,也要仔仔细细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我把父亲的话说给姆妈听,姆妈愣了一下,冷笑一声说,你爸这是拐弯抹角在怨气我,都什么时候了,还讲究。

过了一段时间,姆妈把哥嫂叫过来商量后事,我觉得还没到那一步,父亲看上去还能挺上一阵子。他们说话的时候,我没出去,心里有些排斥。我守在父亲床边,费力地替他按摩。他的脖子愈发地生硬,硌得我手疼。屋外的声音很大,他们并不避人,似乎在商量一件极为寻常的事情。我轻轻合上门,转身,发现父亲塌陷的双眼里,居然含满了泪水。

他们并没有说几句话,便传来开院门的声音。我有些难受,回来有些时日,还没见哥嫂进屋来探望父亲。他们正忙着装修,那栋三层带露台的小楼,还是父亲帮他们起的。

问问你爸,有没有啥想说的?姆妈坐在墙角的黑影里,暗自垂泪。过了片刻,又说,我说不得,你爸那脾气,你是晓得的。

这是多么残忍的问话,得趴在他耳边打雷一般喊,他才能听得进去,我如何开得了口。

这个酷夏,父亲的病情变得越来越坏,癌细胞攻城略地,父亲语言、视力、听力几近丧失。每天夜里,他都要发出凄厉的哀号声,尽管我们将门窗紧闭,但四邻还是能听见。我们为惊扰了四邻而深感不安,猜测父亲一定是完全听不见了,但凡有一点知觉,他也不会如此毫无顾忌地哀号,他是一辈子都替别人着想的人。

有一天,父亲意识清醒了一点,捏着我的手,嘴里不停地咕噜。我听不明白,干着急。后来,他用枯瘦的手,哆哆嗦嗦在被褥上比画。我找来纸笔,父亲眼睛空空地望着屋顶,右手缓慢地在纸上画出一些横竖线条。这些线条,就像被风吹落的细小的枯枝,完全不像文字。我冲父亲摆摆手,重新换了一张纸。父亲握笔又画了一遍,这次利索了一些,看上去有些模样,依然无法辨认。我干着急,捏着纸条颠来倒去打量,猛抬头,却撞上了父亲半眯着眼偷偷瞄向我的目光,我心里咯噔一声响,四目相接,父亲眼里的亮光一闪即逝,复又是一种毫无内容的空洞。

该是我看花了眼,但那道亮光,却如暗夜划过的闪电,真实、醒目。

听说要认字,哥哥摆手道,你是大学生呐,我才坐了几年学堂板凳。说罢,端详了半天,摇头。嫂子凑了过来,当“徐王”两个字从她嘴里试探性地吐出来的时候,哥嫂显然露出诧异的神色。我不知这两个字背后所蕴含的意义,一脸蒙地望着哥嫂。嫂子心直口快:“哎哟哟,都要走了,还惦念着过去的女人。”说着,脸上掠过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哥哥瞪了一眼嫂子,低声呵斥:“乱嚼什么,就你能。”口气中有维护之意。

嫂子一咋呼,我自然晓得了何意。

那是一段被刻意隐瞒但外人尽知的家事,从外人隐晦的笑谈中,我略知了大概。父亲和姆妈结婚前,祖母曾经给父亲说下了一门亲。父亲不喜欢那个瘦得伶仃的女人,但母命难违。后来,无法忍受的父亲赌气跟部队走了。女人万般无奈,自知没有感情的婚姻难以为继,随后改嫁到一个叫“徐王”的村子,嫁过去后才发现已有身孕。

父亲在弥留之际写下“徐王”两个字,用意很明显。我们陷入两难之地,这要是被姆妈晓得还了得。嫂子笑我们迂腐,瞟了一眼哥哥道:“说起来老头子还是有情有义,都这样了,还念着。我看把老娘哄到他姑家里住一宿,把人接来看一眼不就了了。”

只能如此。

姆妈被姐姐接走后,我们将父亲收拾了一番,转身驱车前往六十里外的徐王村。

徐王村见不着几个人,多是锁门闭户,一打问,我们要找的叫刘珍秀的女人前几年已经作古,她唯一的儿子,带着老婆孩子进城看病去了。说话间,村人把我们引到一幢低矮的瓦房前,房门同样落了锁,从门缝往里瞅,够简陋。我们未免有些失落,兴冲冲来却扑了个空。深入再问,当年刘珍秀身怀六甲嫁到徐王村不久,男人在一次暴雨中失足淹死。因体弱多病,此后一直未再嫁。也就是说,这个进城去看病的男人,是我们同父异母的兄弟。确定这一事实后,我心里居然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既排斥,又很想见见这个人。

我们留下哥哥电话,驱车返回。时近中午,饥肠辘辘,哥哥建议拐到附近的镇上填饱肚子。

完全是一个陌生而落后的小镇。我问嫂子这是什么地方?嫂子说是松风渡,听上去挺陌生。“这里的肥肠粉很有名气,好吃得很。”哥哥一边说一边指挥我七拐八弯往一条逼仄的老街开,不多会儿在一家吃铺前停下来。

举目四望,老街幽深,灰墙青瓦,隐约熟悉。转念一想,江南的古镇老街不都是这般模样嘛。然而,往前再走几脚路,恍恍惚惚,愈发地熟悉,想必曾经来过,细想,又觉得虚无。

肥肠粉确实好吃,润滑爽口,有回味。蛰伏在味蕾深处的味道似乎被激活,恍惚中,又觉得不是第一次吃这么好的东西。

饭毕,我问嫂子,松风渡有渡口吗?

嫂子笑道,没有河,哪里来的渡口。说着,转头向忙碌的老板求证。

老板微笑说,百十年前说不准呢,要不怎么叫松风渡呢。

离开时,我特意在镇街上兜了两圈,发现离开老街愈远,愈觉得陌生。我笃定地认为,松风渡老街这个地方,我来过。

路上,我们商量下一步的对策。哥哥说,既然人没了就罢了。嫂子反对,女人走了但儿子还在,见上一面骨肉相认也好。我赞同嫂子的意见,毕竟是父亲的骨血,况且我也想见见这个男人——这是很奇妙的事,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和你流淌着相同血液的陌生人——尽管见面会有些尴尬。当下商定改天再过来。

我将我们去了徐王村,得知刘珍秀已经去世的消息写在纸上告诉了父亲。父亲的视力已经很糟糕,一张纸写一个字勉强才能辨认,认完我举在他面前的最后一个字,父亲浊泪横流。我替他擦去眼泪,接着把刘珍秀的儿子接来见一见的意思告诉他。父亲嘴角动了动,用力捏了捏我的手。随后,父亲拿起笔,在白纸上又画出几个状若枯枝的字。我认出来了,他写的是“小林”两个字。

小林。我在心里反复默念着这个名字,听起来,和刚刚离开的松风渡一样,既熟悉又陌生。我努力在记忆中搜寻和这名字相匹配的面孔,徒劳无果,这个名字一定蜷缩在我记忆中的某个角落沉睡。

寿衣送来的这天,恰好被我隔窗看到。姆妈和来人将寿衣在院子里摊开,肥大的纯黑的呢子料,上衣是纽襻对襟,前胸绣着一个圆形金色的“福”字。我鼻头发酸,很想过去和姆妈说点什么,父亲这几天状态看起来好多了。可这又有什么用呢,父亲的时间的确不多了。

我独自去了一趟松风渡,在老街坐到天黑。我的脑海里浮现一个男孩的身影,面目模糊,他应该就是父亲所说的小林。记忆被一点一点唤醒,往事跌跌撞撞而来。

大约是我念小学二三年级的那两年,父亲常带我去一个很远而且陌生的地方——现在想起来,那个地方就是松风渡——我们一早就出发,父亲带足了干粮,和姆妈说带孩子去春游或者秋游、野炊。那个时候,父亲是我的班主任,教我语文。父亲骑车载着我,一两个小时后在一条不晓得名字的河边换乘船,约摸一个时辰后上岸,再徒步走一程,到达松风渡。在松风渡,等待我们的有大碗的肥肠粉,当然,我们跑这么远来不是为了吃一碗肥肠粉,我们要见一个人,这个人叫小林。

我不晓得小林是哪里人,我们风尘仆仆赶到松风渡,他已经在肠粉铺里安静地等我们。小林看上去机灵,比我高两个头,黑且瘦,但力气特大,我亲眼见过他把我们带过去的一袋子黄豆毫不费力地提走。小林管父亲叫舅舅,在父亲面前,小林显得很轻松,小嘴不停地倒出许多有趣的事,惹得父亲呵呵笑,甚是高兴。倒是我,有点拘束。父亲希望我多和小林说话,他一再试图让我管小林叫哥哥,我有些难为情,叫不出口。

我们在松风渡逗留一两个时辰便返回,晚了要赶夜路。我们和小林在肠粉铺门口分手,互不相送。父亲看着小林提着我们带来的东西,慢慢往街的另一头走,待小林的背影刚刚消失在黄昏的街角,父亲便拉上我匆匆往回赶。路上,父亲不厌其烦地叮嘱我保密,虽然不知为何,但我还是强忍着在哥哥姐姐面前炫耀的冲动,忠实地为父亲守着这个秘密。

每次去松风渡,父亲从来没空过手,一小袋结实的豆子、米粉、芝麻或者花生。这些东西,我想也属于秘密的一部分。我不晓得父亲从哪里搞到这些东西,那些年,我们家的日子并不好过,缺粮,我们时常感到饿,姆妈使出浑身解数,才勉强能填饱我们的肚子。

松风渡之行,对一个七八岁的孩子来说充满诱惑,但这种好事情在我十岁那年后再也没有发生过。不知什么原因,父亲再也没有带我去过松风渡。若干年后,回想起来,松风渡留下来的,只有那盘桓在味蕾深处的肥肠粉的味道,至于小林,渐渐在记忆中变得云淡风轻,模糊难辨了。

我结婚那年,和姐姐有过一段对话,无意中得知父亲在她刚能记事的年龄,曾经带着她去一个很远的地方吃肥肠粉,见一个陌生的男孩。我有点讶异,没有把同样的故事告诉姐姐,这并不是一件很光彩的事情。我猜度,哥哥肯定也拥有同样的经历,否则无法解释,前几天松风渡之行,他能够带着我们直奔肥肠粉铺。

突然觉得,一直置身于秘密之外的姆妈,很可怜。

我们去徐王村的事情到底还是让姆妈晓得了。很奇怪,我们三个不曾透露半点口风,姆妈居然这么快就晓得了。跟了一辈子的人,到头来还不如一个外人。姆妈反复说这话的时候,没有咬牙切齿,倒是满脸的平静。

再去徐王村的事情自然搁置,我也不知该如何对父亲讲。

父亲房间里的味道越来越重,护理病人我不得力,一两天还好,日子长了自然潦草起来。我在家,哥哥姐姐近前少,姆妈也没有了平日的那般体贴,说是腰病犯了。我也没指望姆妈,担心她因为去徐王村的事情暗生情绪,在父亲床前没有好脸色。

后来,我和姆妈、哥嫂商量在村里找一个得力的人护理父亲,钱由我来出。哥嫂自然赞成,姆妈欲言又止,心疼钱。

八月里的一天中午,我守着父亲昏昏然,哥哥打来电话慌慌张张说徐王村那边来人了。我猛然清醒,正要问个究竟,电话却突然摁掉,待我再拨过去的时候,外头响起杂乱的脚步声。旋即,屋门被霍然推开,一个浓眉阔脸、淌着热汗的中年男人快步抢到父亲床前,拉住父亲的手扑通一声跪下。我还没反应过来,一个扎着马尾辫皮肤黝黑身板壮实的女人,拉着一个八九岁模样的男孩也扑到了父亲床前。

“爹呀——”男人一声长号,神情悲戚。

女人迟疑了一会儿,也跟着一声号哭。

我手足无措,愣愣地看着哥哥把屋门迅速合上。

父亲似乎有了反应,微微睁开双眼。阔脸男子见状,连忙止住哀号,将身边的男孩摁跪在地上,大声说:“丁宝,快,叫爷。”男孩翕动着鼻子,怎么也叫不出声。男子作势挥起巴掌,哥哥连忙过去扯过孩子,男孩转过身来,昂着头怯生生地望向我,我的记忆瞬间复活。这不是小林吗?黑瘦的皮肤,微微凸起的眉骨,一双眼睛,滴溜溜转,只是比当年我所见过的小林个头要矮许多。

阔脸男人用裸露的一截黝黑的手臂擦了擦眼泪,站起来欠了欠身子说:“青石老弟吧,我是小林。”说毕,又把女人拉起来道,“你家嫂子。”女人抹了一把潮红的眼睛,咧嘴笑了笑,很窘迫的样子。我有些尴尬,仔细打量了一眼。男人背有些驼,头发灰白,额纹深刻,唇上留着髭须,和我记忆中刚刚复活的小林的样子相去甚远。

我拿出四张纸,分别写上“我是小林”几个字,让男人举给父亲看。父亲双眼微闭,我不确定父亲是否明白过来。

小林有些着急,从裤兜里掏出一把东西,塞到父亲手里。

是一把豆子。黄豆、绿豆、豇豆、红豆。

父亲摩挲了一阵手中的豆子,怔了片刻,猛然抓住小林的手,闭着眼,大口地吐着气。小林抓住父亲的手往自己的脸上贴,然后又拽过丁宝,让父亲的手在丁宝脸上摩挲。

哥哥不时往窗外张望,他只想快点结束带人离开。

小林给父亲顺着气,顺势揭开盖在他身上的毯子,瞬间,一股浓重的带着热乎劲的臭味扑面而来。我下意识地用手在鼻子前扇了扇。小林麻利地从床下抽出一只木盆,递给身边的女人。然后哧啦一声将裹在父亲胯下鼓胀的尿不湿揭开……

谁也不曾料到,当我们七手八脚忙作一团的时候,屋门被推开,姆妈站在了门口。

在哥哥前言不搭后语介绍小林的时候,姆妈一声不吭地走了,一点脚步声也没有。我跟出了门,姆妈站在菩萨前,脸上平静,如雨后的天空。“姆妈,我爸他——”我想说的是,父亲已经认不出人了,包括小林,也许这样多少会减轻姆妈的愤怒。姆妈燃着手中的三炷香,幽幽地说:“你什么也别说了,我也不想生气,我在菩萨面前起过誓。”

这天晚上,小林一家居然在我们家住下。

说起来都怨我,小林一家离开时,已近傍晚,回徐王村必定赶夜路,而且,很有可能,这是小林最后一次和父亲见面。我心里一软,扯住小林的袖子说,要不,吃了饭再走。小林和女人立时放下已经挎上肩的包。我的打算是,留他们吃个便饭,再到雨庵镇订个房,明天再回。这样安排,也经得住日后旁人议论。

饭食基本是嫂子和小林的女人在张罗。姆妈也不开灯,坐在黑暗中一声不吭。我小心翼翼,带着近乎讨好的神情进进出出安抚姆妈的情绪。

哥哥和小林推杯换盏之间,小林酒力不支趴下了。不等我想出安顿办法,小林女人居然快速地在父亲的屋里打好了地铺,然后从包里不断抖出毛毯和洗刷用品。趴在桌上的小林则趔趔趄趄准确无误地绕过矮凳,找到地铺,麻利地睡下。看着如壁虎一般贴着墙呼呼大睡的小林,我心里突然涌上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转天一早,天还没完全放亮,屋外便传出姆妈责难的声音。昨天夜里因为喝了点酒,是我回家一个多月睡得最踏实的一夜,夜里没有听到父亲的哀号。我披衣起床,看见姆妈把井台边一堆衣服往父亲的屋里抱。

“用不着你们假惺惺,对他再好,他也不晓得了……回吧。”

小林的女人似乎没听见姆妈的劝阻,她蹲在井台边,撅着屁股,“嚓嚓嚓、嚓嚓嚓”地擦洗着换下来的被单。院子里,晾晒的衣服在晨风中微微飘荡。

屋里屋外不见小林,我吃了一惊,正欲问井台边忙碌的女人,这时院门响动,小林两手提着大袋小袋的菜进来了。我说,不劳神了,去街上吃一点,送送你们。小林笑道:“都买来了,很快的。”说完一头钻进灶屋。

哥嫂一早也过来了,嫂子把我拉到一旁,朝井台边洗被套的女人看了一眼,小声说:“都看着呢。”我有些诧异:“怎么就都晓得了?”嫂子挤了挤眼:“昨下午来时,在村里打听,大摇大摆,口无遮拦。你哥也是木,听见动静,等着人家寻上门来。”我们正说着,院墙上浮出几颗脑袋,旋即又沉了下去。

热气腾腾一大盆肥肠粉摆上桌,小林给每个人盛了一碗,然后端了一小碗钻进父亲的屋里。

父亲已经醒来。意识模糊的父亲,昼夜不分,只有沉睡和醒来两种状态。沉睡状态中的父亲并不安静,疼痛的袭击会令他发出一两声或者持续不断的呻吟,这是一种身体的本能反应,并不受大脑支配,犹如正常人熟睡时发出的鼾声。醒着的状态更令人心焦,总是发出间歇性的吼叫,刺耳且瘆人。

我在父亲身下垫了一床棉被,让其半躺。小林用筷子头蘸了一点肥肠粉汤,在父亲干巴的嘴唇上抹了抹。父亲抿了抿嘴,似乎发觉了什么,并不确定,停了很久,然后慢慢伸出舌头,试探性地在两片嘴唇上舔了舔,接着又停顿了片刻,似在进一步确认。随后,父亲舌头便伸长了,小林立刻用筷子挑了几根粉条送进父亲嘴里。父亲咀嚼着,动作愈来愈快,身体似乎也跟着战栗起来。

这一幕,居然让我有些眼眶湿润。

“你们有多少年没见?”我问小林,这是一直盘桓在我心底里的问题。

“我十六岁那年,大约是一九八三年,他通过学校的一个老师捎来口信,要在老地方见我。但却没有来。此后再没见过。”

我默然不语。在心底推算了一下时间,顿然明白。小林说的那几年,是父亲一生事业的最低谷,由于被人揭发作风不正,在外面养了女人,他背了学校处分,情绪低落。

“他一直没放下过你们,虽然从不和我们提起,但我能感觉得到,他内心很煎熬。”

“家穷,结婚晚,等我有了儿子后,很想他,很想和你们见上一面,尤其是姆妈病重的那两年,但姆妈死活不答应。后来,我在松风渡老街盘了一间肥肠粉铺,一直也没等到他。”

小林的女人已经收拾好了东西,在一旁候着。小林眼圈发红,扯过女人和孩子咚咚磕了几个头,转身便去堂屋和姆妈告别。我担心姆妈没有好脸色,冲屋里喊几声便扯他们往门外走。

小林一家走了,院子里顿然空荡了许多。

其实,小林一家并没有离开,他们居然在镇上住下来了,每天一早,小林带着妻儿,准时出现在我家院门前。

小林的行为给我带来很大的压力,我不能不考虑姆妈的感受,虽然我很想找一个像小林这般周到细致的人来替我照顾父亲。我和哥嫂商量对策,嫂子说:“不应该啊,他们想干什么呢?”我哑然无语。

也就两三天,我们家彻底变了样,里里外外,小林的女人打扫得干干净净,连姆妈的瓷菩萨都细心擦拭过了(小林的女人为此遭到姆妈的斥责,那尊菩萨从请进门,就没有人动过)。父亲的屋里,顽固的异味一点点消失。他们甚至给父亲洗了个澡,这是一件比较麻烦的事情,但他们做到了。当一盆一盆漂满污垢的洗澡水往外倒时,我们感到羞愧。他们一天四次给父亲按摩,父亲僵硬的颈脖似乎柔软了许多。小林还搞来了中药,小林的女人说,她爷爷是个老中医,她打小就被逼着背了不少方子。说着,顺口给我背了几服方子。

旁边的老屋空着,我试探性地说,要不,让他们搬到老屋住,外面租房开销大。

姆妈不吱声。

当我请他们,找别个,不贴心不贴肉,总归不放心的。我说。

小林一家喜气洋洋搬来那天,又让我们大吃一惊。他们怎么有那么多东西?锅碗瓢盆、衣服鞋袜、桌椅板凳,一包又一包,一堆又一堆。他们是不是把徐王村的家都搬来了?

小林一家在老屋安营扎寨后,我的心悬了好几天,但事实证明担心是多余的,虽然同在一个院子里,但小林夫妻和姆妈总体上相安无事。我仔细观察了两天,双方以院子里半堵矮墙为界,将老屋新屋默认为各自领地,互不侵犯,即便是不懂事的丁宝,也被严格限制在老屋前后玩耍。小林夫妻不得已要到新屋来煮饭洗衣照料父亲,采取的也是时间、空间交错方式,尽量避免和姆妈打照面。

照顾父亲我自然插不上手,突然觉得无所事事成了多余的人。姆妈也是如此,她已经好几天没有光顾父亲的屋里。我隐约觉得,他们依然在斗,虽然父亲已经病入膏肓,但一些不可思议的事情,偏偏随父亲的意志而发生。

我对姆妈说,要不,随我进城看病,歇一阵。

回来,恐怕连窝都被人占了。姆妈恨恨地说。

在等待姆妈作出决定前,我想找小林聊一聊。但小林似乎停不下来,照顾一大家子和一个病人就足够忙碌了,可他还在见缝插针找时间修葺老屋。有什么好修的呢,老屋已经瘦成了独脚伶仃的老人,指不定哪天一阵狂风就把它带走了。

相比小林,女人这几天松弛了许多,走路说话没了先前的拘谨,透着一种稳定后的慵懒和随意。偶尔,趁姆妈午睡,女人还会悄悄地走出院门。这是一种令人不安的冒险行为,但我没有理由去阻止。很快,有些闲话便越过院墙传到我耳里,比如,女人曾向人感叹,倘要是早十年找到父亲,他(她)也不至于遭那么多罪。传话者语焉不详的转述,令人搞不清楚女人口中遭罪者指的是她本人,还是父亲。若是父亲,站不住脚,父亲发病也才近三四年的事,此前,除了和姆妈吵架,日子过得很好。

我思忖,这么多年来,小林夫妻肯定在苦苦寻找父亲,驱动他们这样做最大的动力是思念,也许还有苦寻不见的愤怨,以及找到后某种或模糊或清晰的期望。令人费解的是,徐王村离我家不远,找到父亲并不难,唯一合理的解释是,至死,他们的姆妈并没有把关键的信息说出来,她是不愿意儿子来打扰父亲?还是对父亲的恨一直未放下?个中原因不得而知。

终日小心翼翼的日子促使姆妈决心出门。

进城前,我要给小林留下五千元钱。小林正在一遍一遍擦拭父亲的铁拐,由于长时间未使用,拐头已经锈迹斑斑。我很想劝小林不要做这种无谓的事情,可话到嘴边却又说不出口——我们之所以不相信奇迹,是因为已经彻底放弃,虽然心底里并不愿意承认。锈迹清除后,铁拐又焕发了光彩。小林说什么也不肯接我递过来的钱,涨红了脸大声推辞,我们像两个孩子,在院子里追逐,惹得女人和丁宝咧嘴笑。

返城第一件事,带姆妈去医院检查。所幸无大碍,腰肌劳损,长期给父亲费力翻身所致。

离开父亲,这几个月郁积的委顿情绪一扫而光,人活泛了不少。我想姆妈也是如此,我们上班去了,她很少一个人待在家里,她说身边一个人都看不到,慌得要命。她不爱看电视,喜欢去小区附近的菜场、商场、地铁和公园,这和她在村里喜欢串门是一回事。她担心迷路,从不敢走远,每转一个弯或者过一个路口,都要留下一点标记物。

有一次,妻子在小区门口广场舞队伍里,居然看见姆妈笨拙的身影。妻子扭着腰肢绘声绘色学给我看,差点笑岔了气。我感到高兴,姆妈这一辈子太难了,这么多年,几乎看不到她的笑脸,她总是愁眉不展,心里像压着一块石头。

心情一轻松,日子便过得快了。我和姆妈似乎都在刻意回避关于父亲的话题,直到哥哥突然生气地打来电话,我的好心情重又变得糟糕起来。哥哥说老屋漏雨,小林补漏时从屋顶跌下来伤了腰,也没和他商量,悄悄地搬进了半墙之隔的新屋。这种事让我有点心塞,我难以想象,姆妈回去后和小林一家同在一个屋檐下会是怎样一种情形,虽然我始终认为小林并没有不可告人的目的。

我不想打破这种难得的轻松的氛围,迟迟没有把这个消息告诉姆妈。有一天,妻子无意撞见姆妈一个人在屋里落泪,这更加印证了我的猜度,所谓的轻松,只是表象罢了。后来有一次在餐桌上,我故意挑起话题,说父亲这段日子好多了,居然可以自己将饭送到嘴里。姆妈怔了怔:“因为我们不在,目的已达到,不需要再装下去——他又赢了。”我愕然,姆妈怎么可以这样说父亲。见我有点不高兴,姆妈又补了一句:“你还是不了解你爸,他骗过了所有人,但再狡猾也瞒不过我的眼睛,到最后,你终究会看明白的。”姆妈话里有话,她和父亲,该是有多么深的纠葛。我挣扎了一下,最终还是没把小林搬进新屋的事情告诉姆妈。

中秋节那天本来是高兴的日子,姆妈看上去却有些情绪低落。姆妈用托盘装了月饼、花生、莲藕、饭团之类的东西在阳台祭月。年少时熟悉的一幕再现,我心中不禁一动。祭完月亮,姆妈将月饼糖果端上桌,托盘中有好几个包装简单、花样拙朴、面皮有点硬的老式月饼,如今,这种月饼已经难得一见。姆妈掰了一块老式月饼,递给我。我接过来咬了一口,咧嘴龇牙,放下。姆妈笑了笑说:“忘本了吧,小的时候,为了这样几个月饼,被你爸关了一天的黑屋。”我讶然:“有这样的事情吗?”姆妈轻叹一声:“这种事不记得自然好,我也不想记得,可又忘不掉。”我不知姆妈此话何意,等着下文。犹豫了许久,姆妈才前言不搭后语地继续往下说:“其实,我应该想得到,他藏下了好几个月饼,学校发了三斤,怎么才七块呢?”说完,长时间的沉默。我有些糊涂,猜测我一定是和哥哥姐姐争抢为数不多的几个月饼而被父亲罚蹲黑屋。意识到这是一个不合适的话题,我连忙岔开,建议下楼去对面的湖心亭走一走,那里是赏月的好地方。

去往湖心亭的人太多,妻子半道折回,我只得陪着姆妈往别处走一走。

皎洁的月光下,姆妈跟在我身后,猫一般,一点声音都没有。在一条行人稀少鹅卵石铺就的小径上,姆妈突然问:“三儿,你晓得你爸藏起来的月饼要留给谁吗?”我回过头,茫然地看着树影下的姆妈。

“四块月饼,他是留给徐王村的女人和儿子的。”

其实我已经隐约猜到了,但我不愿意说。

“谁能想到,被你翻出来,吃了个精光——你的鼻子比老鼠还灵。吃了也就吃了,他居然对你下狠手,还关了黑屋,疯了一般,我从来没见过他那么凶的样子。”

“都怨我贪吃。”我故作轻松。

“你不会不记得,那几年,他总是带着你偷偷去松风渡。你们都瞒着我。”

我心里一颤,有些羞愧地避开姆妈的目光。

“从一开始,你就晓得了父亲的秘密?”

“缸里的豆子、花生、米面我心里怎么会没数?哪怕你爸分几次一点点把东西带到学校去,也瞒不过我。可我又能怎么样,撕破脸对谁都不好,我装着什么都不晓得,想尽办法把米缸面缸填满,否则,不光咱们一家吃不饱,就连徐王村的那一家子也得挨饿……”

姆妈声音开始战栗。我上前抱了抱姆妈。

那些远去的饥馑的年月,姆妈终日劳作,维持着这个家的体面和尊严。她会织布裁衣,在裁缝铺子站半个时辰,回来就会动剪刀。我们身上的衣服,包括父亲经常穿着去上课的仿中山装,都是姆妈裁剪出来的。缸里粮食不够,她挖来各种叫不出名字的野菜,居然做出了我们从没有吃过而且并不难吃的饭菜。缺衣少吃的年月,姆妈凭着聪慧和勤快,倒也把日子打理出许多烟火味。

父亲自然是不会或者说不屑于干农活的。我们那地方,男人除了田地里的春种秋收,还会编篾箩、打箱柜、垒泥灶、杀猪、弹棉絮。父亲除了写得一手好字,这些活一概不会,遇上了,只得央人帮忙,完全不像从枪林弹雨中走过来的男人。姆妈怕欠人情,不管会不会,都要狠着劲自己动手。现实生活中的父亲,和我们想象中的战场英雄形象相去甚远,在学堂里我从不和人讲父亲上过战场,仿佛那是一桩令人蒙羞的事。但有些事情却令人费解,村子里的那些男女,平日里大大咧咧、武声武气,在我父亲跟前却轻言细语,无比谦恭。

“因为几个月饼关你黑屋,我心里难受啊,决定不再忍气吞声替他掩盖了。”

我心里陡然一惊,脱口道:“后来,你是不是去找了学校?”

姆妈渐渐平静了下来:“我没去学校,只是找人写了几个字给了校长……我根本没想到那几个字会闹出那么大动静,原本想让校长劝劝他,哪晓得他和校长不对付——你爸为这个恨死了我,把我当成了水火不容的敌人,这么多年一直和我斗。”说毕,姆妈又开始不住地簌簌掉泪。

身为退伍军人,突然遭受污名,对父亲来说,无疑是一种巨大的耻辱。那两年,我们依稀感觉父亲像换了一个人,目光涣散,行动迟滞,上课走神。在家时常无缘无故摸着我们的头,眼神复杂。我现在才恍然大悟,那两年姆妈为何叮嘱我们几个悄悄地跟着父亲,我和姐姐负责白天,哥哥负责夜里。我经常暴露目标,父亲在尘土飞扬的黄土路上走着,偶尔回过头,远远地看我一眼。或者在坡上的树下吃烟,等我。待我爬上坡,父亲已经走远,树下石头上搁着一个红薯,或者几块饼干。父亲走得太快了,我跟着跟着就跟丢了,等我沮丧地回到家时,却发现父亲一声不吭地坐在屋里。夜里的跟踪自然不轻松,哥哥经常睡过头。每当屋门一响,哥哥便被姆妈飞快地拎起来。哥哥说,父亲夜里常常去村西头转悠。村西头有什么呢?除了葬有祖父母的坟院,便是一片人迹罕至的荒滩。

父亲的变化显而易见,但没人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们不敢问,那是大人们的事情。看似平静的日子背后,暗流汹涌。我们全然没有料到,在父亲遭受着痛苦的同时,因为自己的鲁莽,姆妈也正时刻经受着不能为人所道的惶恐、煎熬和自责。

“他说过,到死也不会原谅我。这句话一直搁我心里戳着……”

姆妈说不下去了,突然中弹了一般,捂着腰慢慢蹲了下去,失声痛哭起来,引得附近悠闲散步的人纷纷驻足张望。

……

(节选自《北京文学》2024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