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诺奖得主约恩·福瑟:为了离开自己而写作
来源:北京青年报 | 眉间尺  2024年02月02日09:48

2023年10月5日,瑞典文学院宣布,将2023年诺贝尔文学奖授予挪威诗人、剧作家和小说家约恩·福瑟(Jon Fosse)。福瑟得诺奖对中国读者最大的好处,就是能加速推出他的中译本。在此之前,国内出了他的剧本《有人将至》《秋之梦》,但他的小说代表作《三部曲》《七部曲》等乏人问津,原因很简单:卖不出去。尽管福瑟在欧洲享有盛名,小说也拿过不少大奖,但在他拿诺奖之前,至少作为小说家的福瑟,是连文学爱好者也很少了解的。而此番由上海人民出版社推出、李澍波翻译的《三部曲》,有助于我们去感受福瑟的小说世界。

福瑟不只是剧作家也是出色的小说家

《三部曲》由《无眠》《乌拉夫的梦》《疲倦》三个中篇组成:《无眠》的灵感源自福音派故事,《乌拉夫的梦》借鉴了基督教诗歌,《疲倦》也与宗教和神话有关。小说的主人公阿斯勒和阿莉达因婚礼上演奏小提琴而认识,阿斯勒的父亲和祖父皆为小提琴手,但都已去世。在第一部《无眠》中,阿莉达怀有身孕,二人前往神秘诡谲的比约格文(卑尔根市),寻找栖身之处。但他们很难找到住处,不得不在寒冷秋雨中飘荡。而当他们终于找到住处、阿莉达成功生下孩子时,一个老人认出阿斯勒,指控他杀了一位老妇人——这一处指认的情节就发生在第二部《乌拉夫的梦》中,乌拉夫正是阿斯勒的新名字。第三部《疲倦》的故事由阿莉达的女儿爱丽丝讲述,她在年迈之际看到了死去的母亲,由此回忆起了早逝的妹妹和同母异父的哥哥西格瓦尔。通过她,我们进一步了解到阿莉达和阿斯勒身上所发生的事。小说也由此映照出回旋缠绕的宿命感。

《三部曲》是一部关于记忆的不确定性,展现“存在之焦虑”的小说。并非不幸落入悲惨遭遇,人类才会焦虑,在福瑟的世界里,只要你存活于世,只要你有欲望、有生存之负担,你就必然会焦虑。人生而重负,这是人悲剧性的根源。但人在荒原般的世界中行走时,依然渴望爱的温度和具体的链接。因为大部分人,哪怕嘴上说喜欢独处的人,都会被一种真正孤独的、无依无靠的境地所逼疯。

倘若你知道福瑟后面还写了《七部曲》,主角也叫阿斯勒,你就会晓得福瑟的这些小说,其实都可视作一部大长篇的不同层次。在《七部曲》中,阿斯勒变成了一位年迈的画家和鳏夫,戒酒信教,寡居挪威海边。小说同时出现了另一个阿斯勒,他也是一名画家,但跟前面一个情绪稳定版不同,这个阿斯勒沉溺于酒精,被无法摆脱的孤独感所袭扰。小说就这样围绕着两个同名者的生活展开,而阿斯勒也是福瑟中后期小说的御用男主角。可以说,福瑟自己创造了一个小径分岔的阿斯勒宇宙,让后者在不同的文本展开不同的故事,却又总是陷入相似的处境。而读者也随着人物一起思考,我们何以成为现在的自己,这世界上是否真正存在自由意志,我们在与命运的周旋中是否注定败下阵来?

吝啬于使用句号北欧嘻哈与神秘主义

作为“阿斯勒宇宙”的重要拼图,福瑟将《三部曲》称作“慢散文”质感的小说,他的语言清爽而饶舌。在他笔下,每一个段落都像是一气呵成,阅读的停顿点在段与段之间;而段落内部自成一个漩涡,看似泥沙俱下,却有着回旋往复般的阅读感受。试举两例,都来自于李澍波译本:

其一,“天气很冷,天色很黑,而且现在街上一个人影也看不到了,就在今天早些时候街上还有那么多人,各种各样的人,年轻人、老人,但现在所有人大概都待在自己的房子里,在有灯光有温暖的房间里,因为现在雨一直从天上掉下来落在他们脚边形成一个个水洼,然后阿莉达放下了她的网兜,然后她蹲了下来,她的下巴垂到了胸口……他再也见不到阿莉达了吗?还有小西格瓦尔,他再也见不到小西格瓦尔了吗?他为什么在这地窖里?而他这么热,然后这么冷,也许他在睡,也许他醒了,他很热,他很冷,他睁开了眼睛,在那扇门上有一道缝隙,有些光渗进来而他看到了这扇门,他也看到了这些大石头……”

其二,“现在他们已经在比约格文的大街小巷里转了好几个小时,想找个地方住,但几乎在哪儿都租不到房子,不行,他们说,我们没什么可出租的,没有,他们说,我们能出租的地方都已经租出去了,他们说着诸如此类的话,于是阿斯勒和阿莉达就只好在街上继续走着来回溜达并且敲门问他们能不能在这幢房子里租一间房,但是这些房子没有任何一幢有空房出租,那他们能去哪儿呢,他们在哪儿能找个栖身之处抵挡眼下暮秋的寒冷和黑暗呢,无论如何他们得在这城里租到一间房,现在幸好是没下雨,但眼看这雨也快要来了,他们不能这样一直无止境地走下去,可为什么没人愿意收留他们呢……”

在读《三部曲》时,映入我脑海的是一个醉酒的北欧嘻哈歌手,他说话抑扬顿挫,节奏感明快;他很少斩钉截铁,倒是喜欢用简单的词汇组成漫长的句子。他吝啬于使用句号,为了保证那粘连的、缠绕的语感,他使用的多是逗号,而对话通过自由间接引语的形式出现。

此外,《三部曲》中不乏一些关于新挪威语和神话的巧思。此书第三部的标题是一个新挪威语单词。据译者李澍波介绍:“这个词的词源来自一些花的夜间状态,形容在夜里把花瓣收拢起来的模样,可以引申为人的疲倦。”英文版译为weariness(疲倦),失去了原文里自然和人的有机关联。花瓣在夜间收拢,在生物学上被称为感夜性,也是花朵生命能量的一个指标。于是他把这个单词试着翻译为“感夜”,“因为这感受能力是植物和人所共有的,能体现出作者的神秘主义……同时也有夜幕将至、大幕拉下的意味”。

生活里最重要的东西是无法言说的

坦白说,福瑟的故事写得很普通,至少在世界级作家里,福瑟不是以情节性出彩的;在用切身感受来呈现社会议题上,他不如安妮·埃尔诺来得直接;在叙事的丰富度上,他也缺乏品钦《万有引力之虹》万花筒般的气魄。哪怕说到叙事结构上的花样,托卡尔丘克、乌格雷西奇也走得更新潮、更对读者的胃口。但福瑟也有他的看家本领,那就是我愿称之为“流体”或“福瑟式嘻哈”的语言。语言的节奏感,是他文本的核心魅力。缺乏这种节奏感,他想要制造的阅读效果便无从展开。这就像我们分析一位武林大侠,无论降龙十八掌、太祖长拳、擒龙功多么酷炫,没有内力都是无从施展。而福瑟的节奏就是他的内力,他的作品你可能过个五年就不太记得情节,但他使用句子的方式一定还盘旋在你的记忆里。哪怕把这人名字挡住,重新看同样风格的,你也会觉得:哇,这个人好福瑟。

早在戏剧创作阶段,有评论者就指出福瑟的文本是一种“复调叙事”。“复调”出自希腊文,本是一个音乐术语,巴赫金将其引入文学评论。在《陀思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中,巴赫金指出陀氏笔下的人物宛如“破碎的共同体”,不存在一个明显高于其他、占据主导的声音——它们各自平等,又互为对应。

与之相比,福瑟的语言也有很强的复调感。但跟陀氏不同的是,他比较少长篇累牍的议论,在语言的爆裂感和浓稠程度上不如陀氏。此外,他尤其追求一种形式上的对称感,就连人物名字也服务于这种对称结构:比如《名字》里的“男孩”“女孩”、《死亡奏鸣曲》里的“年老女人”“年老男人”“年轻男人”“年轻女人”。

福瑟使用新挪威语写小说,与社会热点保持距离。他的写作技巧是反概括、反诠释的。无论是早期剧本的极简主义美学,还是中后期小说的多重性与哲学思辨,福瑟都将读者引入一片薄雾笼罩的世界,那里就如同北欧,山、海,棱角分明,人在其中渺小,经受漫长的寒冷;而无论是群山之巅,还是海的另一边,都显得寂静、神秘。福瑟虽然写的都是很个体的故事,但他想呈现的是普遍意义上的精神危机,而这层思索与存在主义有关。存在主义者与虚无主义者最大的区别在于,前者还渴望拥抱实在,盼望活在真实中。福瑟的小说是一系列关于“存在”的故事,更进一步说,是关于一个存在主义者的人生旅程——一个人如何在丢下一个个幻想、认清世界的残酷后,仍然相信自己的生存有所意义?

在这方面,还是写了《我的奋斗》的克瑙斯高了解他的老师。他评价福瑟的小说:“他一点儿也不贝克特。贝克特是坚硬的、嘲讽的,绝无希望。他那里的黑,寒冷而充满笑声;而福瑟的黑暗则温暖,很能抚慰人,没有笑声。”

最后值得一提的是,鳏夫、孩子、酗酒者、大海是福瑟作品中的常见意象,这跟他的成长环境有关。在挪威,孩子们常常跟随父母乘船出海。他们用渺小的身躯领受空旷的世界,福瑟也是其中一员。他思索着那神秘深邃的自然与长久之沉默。在他看来,沉默是一种语言,并不仅仅代表着犬儒,也象征着一切理性之外、不可言说之事,一种具有本质属性的、言语无法触及的“存在”。于是,正如同福瑟本人在诺奖演说中所言:“我从来不会像有人说的那样为了表达自己而写作,恰恰相反,我是为了离开自己而写作……生活里最重要的东西是无法言说的,只能被写出。于是我试图用文字表达这种无声的语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