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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翔:如何把小说写得隽永——《洛杉矶的蓝花楹》自序
来源:《文学自由谈》 | 南翔  2024年01月29日15:34

小说尤其是短小说(“短小说”的概念,有人说,包括短篇小说和不长的中篇小说),如何写得隽永,这始终是一个难题,换言之,此亦应是小说家追求的一个紧要目标。好的短小说或许有很多标准,况且不同的作者和读者,对此也会有不同的追求。我却认为,在诸追求中,隽永可以居其首。

隽永为汉语词语,本义是肉之肥美,引申为意味深长。后来则形容艺术形式所表达的思想感情深沉幽远,引人入胜,犹如余音绕梁,三日不绝,讲究言有尽而意无穷;也常用来表述艺术性较高作品的审美效果。

世界三大短篇小说家,分别是契诃夫、莫泊桑、欧·亨利。也有一说,不能遗漏马克·吐温。契诃夫代表作为《变色龙》,莫泊桑代表作为《羊脂球》,亨利代表作为《麦琪的礼物》。在这三篇作品中,《变色龙》不到两千字,《麦琪的礼物》三千余字,《羊脂球》两万多字。前二者是短篇无疑;后者则基本可进入中篇的序列。

这三篇小说,若以隽永论,《变色龙》以短制而丰蕴,或可拔其头筹。小说写了沙皇专制制度下的一个巡警奥楚蔑洛夫,逢迎权贵,态度一瞬数变。在他眼里,是非的唯一准绳就是权势至上。为此,首饰匠赫留金的手指是否被狗无缘无故咬了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条狗的主人是谁,如是将军或将军的哥哥,那才重要。如果咬了一个陋巷里的匠人,那是活该。在求证狗主之时,奥楚蔑洛夫的面孔翻得快如川剧中的变脸。虽不无漫画色彩,却因其生动且带有某类人性的贯穿特征,长久地留在不同国别与不同文化背景的读者记忆中。

《麦琪的礼物》是一个含泪的微笑,温馨之感,满溢其中。圣诞节前夕,一对贫贱夫妻,各自想到给对方送一件礼物。妻子德拉手头只有不到两元钱,思来想去只有卖掉自己一头黑瀑似的秀发,才可能给丈夫唯一的爱物——一块三代祖传的金表,配一条白金表链。丈夫吉姆则在下班回家前,卖掉了金表,换取了一件德拉向往已久的礼物——一套纯玳瑁做的、边上镶着珠宝的美丽的发梳。面对剪去了秀发的发梳,失去了金表的表链,读者的感伤、感慨和感动油然而生。这个小说的构思无疑也是很精致的,情节一旦搭建,后人便无法再“创作”,简言之是不能再因袭这类故事了——连一点儿趋同性都不能有。问题在于,正因了此小说的精致,尤其是结尾的吃重度,大大降低了它的“耐读性”。任一优秀作品的可读性,不仅在于进入阅读过程之中的愉悦或忧伤,也在于它经得起反复阅读。结尾在短小说中的吃重度,与小说耐读性的厚薄成负相关。

犹记得某次在一个“学生解说员”的讲习班上,我无意间提到了世界三大著名小说家,一位小学生立刻举手说:《麦琪的礼物》。我不知道他读几年级,揣想他们的课文或课外读物上有此一篇?进而想到,这类悬念吊得够足、且埋设伏线十分巧合的短制,因其好读,尤适合进入小学高年级或初中生的视野。至于兼具了爱,“同时对当时金钱至上的资本主义社会进行了尖锐和辛辣的讽刺”,当然也是此类小说容易入选课本的主题因素。

十九世纪的法国文学,群星璀璨。巴尔扎克的鸿篇巨制自不待言,左拉、雨果、司汤达、都德、龚古尔、福楼拜、莫泊桑等一大批作家作品,令人目不暇接。福楼拜的弟子莫泊桑除了《一生》《漂亮朋友》等六部长篇,《漂泊的日子》《阳光下》等三部游记和一批评论作品之外,十三岁就开始写作的他,还有影响深远的三百多个短篇小说。这其中便有脍炙人口、经久不衰的《羊脂球》。一个两万多字的小说,将宏大的普法战争拉成背景来状写人物,或者说,它是纳须弥于芥子。将一组包括政商两界、名门望族、修女以及妓女共十人,在冰天雪地的天气拢在局促一车(马车),归于逃亡一途(坎坷之路)。跟中国古典小说的叙事迥异,十九世纪法国文学——当然不止于法国文学,有不少是人物一一出场,站在聚光灯下,由全知视角的作者逐个介绍。莫泊桑的《羊脂球》即是如此。羊脂球开篇便带有讽喻色彩:一群军装破烂、胡子拉碴、没有旗帜、不成编队的散兵游勇,“因为金币多或者胡子长的优点而被任命为长官。他们浑身都要披挂武器,身穿有金丝饰带的法兰绒军装,说话总要用足音量,一讨论作战方案就频出高见,自诩垂垂危矣的法兰西全是靠他们这些大话精一肩撑起的。”待得几个商人不约而同起意离开这个不安全的城市之时,他们在一辆小马车上相聚了。常用极低的价格把劣质葡萄酒批发到乡下的奸商卢瓦梭夫妇来了;之后是纺织业的大老板拉马东夫妇,拉马东还兼着省议会的议员;随着布雷维尔伯爵夫妇入座之后——这三对夫妇形成了一辆马车之内的“精英世界”。配角是两个修女,以及人称“民主党人”的高努代。

然而马车中真正的配角却也是这部小说中的主角是羊脂球:“她身材矮小,浑身圆滚滚,肥得像要流油;十指鼓鼓囊囊,只在关节处收紧,像一串串勒紧的短香肠;皮肤紧绷得发亮,硕大的胸部抵在衣裙中。不过她依旧诱人,依旧受人追捧。她是那么鲜嫩,让人看了就高兴。她的脸像个红苹果,又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芍药花;脸的上部闪烁着一双极美的黑眼睛,浓密的长睫毛遮住了它们,并在眼眸中投下阴影;下部是一张迷人的嘴巴,小巧、湿润,仿佛专为接吻而生,里面长着两排精致晶莹的细牙。”

战争和政治,即便在离乱之时,也是贵胄们的谈资。当然,解决衣食与逃离顺利才是硬道理:“篮子已经空了。十个人吃光一篮子食物可谓毫不费力,同时还只嫌篮子不够大呢。他们又聊了一阵子,不过自从东西被吃完后,气氛就渐渐冷了。”——这是羊脂球的物资奉献。更要紧的问题是赶路,当一车人被普鲁士士兵拦截在酒店,困顿之际,个个都从不同角度“怂恿”羊脂球用自己的身体打通了关节,一旦目的得逞,重新上路之后,羊脂球骤然发现自己如同弃物一般遭到所有人的鄙夷。“羊脂球连眼皮都不敢抬。她既对车上的所有人感到愤怒,又为自己感到羞愧。正是因为自己做了让步,被这群虚伪的人推到普鲁士人怀里,才受到玷污。”——物资奉献而后的身体奉献,得到的是同车人捏着鼻子的弃之如敝屐。

这个小说也有悬念,却并不构成整个小说的骨架支撑。亦有如传统小说不可或缺的节奏——发展,起伏和高潮,更吸引人的却不是故事而是人物。与契诃夫的《变色龙》一样,同样敷设了很浓烈的讽喻意味。在某种意义上或可说,《羊脂球》是一出放大版的《变色龙》。一群“上层人士”起始是面对羊脂球食物篮子的垂涎,对她更大的冀望则是在道阻中的“以身殉路”;一旦达到目的,重新上路,他们大快朵颐之时,眼睛里已经完全没有了为之献身的她。“没有一个人看她,没有一个人想到她。她感到这帮道貌岸然的人先是牺牲掉她,然后又把她当成没用的脏东西扔掉,现在又将她淹没在鄙夷不屑中。此时,她想起了属于自己的被这群人狼吞虎咽掉的那个大篮子,里面装满了好吃的东西……”此时的她,不仅是万般委屈的,而且是十分天真的。她的第一反应,并非破口大骂,竟然是那个消失了的里面装满了好吃东西的大篮子,作家贴着人物写,赋予了羊脂球孩童一般透明的心灵质地。

一组人物,一次上路,一段坎坷,一曲回旋。在一辆马车的局限空间里,政、商、教会以及底层,各有各的口吻、脸谱与思想。时代背景、烽火硝烟、岁暮天寒、风灯马车……以自然而然的方式嵌入了小说的肌理,夯实了小说的骨骼,增值了小说隽永的意味。

此小说的结尾,是高努代在执拗地吹着复仇曲调的口哨,“黑暗中,羊脂球一直在哭泣。在两段曲调之间,有时会传出一声她的呜咽。”黑暗、呜咽与单调的复仇口哨,这一组意象对比很丰富,大大助推了小说欲言又止的主题表达。换言之,如果说《羊脂球》在整体叙述上,已经把各种面目与肯綮裸呈无遗,那么在收尾阶段,它需要用色彩、声音和特写来做勾勒与涂抹,藉此完成它的斑驳与丰厚。

归总来说,隽永的小说,结尾不能太吃重,悬念不能吊得太高,场景不宜太紧张刺激。

结尾不能太吃重,不表示结尾可以潦草。短小说有个好结尾,恰恰能够拢括全篇,烛照立体,增强张力。要义在于结尾不能是吊得很高的戏剧性极强的悬念的挑明,不能比拟于某种侦探或推理小说,一旦揭底,则恍然大白于天下。

分析到此,可以我新近出版的小说集《洛杉矶的蓝花楹》里的一些小说为例。中篇小说《打镰刀》为例。这个小说的触发点来自某年我在乌镇国际当代艺术展上看到一个装置艺术——上万把生锈的镰刀堆在一间房子里,足有一尺多高——勾起了我很多回忆,触发了写作念头。这个小说写到一半的时候停摆了,乃因此小说的主要人物是铁匠,中心情节有打铁一幕,可我儿时相关打铁的记忆已近漫漶不清。譬如我曾问及朋友,收割庄稼用的镰刀是否带齿,回答带齿的与不带齿的都有,两相争执不下。我后来判断,南方割稻子的镰刀是带齿的,北方割麦子的镰刀则不带齿。还有镰刀的齿是如何打出来的?以及打制一般铁器的全过程……这些我都需要“重温”一遍才有信心写好小说。

机会来了,一次外出东莞横沥镇,初识四川渠县籍朋友老吴。他热心告知,一个初中老同学至今仍在老家打铁。商定某日,我跟随他自深圳直飞达州,下机后乘车在高速公路奔驰七八十公里到渠县,再行约四十公里,始到贵福镇。在那里见到了老吴及他的初中同学何铁匠。何铁匠给我展示了打镰刀的全过程。光有这些细节还不足以构成一个小说,我把小说中的人物——美术系刘教授和鹰嘴山张铁匠粘到一起。刘老师要做一个装置艺术,请张铁匠重开炉火打镰刀。张铁匠为给迄今“单着”的老大不小的儿子挣钱娶亲,答应重操旧业,并叫来自己的老搭档魏老伯。重打上万把镰刀不是两个老把式可以顺利完成的。一时间沸腾了山村,一群青年男女包括小寡妇都过来助力了。山高水阔,锤声叮当。此小说,乡间寥落的爱情在打镰刀的过程中得到恰好的滋养,萌萌然复活了。结尾既滑稽又沉重:张铁匠沉心静气打出来的一大批锋利的镰刀,被刘教授全部拿去做旧生锈,然后布置为一个堂皇的装置艺术,且打镰刀的全程录像,成为锈镰刀展出的活跃背景。

此小说结尾也吃重——它是多义且富有张力的呈现;却没有吃重到看了结尾就可以立刻读解作品全部意蕴的地步。

再看小说集中的一个短篇《红隼》。这个小说写的是一个自闭症的孩子和鸟儿的故事。豌豆家的阳台上飞来一对红隼,很舒适地呆下来生蛋孵雏,雄鸟雌鸟配合默契。豌豆的爸爸因与孩子无法交流而出差逃避,妈妈成了与孩子一道观察阳台上红隼生活的最好搭档。妈妈发现孩子在与鸟儿交流中,自然而亲切,完全不像在与成人打交道过程中的木讷。红隼的生活日渐成为豌豆本子上天马行空的画卷。结尾是豌豆在一次观察之后,画了受伤的雄鸟捕食回来喂雏,并在边上写了几个字:爸爸喂孩子。

一味的张扬生态意识并非小说之长,聚焦疾患与人性或曰情感主题也显得过于单一,将两者糅合,找到一个一加一大于二的主旨,这是我近年写作的一个择向。

集子中《洛杉矶的蓝花楹》是一个域外题材的中篇,借助蓝花楹的意象,勾勒一对中西恋人曲折幽深的情愫,有意对冲传统的婚恋大环境,把性别与“地位”反转一下,尝试阅读的不同效果。《竹管风铃》有对我早逝的大学同学的缅怀,只不过在小说中,更多提炼出人生选择的叩问。《老药工和他的女儿》的看点既有知识性——知识性或信息量也是我看重的好小说的坐标之一,更有观念的冲突,小说中的观念远不是非黑即白那么简单。自《遥远的初恋》看得出来,有我1978年上大学之前铁路生活的背影,只不过衍生到了当下。《海钓》是一个很自然也很自足的深圳大鹏湾的呈现,一对未到退休年龄的男女的生活择取,打开了城市生活的另一种样貌。《远去的寄生》是一曲遥远的回旋,忧伤且耐人寻味。

如何把小说写得隽永,这是每一个有志于将小说写好的作者的追求。

这也应该是阅读与写作的双重选择,还应是作者、读者和编者的三重取向。

墨子云:“良弓难张,然可以及高入深;良马难乘,然可以任重致远。”好小说当如是——可媲美良弓与良马,以深远为范。

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

(南翔小说集《洛杉矶的蓝花楹》,北京出版集团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24年1月第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