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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豆》2023年第10期|丁小龙:到旷野去
来源:《红豆》2023年第10期 | 丁小龙  2024年01月24日08:50

我的上半生,或许是一个错误。

独自凝视黑暗时,看到的却是另外一个人的面孔。好久没有看镜中的自己了。我害怕看见自己的脸,害怕在这张脸上瞥见任何关于过往的信息。我害怕看见自己的过往,更害怕看见自己的未来。也许我是一个没有未来的人。

打开灯,光着脚来到客厅,坐在沙发上,打开你留下的最后一罐凤梨罐头。夜里十一点了,即便知道明早七点十五分要准时起床,却没有丝毫困意。于是打开了投影仪,从硬盘的电影文件夹里挑出了戈达尔的《法外之徒》。这是你我在这个房间看的第一部电影,是大半年前的事情了。要是没有遇见你,我肯定不会对这些艺术电影着迷。是你帮我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如今你又亲自关上那道窄门。重温这部电影时,我依旧能想起你当时亲吻我的专注神情。我怀念那个吻,怀念你说爱我的瞬间。即便爱只是个幻影。那时候,我以为自己告别了旧世界,迎来了新生活。这个房间曾是属于你我的乐园,如今却成了我一个人的地狱。我离不开这人造的地狱。在魑魅魍魉中,其中一个戴着我的面具。

看完电影后,依旧没有睡意,于是打开微信,翻阅你我的聊天记录。我想在那些记录里查到你变化的蛛丝马迹,然而我失败了,或者说你的演技太高超了,你为我提供了一个接一个的温柔幻象。你为我分享的每一部电影、每一首歌、每一个笑话,以及在我情绪糟糕时,说给我的每一句安慰话,我都铭记在心。也许你不知道,我曾经将你视为我最好的朋友,甚至是唯一的朋友。因此,当他们把你带走时,我的魂也跟着被带走了。我一遍又一遍听你曾经发给我的语音,这声音熟悉而辽远。这是你离开我的第三天,仿若过了整整三年。

我又走进了你的朋友圈,最新一张是我们在菩提岛的照片。那还是在上个月,我们借着年假暂时逃离了这座北方城市,去了计划已久的热带岛屿。在我的记忆里,那是我生平第二次感到快乐自在,上一次则要追溯到领到心仪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个暑假。在我们出海的那个下午,你在船上正式向我求婚,而我也在好多人的围观下答应了你。海岛上的七天,是我生平最梦幻的七天。我们在海洋的见证下交出了彼此的誓言。回来之后,还没有等我们去领结婚证,你就被他们带走了,他们一同带走的还有我对爱的强烈信念。

我试图不去想他们带走你的理由。我宁愿相信这只是一场误会或者梦幻。如果是真的,那么我将看不起我自己,而我的人生将是一场笑话。也许你不知道,我以为自己结束了多年的流浪生涯,而在你这里找到了栖息之地。你肯定不是他们所说的诈骗犯,一定是在哪里出现了差错。是的,我依然等着你回家。

后来,我把没有吃完的凤梨罐头扔进了垃圾桶。关掉了灯,躺在床上,独自面对眼前的黑暗,头脑里是空空荡荡的荒野,耳边是温柔的风。黑暗一点点地吞噬着我的灵魂。我多么希望再次听到你的酣睡声,听到你的梦话。多么希望你能从身后抱住我,告诉我不要害怕,告诉我这一切都只是梦。

我梦见了那座热带岛屿,梦见了那艘船。在海中央,我们靠着围栏,你让我闭上眼睛,说有特别的礼物送给我。在我闭眼等待的时候,我似乎看到了你的影子罩住了我。你突然把我推下了船。我睁开眼的瞬间,瞥见了你陌生的笑容。入海的瞬间,我也从梦中走了出来,带着海水的凉意。

第二天,我给你姐姐打电话。她在电话那头哽咽了,说并不清楚你的真实情况,说这些年以来,你和家里人的联系很少,但每个月都会在固定时间往父亲的银行卡上打钱。我提出想要和她见面,但她说近期要陪伴父母,要安抚他们的心。挂断电话,我突然意识到一个非常糟糕的情况——我已经带你见过我的家人了,并且把你介绍给我的朋友们,而我呢,从未见过你的家人,也不认识你的朋友。等我再次给她打电话时,却发现自己被她拉黑了。在公司的天台上,我喝着意式浓咖啡,打量着对面的一片废墟。那里曾是这座城市有名的城中村,据说即将要成为商业区,并且会有一座将要成为城市新地标的摩天大楼诞生。

最近处于一个软件项目开发的中期,我并没有太多时间来思索自己的私事,或者说要借此来逃避自己的困境。作为软件项目经理,我对项目各个环节都要留意,与其中的每一个人都要保持最及时的沟通。从研发部门到客户再到工厂,从财务部到人力资源部再到市场部,只要一个环节出现问题,这个项目就会停滞不前,而由此带来的问题将由我全权负责。每到项目中期时,我就处于异常焦灼的状态,常常做同一个噩梦,梦见自己被关进黑屋里,没有门,也没有窗,想要呐喊,却发不出声音。多么像我小时候的遭遇啊,如若惹到了父母,他们会把我关进后院的小黑屋,让我反思自己的错误。在小黑屋的时候,我想象自己身处于不远处的旷野里,想象自己是旷野里的树或者风。这么多年过去了,那片村外的旷野早已消失了,而我如今的生活又是身处于另外一间黑屋,一间看不见又无法逃离的精神黑屋。不知为何,我常常梦见自己的童年时代与少女时代,极少梦见当下的生活。我应该逃离这间黑屋,却不知道该逃到何处。原本以为你是坚实的存在,却没想到一切都烟消云散了。

和研发部的晓航沟通后,晓航突然说:“姐,你是不是有啥心事啊?你看起来有些憔悴啊。”我摇了摇头。晓航说:“你看起来有心事。”我挤出了笑容,说:“哎,昨晚没休息好,过几天就好了,谢谢关心。”说完我从桌子上故意带走了一块黑巧克力。没有必要和同事交心,这是我这些年来工作的重要心得之一。从晓航那里出来后,我又解决了好几件相互扯皮的事情。这就是我工作的核心内容——身处风暴的中心,与其他人沟通与协调。一整天忙下来,感觉说了很多话,做了很多事,但细细想来,没有一件是发自内心的,没有一件带有自我的标识。我做这份工作唯一的目的就是赚钱,就是让我过上有尊严的日子。每次领到工资和奖金的时候,我突然觉得所做的一切又充满了意义。

每隔一会儿,我就瞥一眼手机,期待你的电话或者微信,期待你告诉我这只是一场误会。吃午饭的时候,黄丽坐在我的对面,悄悄地问我:“有消息了吗?”对于她突然的关注,我有点小小的惊愕,但还是故作镇定地说:“什么消息不消息的啊?”黄丽说:“就是你男友的事情啊,听说他被带走了。”我停下了手中的筷子,问她是咋知道这个事情的。她说:“知道啊,全公司的人都知道了啊。”我笑了笑说:“没事的,就是个误会,刚才他还和我通话,说今晚就回家了。”黄丽半信半疑地点点头,说:“那就好,袁涛一看就是好人,怎么可能就进局子了呢?”怪不得他们今天看我的眼神都起了薄雾。

下午开了两个会,其中第二个是视频会议。第一个会原本订好的方案,在第二个会议中又被否决了一大半,而我已经适应了这种千变万化的工作节奏。会议结束后,我又按照客户方的需求,重新写方案。不过这样也好,让我可以短暂地逃离个人的烦心事。下午四点多的时候,我又接到了母亲的电话。她在电话那头又谈起了弟弟的婚事,谈起了房子和礼金。礼金总计十八万八千元,母亲的意思很明白,就是让我出八万元。我说:“妈,再等等,等这个月工资发了再给你。”母亲说:“不行啊,那边催得紧,他可是你亲弟弟啊。”我说:“那你把我卖了算了。”挂断电话后,我看到了旁边同事的异样眼神,才意识到自己刚才说话确实有点冲了。

晚上十点才回到了家。没有你,这个家不像是家。往常的此刻你已经为我准备一份夜宵和一个拥抱。洗完澡后,我决定去看你的手机。在打开你的手机后,我内心咯噔了一下,仿佛看见了深渊的模样。昨天晚上我就想过看你的手机,但所谓的道德感抑制了我的好奇。今晚那种道德感溃败了,好奇的洪水淹没了我的灵魂。

在你的手机上,那个聊天软件显得尤为刺眼。我点了进去,头像是你在健身房照镜子的照片。还没等我看你的消息,就有一条消息进来了,隔着屏幕就能听见那肉麻的塑料声调:“哥哥,我今晚好孤独呀,已经好久没有见到你了,你是不是不爱我了呀?”对方的头像是一个加了数倍滤镜的整容女。我顺手发了一条信息:“是啊,好久没见了。”对方发了一张极为暧昧的动图。我暂且没有回复,而是翻看你们的聊天记录。从聊天记录上看,你们是上个月才搭讪的,也就是我和你一同在热带岛屿游玩的时间。更为讽刺的是,就在你向我求婚成功的当天晚上,你把自己的半裸照发给了这个昵称为娜娜的人,并说:“宝宝,太想你了,需要你的陪伴。”作为回馈,娜娜也给你发了一张半裸照,并相约见面的时间和地点。从这些记录上看,你们至少在外面开过五次房。看完你们的聊天记录后,我想哭又想笑,想沉默更想呐喊。他们以前都说我是极聪明的女人,没想到却在这件事情上栽了大跟头,像个小丑一样被蒙在鼓里。我以前肯定察觉到了蛛丝马迹,但被对你的爱遮住了双眼。

除了娜娜以外,你在这个聊天工具上与十几个女人都有过暧昧的话,从聊天记录上看,与其中的五六个上过床。在与这些人的交往中,你的身份也时时变化,有时是大学教师,有时是银行经理,有时是健身教练,有时是退伍转业军人。她们并不深究你的身份问题,更多的是彼此的暧昧与撩拨,而很多话如今看起来让人毛骨悚然——你同时把曾经说给我的情话一字不差地发给了好几个人。在与一个少妇的聊天中,你抱怨自己的女友在床上是个死人,毫无情趣,而少妇美美则抱怨自己的丈夫活儿不好,一年到头只会一种姿势。又过了几天,你和美美回味起了昨天的床事,说你们体验到了人生的极乐,并憧憬着下一次约会。令我更惊诧的是,你曾经和一个名为安吉拉的女人去丽江玩了整整五天,而你俩把这段旅行称为放浪之旅。那段日子你确实不在我身边,而是借口说回家给你的外婆举办葬礼。我是多么信任你啊,没有对你的话有过丝毫怀疑。那时候的我,一定是你眼中的傻子,但我依旧不敢相信你是个感情诈骗犯。

之后,我又点开了你的微信,进入你的朋友圈。果不其然,那些与我有关的照片和信息都仅仅只有我一个人可见。还有很多我以前看不到的照片,基本上都是你在健身房的半裸照,可以看见这些照片的人都是你的暧昧对象。我进入那个分组,看那些女人的朋友圈和聊天记录。在聊天记录里,有一些内容涉及了钱的问题——你向她们借钱,而她们会痛快地转给你一两万元。同样的流程,同样的话术,同样的效用。我突然有点疑惑,不知道是在哪里出了问题,因为你之前也向我要过钱,说自己在生意上出现了问题,需要现金周转。作为你的女友,我当然全力支持你,也从来没有想着让你还钱。毕竟那时候,我还妄想着以后会和你结婚生子,和你过上稳定的家庭生活。如今看来,我只是被你玩弄的傻货罢了。

看了微信后,又翻了翻你的微博、支付宝、美团等各种应用软件。你原来是生活在我旁边的陌生人,有很多事情我是第一次知道的,也许还有太多秘密没有浮出水面。那个我过往认定是最亲密的人,此刻化为了从深渊长出来的魔鬼。我想要远离你,却被你紧紧地捆住了自己的手脚。我无法呼吸了,又屈服于自己的好奇心,进入了你的手机相册。上面显示总计有三千多张照片,其中最近的一张照片是你在天台上拍的火烧云。一张接着一张,我逆着时间往前翻看每一张照片,想要在其中解读出更多的意味,想要辨别出你曾经爱我的证据。我仿佛溺水者,渴望着救生筏。

看完那些照片已经是凌晨三点了。夜比以往更深,而我的眼也花了,心也碎了,身体被接二连三的失望掏空了。你扑灭了我心中最后的火焰,如今只剩下了黑暗的黑。放下手机后,我的眼前出现了一片黑暗森林,却没有一条通往外面世界的路。缓了很久后,我依旧无法适应痛苦这件紧身衣。走出房间后,连续喝了三大杯凉白开,想要用水冲走体内的恐惧与战栗,却最终以失败而落幕。坐在沙发上,回想着我们曾经的誓言,回想着曾经的美好时光,却被一种声音冲散——他是骗你的,他从来没有爱过你,你所经历的一切都只是他精心设计的骗局,而你只不过是他众多提线木偶中的一个罢了。他以前常常说你是他见过的最聪慧的姑娘,而你曾说他是你最信任的男子。如今想起来是如此荒谬可笑。多想把泥巴抹在自己的脸上,这样就不会有人看见我的悲伤与可笑了。

不,我不相信这些照片,我相信我的记忆。在我的记忆里,你不是骗子,你是最宠我最懂我的人。一定是哪里出现了差错,一定是他们误解了你。不,我应该相信你。就像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就预感到此生与你将是风雨同路的关系。

如今,我只能靠记忆活着。记得第一次与你相见是在两年前的法国艺术电影大展。那天是和好友苏樱一起去的,她是影评人,也是艺术电影的深度爱好者。我对电影并没有多大的兴趣,只当出来散散心,排解刚刚失恋的虚空。在等候区,我瞥见了你,因为你在人群中尤为醒目。你坐在沙发上,读《终结的感觉》这本书,身上带着某种难以言说的光环。就在我想要撤离自己的目光时,你抬起了头,与我的目光短暂交汇,是河流与河流的交汇。你向我微笑,而我低下头,佯装玩手机游戏。我在手机搜索了你手里的那本书,看了看相关的简介与评论,随后在网上订购了朱利安·巴恩斯的三本书。

那天看电影的人相当多,影院里坐得满满当当,共同迎接的是基耶斯洛夫斯基的《蓝》。让我惊喜的是,你恰好就坐在我的左边,而苏樱则坐在我的右边。你身上散发出干净清爽的古龙香水味,仿佛领着我走进了五月的松树林。也许是察觉到了我心中的狂喜和惶恐,坐下之后,你说:“这部电影能给人带来深刻的平静,导演算是电影界的米兰·昆德拉。”我问你是不是已经看过这部电影了,你说:“这次是第三遍了,我太迷这个导演了,甚至连原声带都听了不下五十遍了。”我点了点头,没有再说话。影像从黑暗处漂浮上来,打捞着我们这些等待被救赎的观众。等大片蓝色从荧幕中涌出来后,我侧过头,瞥了瞥你的侧脸,如此梦幻迷人。演员们在荧幕上接吻的时候,我多么希望你能伸出手来碰碰我,甚至可以握住我的手,甚至可以亲吻我的脸。这是我当时最深切的奢求。你距离我如此之近,从一开始,我对你就放下了警戒之心。如今回想起来,我已经忘记了电影的大部分情节,但依旧记得当时多么渴慕你会握住我的手,多么渴慕你会吻我。自此之后,我迷上了蓝色。

看完《蓝》之后,我们在影院的休息区休息。你走过来主动和我们说话,并和我们讨论了电影中的一些细节。我被你精深的解读吸走了魂。半个小时后,我们又回到了影院,坐在了各自的位置上,开始看同一个导演的《红》。电影结束后,你和我们一起去楼下的快餐店,点了份“全家桶”。我们所有的话题都围绕着艺术电影。我看的电影很少,自然而然成了听众,听你和苏樱交换着各自的看法,时不时地点点头。在谈论电影时,你的眼神中都是星辰大海。在离开快餐店之前,你主动加了我和苏樱的微信,并说以后要多分享电影。晚上七点半的时候,我们又一起看了《白》。出影院后,我突然有种恍惚的隔世之感。

回到家已经是夜里十一点多了。不应该称为家,只是个暂时居住的出租屋罢了。也许你不知道,回家的路上,我心里一直惦记着你,想要和你说说话,却不知道从何处说起。于是点开你的微信头像,看了又看,又把你朋友圈仅有的几条内容读了又读。当洗完澡准备睡觉时,我收到了你的微信。那是被甜蜜暴击的瞬间。我光着身子躺在床上,把你发给我的那句话读了好多遍:“今天看电影很开心,希望以后有机会可以再见。”为了保持矜持和神秘,我当天晚上并没有回复你。也许你不知道,那个晚上我就梦见了你,但并不是暖色调的梦。第二天清晨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回复你的微信,并且把那个经过篡改后的梦告诉了你。

自从那天起,我们就时不时会在微信上说说话,从最开始的电影和书籍,再到各自的生活,一步接一步,我掉进了你用语言筑起的温柔之乡。即便是现在,即便是抽离了当时的情境,我宁愿相信当时你所说的话都是出自真心,而不是某种算计或者陷阱。在工作中,我是可以独当一面的人,把所有情绪都装进了理性的容器。自从和你越说越多以后,我对你形成了某种愈发坚固的情感依恋,而你对我则是全方位的关心与关注。以前从来没有一个人如此关注过我的存在,除了你以外,无论那是出自真情,还是来源于假意。那时候,你极少谈论自己的生活,说得最多的依旧是电影。正如很多三流电影的剧情一样,你慢慢地融化了我坚硬的心,你俘获了我的身体和魂灵。认识后的第三个月,我们确定了恋人关系。在你搬进了我的住所后,我才愿意把那个地方暂且称为家。

等到我们一起生活后,我才慢慢地对你的个人生活有了了解。你也是来自农村,父亲是民办教师,母亲是农民,但你从小成绩就好,考上了重点大学,毕业后去了国企工作,因为不喜欢那种处处被监视的感觉而选择离职。后来的你,开始了漫长的创业期,时不时会接到一些私活儿,以此保证基本的日常花销。在你向我坦白这些事情之后,你还追问我会不会在意你没有太多的钱。我说:“我喜欢的是你,又不是你的钱,再说你现在处于事业上升期,我会全力支持你的。”当时的我还为自己的爱情宣言洋洋自得,如今看来是多么荒唐啊。听到这样的话,你肯定在心里冷笑了好久,而我当时并没有发现任何异样。

在我们同居后的第二个月,你说自己需要钱周转,问我能不能借给你两万元。我说:“都快成一家人了,还谈什么借不借的?”我通过支付宝给你转了钱,但并没有问你所谓的周转到底是什么意思,也没有深究你工作的细致流程。那时候的我,完全被你所谓的爱淹没了,找不到也不想找理性的救生筏。自从和你相恋后,我整个人都换了新样,有了奔头,有了热情。你并不知道的是,我失去了安全感,我害怕再次被关进那间黑屋,那间时不时出现在梦里的黑屋。你来了,黑屋暂时消失了,童年时代的旷野又出现在了眼前。每次打开家门时,我都害怕你不在里面,害怕你像前任那样无声无息地从我的世界消失。在我小时候,每当犯了什么错误,父亲就把我赶出家门,并且吼道:“滚出这个家,以后再也别回来了!”我害怕犯错误,害怕引起家人的反感。为了讨得他们的欢心,我只有尽可能地消灭自己的错误,尽可能保持学习成绩的优异。每次拿奖状回家给他们看,那便是我人生少有的荣耀时光。那时候,我最大的梦想就是拥有自己的家,拥有真正爱我的人。在我让你进入我的生活后,我越来越觉得自己找到了家。

在当时的我看来,除了经济上不宽松以外,你几乎拥有一个恋人所具备的所有美好的特质。在我说完上一句后,你就知道下一句该怎样回复。你从来没有和我吵过嘴,你总是说我是一个需要被宠溺的公主。你会为我制订营养菜单,为我准备晚餐,你不让我下厨做饭和洗碗。你会为我准备好泡脚的热水。你说我以前吃了太多的苦,是该享受生活的甜了。除了日常生活外,你常常和我在家里一起看电影,更多的是那些文艺电影。你领我进入了更高的精神生活。除此之外,你还会和我谈论现代诗歌与古典音乐。我太爱看你的眼睛了,清澈又深邃,仿佛是一片海,而我是迷失于其中的船。

直到有一天,他们把你从我面前带走,我才突然被叫醒了,才发现过往只是梦幻泡影,经不起半点的推敲。我又重新梳理我们的交往史,发现很多不合常理的事情,比如你会突然消失一段日子,比如你从未说起自己创业的内容,比如你从未归还过我借给你的钱……更可怕的是,家里几乎所有支出都是我一个人承担。也许是因为曾经太缺爱的缘故,你给予的爱蒙蔽了我的双眼。不,你给予的是不是爱,我已经无法判定了,但我希望那是爱,哪怕只是爱的幻影也好。

他们都说你是诈骗犯。在你离开后,我回过头来算了算,光我从网上转给你的钱就有二十八万元。这对我而言也是一大笔钱。那时候的我,从来不过问这些钱的真实流向,只知道我需要以爱的名义来帮助你走出事业的低谷,帮你获得自己真正的人生价值。更可悲的是,我甚至不太清楚你的事业到底是什么。在看了你的手机后,我才了解到你的事业就是诈骗。最恐怖的是,你骗走了我的心,而我也是你的帮凶。

在你离开后,我又独自生活在这个空荡荡的房间了。我已经无法适应独居的日子了。你的衣服、你的气味、你的书籍和影碟以及你的声音存在于这个房间的各个角落。我们过往的生活重新成了谜题,需要我再次辨认与破解其中的真实意味。我可笑的自尊心不允许我成为那个被欺骗的人。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接下来的生活。

公司里的人都知道了这桩丑闻。从他们的神情中,我读到了同情,也读到了嘲弄。我害怕看见他们意味深长的神情。我害怕和他们真正地说话,尽管我无时无刻不和他们说话。我内心最坚固的东西已经消散了,维持我的只剩下了最后佯装的体面。我不敢提出离职,尽管这是我唯一想做的事情。庆幸的是眼下的项目顺利结束了,而我也请了两星期的假,把自己独自关在这个冷冰冰的房间,不,又是那间黑屋子。

为了维护自己仅存的自尊,我象征性地找了律师,但结果如我所料,那些被骗走的钱已经被你挥霍得只剩下零头了。除了我之外,还有另外三个女人也被你骗去了好多钱财。更为滑稽的是,为了有效地沟通,我们四个受害者居然建了一个微信群,在群里分享整个事件的前因后果。四个女人相约在茶室见面。刚开始的氛围确实有些怪异,不过随着交流的深入,我们说出了各自心里能说出的部分。你是我们当天下午唯一的主角,虽然你并不在场。我梳理出了事情的大概面貌——在你与我交往的过程中,你也与其他人在交往,而交往的目的就是骗钱。对于你而言,我们都不过是猎物罢了。这也解释了你为何常常不在家。我说:“但是他向我求婚了。”另外一个女人也说:“他也向我求婚了,这只不过是个把戏罢了。”整个事件仍有很多谜团,但经过我们几个人的分析,大部分都得到了解答。你太懂得操纵人心了,你太懂得如何周旋于不同女人之间,以此来为自己牟取最大的钱财。这次要不是露出了破绽,被人揭发报警,到如今我还活在你用谎言制成的钟形罩里。我为自己的愚蠢而自责。我们四个人沉默了半晌,最后离开了茶室,返回各自的生活战场。

再次回到这间黑屋,依旧不适应没有了你的日子。律师说你会被判刑,会被送进牢狱改造。我不敢去想关于你的一切,但心里还是被往事所填满。我也被送进了记忆的牢笼,而我是自己唯一的囚犯。我想在过往世界里寻找哪怕一点点你爱我的证据,却发现自己已经迷失在了谎言的森林。曾经你是我情感上的靠山,如今也是你把我推下了深渊。晚上睡觉时,我又梦见了你,梦见了你摘掉了自己的面具,背后是黑乎乎的空无,只留下了可怖持久的笑声。

我还是选择回到孟庄,把这些事情轻描淡写地告诉了父母。在我说完之后,母亲说:“那些钱就打水漂了啊,我们还等着你的钱呢,你弟的事还都悬着呢。”我提高了声音,说:“你就知道我弟,你咋不知道关心关心我?”母亲说:“你弟从小就没本事,谁让你是他亲姐姐呢?谁让你在外面干大事呢?哎,我老了,跟着你爸我窝囊了一辈子,现在又要受这些闲气。”我说:“你们就知道榨干我,从小到大就没关心过我。”母亲愣了半晌,没有再说话。父亲问我能不能把钱要回来,我摇了摇头,把难过咽回了肚子,重新扮演起了好女儿的角色。自从有了弟弟后,我早已经习惯这个角色了,以至于看不清自己的心。自从把我的户口迁出孟庄后,这里也不算是我的家了,他们像是对待客人那样对待我。我家不在这里,也不在那里。或许我永远不会有真正的家。或许我的家在看不见的旷野。

在孟庄待了三天,原本是想要治愈自己的心,却发现整个村庄都需要外人治愈。我时不时会想到你,甚至期盼着可以接到你的电话,听到你的声音,听到你告诉我这一切都不过是梦,都不过是误会,你是爱我的,你会在家里等着我回去。等缓过神后,又发觉自己是多么可悲又可笑。我去找自己童年的玩伴,却发现彼此早已没有了共同话语,只能简单寒暄几句。我小时候最好的朋友秋红,如今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她看见我不由得向后退了半步,说:“你是我最羡慕的人了,走出了这个村,过上了好日子,不像我,成天在泥土里打转,活成了泥人。”我说:“哎,都不容易,每个人都在苦熬。”看到她丈夫给她送来洗好的苹果时,我说:“看你多好,有个爱你的男人。”她脸微红,说:“什么爱不爱的?就是过日子哩,你们读书人就爱用这些漂亮的词。”我原本想要把自己的秘密说给她听,就像小时候那样分享各自最隐秘的心事。话到了嘴边,我又咽了回去。我们在春光里又站了一会儿,说了一些不咸不淡的话,加了微信后便返回了各自的家。

在离开家的那个上午,我给父亲的卡上转了两万元后,说:“这是我给我弟的最后一笔钱,以后再也不要跟我要钱了。”看到他们惊诧的神情,我又说:“他是你们的孩子,我也是你们的孩子,不是你们的提钱工具。”终于向他们说出了我深藏已久的话,心里的石头也在瞬间开出了花。父亲摇了摇头,并没有说话。母亲在原地愣了半晌,说:“你这娃心咋这么硬?我们把你供这么大容易吗?”我说:“妈,你们放心,我会为你们养老的,有我吃的,就不会让你们挨饿的。”母亲也没有再说话,而是转身去了户外。这是我第一次真正亮出了自己的底牌,但我并没有告诉他们的是,那是我身上最后一笔钱,卡里仅剩三千元,仅够我一个月的房租和日常花销。说真的,我已经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在支撑我活着了。我已经找不到活着的意义了。无意义的黑屋困住了我。

返程的路上,我突然读懂了那本《终结的感觉》。在高速路上,我偶尔会瞥瞥窗外快速倒退的风景,会在转瞬即逝的流光中捕捉到曾经的欢乐,即便是幻觉,即便是虚空。或许,我的人生就是一个错误,而我已经陷进了这生活的泥淖。

回到房子已经是晚上八点钟了,为自己点了份外卖。心里是废墟,没有丝毫的光线。随后打开了蓝牙音响,听马勒的《复活交响曲》,这也是你最爱的一部交响曲。我一边吃着外卖,一边流泪,这是你离开后我第一次流泪,我觉得也是最后一次流泪。最后哭到没有眼泪,只剩下巨大的疲惫。哭泣缓解了心底的痛。不得不承认的是,他们带走了你,而你带走了我的魂。尽管我知道自己是多么可悲,但理智是一回事,情感则是另一回事。

那个夜里,我很快就游到了梦境,没有梦见你,而是梦见了我一直在奔跑,因为后面有传说中的恶龙在紧跟着我。等我跑到悬崖边时,我已经没有了别的路。于是我转过了头,发现后面并没有什么恶龙,只有飞荡在空中的蓝风筝。

第二天起床后,我把你留在这里的衣物全部都打了包,寄给了你的表姐。我甚至不确定她是不是你的表姐,也许她也不过是你骗局中的一环。我并不在意这些事情了。等他们拉走这些东西后,我突然有一种解脱后的释然。我去了阳台,给快要枯死的绿萝重新浇了水。我不得不再次去漫游,因为我听到了来自旷野的召唤。

丁小龙,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三十五届高研班学员,陕西省作家协会签约作家。作品散见于《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中国作家》《大家》《青年文学》《红豆》等刊物,被多种文学选本转载。翻译并发表了中短篇小说作品三十多万字。著有小说集《世界之夜》《岛屿手记》。曾获陕西省青年文学奖等多种奖项,入选陕西省“百优人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