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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晖:年轻时的旅程
来源:《钟山》 | 金晖  2023年12月21日09:14

十年前有段时间,我经常往返于西安与温州之间。那时我刚入职,为了赶飞机,经常在路上拦“黑车”。记得那是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我们拦到了一辆“黑车”,一路上,司机开得东歪西扭,两点之间非要开成一条曲线。同行的朋友没忍住,开始在车里抱怨。起先,司机充耳不闻,但过了阵子,竟突然加起速来,最终以极快的速度拐上了一条小路。我们都吓了一跳。小车飞速地穿过一个黑桥洞,之后周围便再无光亮,只剩下车头自带的车灯,地下是长满杂草的荒郊,前面不知何时是个尽头。我的手紧紧抓住把手,悄眼向朋友看去,发现他也正看着我,眼里充满了恐惧。我想,这回死定了!这时,我那些平时看的凶杀电影片段也都不失时机地冒了出来。正惊慌无措之际,听到朋友颤着声对司机说,哥们,你这车技很好啊,很刺激。那司机却两眼直视前方,木木的没吭声。朋友继续说,不是,哥们,我说真的,我以前喜欢看飙车片,你这水平都可以去赛车了!司机依然没吭声。我的额角不自觉地冒出了冷汗。

终于,小车在某个地方突然慢下来,车灯所向之处,缓缓地过来一个人,手里提着一个黑色塑料袋。我的脸瞬间煞白了,突然就想到了《水浒传》里经常写的那句话——“可怜我某某英雄一世,竟化为南柯梦中人!”这种时候,我们连下车跑的机会都没有,因为司机的动作实在太快了,他迅速地跳下车,甩上门。他走过去,与那人在车门外窃窃私语。我心里传来一座大山倒塌的声音,我在那一瞬间,回顾了自己的一生。紧接着,戏剧性的一幕发生了,只见司机从黑色袋子里掏出一个长方形的车牌,两个人比划了一下,然后车头那里发生哐哐的声音。很快,司机又坐进车来,他拉着安全带,偏头朝我们笑了,说:不好意思,换个车牌。后面还说什么我忘了,大概是晚上几点以后,哪里的车牌进咸阳要收费云云。总之,这惊险刺激的一路,只是为了换一个牌照。我们听后,如获新生,脸色渐转红润,重又开始了谈笑风生。

另一桩往事发生在2013年。那阵子新闻里经常播报禽流感,我每天在手机里看,看到谁谁谁因为去了趟菜场被感染,谁谁谁碰到了鸟屎发展为“白肺”(并附图片若干),谁谁谁只碰了下被污染的袋子就高烧不退一命呜呼等等,场面都催人泪下。我又好奇又心怕,手却欲罢不能,不自觉地继续往下翻,看到后面整个人思路悬浮,浑身虚汗。然后,真的有一天,我在学校里骑车的过程中,一个没注意手按在了一摊鸟屎上。犹如五雷轰顶,我在一瞬间体验了把漂移,然后狠狠地连人带车摔在了路上。我站起身,发现牛仔裤破了一个大洞,残破的秋裤上浸出了鲜血。我在确认前后左右没人看到后(骑车摔成这样是很丢人的,尤其是原本有耍酷嫌疑的山地车),以百米冲刺的速度逃离现场,连车也顾不上了。后来,我在寝室反复洗手、消毒,洗完澡换好了衣服,再忍着痛人模人样地重返“案发现场”并把车提走。在这个过程中,我还附带着和不经意路过的朋友们控诉着说“是谁这么缺德把我的车扔这里了?”那天后来,我反复在回想这个事情,脑海里一直在回放事发的那个画面,手按上去的角度,沾到的量多少,有无彻底消毒等等,想得累了,脑海里一阵虚空,便钻进被窝疗伤。不知道过了多久,我醒来了,浑身发烫,一测体温,直逼40,心中蹿起一股寒意,那是一种真正意义上的透心凉。朋友打车把我送医院。到医院的时候,诊室里人挤人,护士间歇过来测体温,轮到我测完的时候,惊呼了一下,医生看着我说:你为什么发高烧?我答:医生,我早上摸了鸟屎。我一辈子忘不了那个画面,就在我话音刚落时,整个诊室轰的一声,所有人瞬间作鸟兽散,个别速度较慢的还卡在门那里,发生了些肢体碰撞,惊叫连连。连那医生都像屁股被针刺中,弹起来就往外走,并且由于走得太急,衣兜被门挂住,我走上前伸出手想替她拉一下,她像面对怪兽,惊吓道:你别过来!别走动!”我于是颓然地放下手。很快,来了几个医护人员,穿着隔离服,将我带进一个做检验的地方,并声称十五分钟后出结果。我黯然地配合着,抽完血后,面对着沉重的隔离门,我又开始回想自己的一生。后来的结果当然是喜人的,在得知不是禽流感后,我的高烧似乎一下子就退了,大喜过望后,我当着医生的面,大踏步走出医院,一路上谈笑风云,嬉笑有声。

我在很多年的时间里,一直对这两段经历难以忘怀。它们有一个共通点,那就是我在那种时刻,总是毫无悬念地想起家乡,想起自己年少时的过往。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总是遇到这样的事情,许是和我的个性有关,我敏感,好冒险,且多愁善。

我很庆幸,自己在一个充满故事的小镇长大。一群少年天天呼啸着上学,呼啸着放学,像跟屁虫一样跟在高年级男生后面,绕着远路护送着某个扎长辫子的漂亮女生回家。九十年代的小镇,封闭,狭隘,生气勃勃,而我们根本不知爱情为何物。这是很亮丽的一道风景,如今只在记忆中浮现。每逢鬼节,我们用竹竿插起文旦,在文旦上插满香火,风风火火地跑遍小镇的大街小巷,一直到长夜的尽头,一直到黎明的微光浮现。传说,那一年,镇上出现了鬼,我们走在路上,经常会听到谁大喊一声:鬼!紧接着大家四处逃散。那个时候,电视剧《少年包青天》正盛行,我最紧张而难忘的是里面的一句台词:千万不要面对着河流喝水,因为你永远不知道自己的身后是什么。此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学习用反手开水龙头。这让我感到很刺激。我愿意把这样好玩的事情和同学分享,他们听后都露出了恐怖的神色。没过多久,他们就投桃报李,其中一个人告诉我一个更刺激的事情,他说,晚上十点的时候,准时去洗脸,然后紧闭眼睛,在心里默默地数到十,然后睁开眼看镜子,你就能看到自己死的时候的样子。我们被这震撼的消息惊呆了。此后几天,我都不敢在晚上十点以后睡觉,早早地便上了床。那时带我们的是一个年轻的女老师,经常被我们绘声绘色的描述吓得花容失色,而我们也在她的花容失色中更加确认了自己见到了鬼的事实,如此,愈演愈烈,弄得全校人心惶惶,很多同学都吓得好几天不敢去上学,这其中也包括我自己。我深深地陷于其中不可自拔,以至于晚上不敢起来夜尿。学校因此而停课好几天。

回忆总是美好的,或许是因为成年后的生活太过平平无奇。那个告诉我照镜子的同学,是我童年中第一次见证的死亡,某天午后,他和我们一起欢快地去上学,放学的时候不见踪影。我们循着人声走向河滩,看到他的尸体正被一堆人簇拥在岸边。夕阳下,他的发丝紊乱,两眼鼓出,肚子如小山丘般微微隆起,双脚失秩地张开着,一群人在身边撕心裂肺地惨叫。这个场景,后来与小学门前的那座桥下发生的无头尸案一起,成为我多年的梦魇。而我能做的,就是在每次想起的时候,默默地念着母亲自小就教给我的护身语。多少个夜晚我一个人走在小镇的太平山上,只为窥看那些幼年夭折的小土堆,我想起他们在这世上也就活过寥寥可数的年纪,倍加珍惜眼前的生活。我抬头望向天空,那里一片静谧,符合我对上天的想象。隐隐中,我觉得上天在告诉我:我会一直保佑你的。我庄重而严肃地点了点头。这样的时刻,让我反复确认了自己是受上天庇佑的孩子,我感到自己很充实,也暗自感谢上天在我那么小的时候在我心里埋下的那颗种子,几十年来,那条连接上天的隐秘通道始终对我开放。它影响了我的写作。《云层深处》中,我叙写了一个离开家乡的少年,他在离家的欢欣中开启旅程,最终又在失序的生活中跌入深渊。它虽然是虚构的,但它的身上也游走着我的影子。

感谢《钟山》接纳了它,这无疑是这篇小说最好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