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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渔家姑娘在海边》创作谈:那些花朵般的面孔
来源:《十月》 | 林那北  2023年11月29日20:57

幼年时,唱歌跳舞曾是社会性的重要活动,演出此起彼伏。日常生活的贫脊被舞台上的绚丽糅合到一起,成为我们成长的营养。文艺宣传队,这是当时我不求甚解的一个词,队友们每天进出校园,大多不必坐进教室,而是直接置身排练厅,从藏到蒙到维到朝鲜,各民族的身姿逐一试过。那时我黑、瘦、矮,终日猴子般上树下河,比男孩子更迅猛地惹事生非,目光茫然懵懂,得过且过,即使动不动脸蛋被抹上厚厚的油彩,在舞台大幕间频繁出没,也没有特别高兴或不高兴。

但是十岁那年,在一个阳光倾巢而出的夏日,我见到了一个人,她姓翁,县剧团舞跳得最好的那位,二十岁不到,极高的个子,长手长脚,笑意盈盈。那时我父亲是公社分管文教卫生的副主任,他以磅礴汹涌的激情捣鼓出一个名震四方的公社宣传队,县剧团因此经常驻点镇上,三餐也同在公社食堂。无论台上还是台下,之前我都早已见过翁,擦肩而过,井水与河水。但那个夏日她被请来教我们排练,就站在咫尺外举手跨脚旋转跳跃,她动着,我们也跟着动。音乐由立于一旁的老师用手风琴奏出,循返往复,高扬脆亮。某一瞬一股气流当头贯下,仿佛被电击,刹那间阳光剔透,四周每一根柱子都明媚如洗。

原来人可以活得这么美。

后来她又来再来,一次次把这种感觉放大。

也就在这期间,公社宣传队的那群男女也陆续被请来,教我们跳这支或那支舞,他们大多是从城里来插队的。这个千年古镇离市区只有十几公里,江水环绕,鱼米丰盛,就成了有吹拉弹唱跳一技之长的人,优先选择的“广阔天地”。他们正青春年少,一腔豪情与一身才华都愿意倾倒而出。彼此间多少还有点较劲,每支舞的成败都关乎各自的脸面。这其中有一个叫三妹的女子,身材匀称,腰肢挺拔,举手投足都韵味叠出。她从城里来插队后,被一所村小学招为民办老师,专门教跳舞。那个离镇上还有五六公里的偏僻小村,因为三妹,很快就在各种文艺演出中名声鹤起了,成为可以与我们镇中心校齐名的强劲队伍。镇里动不动就演出,两所学校经常联排节目,三妹领衔,她让我们这样那样,动作要扣住节拍、气息需呼应情绪,细白的皮肤和弯弯的半月眼在大汗淋漓间,泛出无尽的滋味。碰到全县巡回演出,一个公社最多只能挑出两个节目参加,我们两所小学于是合为一体,同住同吃,齐排练共演出。

中学时在宣传队里主管舞蹈的也是女知青,个子高挑,声音响亮,快人快语,随时瞪着眼准备对动作错误和脱拍的我们大喝一声,恨不得再飞起一脚。

回忆这些时,有一个句子一直在耳边回循:“美好的女性引领我们前行。”这应该脱胎于歌德的诗句:“永恒的女性,引领我们上升。”除了带来舞蹈,这些知青还带来了书。在他们简陋的行李袋里,一本本纸张泛黄、封面已经破损的书不时冒出来,并陆续传递到我们手中,从《宝葫芦的秘密》到《苦菜花》、《青春之歌》、《野火春风斗古城》……

成年后我常常在猝不及防间猛然想起十岁那个夏天,以及那个翁姓美丽女子。八十年代初,翁已是市文工团的一员,在主演一部轰动一时的话剧后,又成为一部香港功夫片的女主角。电影上映后她成为明星,但很快传出她入狱的消息——最初说因出卖情报被捕,几十年后在网上查到,她其实是因生活作风而致牢狱之灾。那时我已经开始在报刊上发文章,暑期到作协打张证明,独自顶着大太阳辗转赴省女子监狱,试图探望她,无果。后来以她为原型,写了长篇小说《蔷薇前面》。该书2003年在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时,我曾四处托人查找她下落,设想有一天能坐到她对面,把这本书亲手交给她,并告诉她在那个已经逝去的遥远夏日,那个舞姿优美的女子曾在无意间开启了我对世界的向往。但最后得到的消息是,出狱后她去了香港,几年前已经病逝。

那个小村里的宣传队员中学时很多跟我成了同学甚至同桌,我们汇到一起,仍然日复一日排练演出,继续获得免上课免考试的权利,以至于高中毕业时,我竟不知道数学中的正负数为何物。她们则早早结婚生子,过上平静富足的日子。而那个叫三妹的舞蹈老师七十年代末招工回城,十几年后工厂倒闭。命运没有给她惊喜,从小辛苦练舞,梦想以此为饭碗的她,终究还是被舞台远远抛弃了。

广场舞盛行后,当年的宣传队队友在沉寂几十年后,突然又得以生辉。她们在各自的村子里重新被注目,承担起教练和领舞的角色,穿着色彩浓烈演出服的照片在朋友圈连绵不断。绕了一圈,童年打下的底子又刹时向外突围。她们很高兴,照片里横溢着无以言表的欢愉与满足。岁月曾赐给她们很多可能性,不待兑现,又一把收回,却仁慈地多少残留些审美方向。拔背立腰,眼含秋水,身姿柔媚,站在那里她们就一眼有别于其他农妇。

有一天曾经的同桌发来一段视频:她和另外几个当年的宣传队员去看望老师。她们一起逛公园,见有块空地,临时起意,欣然跳广场舞《雪山阿佳》。视频像素不高,我反复看,看了好几遍。她们或穿紧身裙,或穿高跟皮靴,领头的那个微胖,肩颈略僵,但每个动作都款款有致情绪饱满……多年不见,我们的三妹老师啊!虽已年近八十,她居然仍是最出挑的。

就是那天,我决定写《渔家姑娘在海边》。

小说里舞姿翩翩的老师名字就叫三妹,她身上也融进了那个翁姓明星以及公社宣传队其他女子——闭上眼我想了想,仍记得起许多人的名字,她们的脸也一张张花朵般飘浮而过,连气息都清晰可感。在什么时代,生于什么地方,成长中与哪些人相逢,被怎样的际遇浇灌与塑造,都不是自己能做主的。生命有光,光逶迤而至,它们总会竭力找到闪烁的契机,悲欣交织,且歌且行。在这个故事背后,我的一声慨叹正悠长划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