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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升起来,红红的
来源:《当代》 | 傅星  2023年10月29日21:24

小说的开篇是班主任唐永义的最后一课,他讲的是农业基础课,如何养猪。然后下课铃声响了。唐老师说,这个学校你们以后可以不用来了,又说因为散伙了,多少应该有个仪式,然后就掏出了口琴吹了一首《送别》,吹得不好,下面的学生也无人能听懂,那是上一代的歌。突然有人问,那么我们文凭证书有伐?(那是坐我后面的女生问的)。回答是没有。又有人问,那我们到底算初中生还是高中生?回答还是不知道(这个问话的人我记不清是谁了,或许就是我自己)。

这个场面基本是真实的,就是我们的班主任是位德高望重的女教师,她也不会吹口琴。

那是一九七三年。我是一九六九年入的中学,然后在有个泥泞大操场的学校里混了四年(所谓的新三届)。那个时候读书只要上课不讲废话,大概就可以拿一百分。我的中学成绩报告单居然还在,有不少一百分,如果是九十几分,老师的评语一定是上课有讲废话现象,或者是讲废话的习惯仍然存在。成绩报告单我仍然留着,我想它或许具备了一定的史料性。

前些年是上山下乡一片红,也就是说,凡是出了校门基本上都要上山下乡去。到了我们这一届,政策的变化是按档分配,也就是说每个人都有一个档次,去哪里,要看兄弟姐妹,以及父母的具体情况。那时的分配政策好像叫四个面向。我没有搞清四个面向究竟是什么,反正国营企业、集体企业、街道里弄生产组、外地工矿、上山下乡的都有,上山下乡还有近郊远郊之分。这样事情就变得复杂起来,现在看来,这种复杂的游移不定的状态恰恰滋生了文学。

我是近郊农场档,因为是长子。长子务农,这个赖不掉。不过本人的情况有点特殊,就是体弱多病,老是住院,当时如果家人力争一下,去学校吵一吵闹一闹,再往上通通路子,送点礼,比如烟酒什么的,或许也有留在上海的可能。不过即便留在上海,也多半要去里弄生产组。因为照顾身体而留上海,这个档次实在是太软了,哪比得上人家硬档。大哥黑龙江,大姐云南,二哥贵州,二姐江西,那么他当然是可以留在上海,去大国企,钢厂,自动化仪表厂,任何他想去的厂。那里有很好的伙食,下班后还可以在大浴池里泡澡,舒服极了。而生产组,想起来就头皮发麻。在我居住的这个新村里就有生产组,老阿姨们从早干到晚,她们嘻哈着,不停地做手工活,把一片片的碎布拆成细纱,又把细纱装在筐里,生产组的门前永远摞着满是细纱卷的筐。

有人告知我,我的班主任为了争取让我能留上海已经哭过了,这个传言让我难受极了。班主任老师满头白发,在任何时候,她都是挺着腰板昂着头进校离校。四年来,她教给我们最多的,就是如何在乱世中保持尊严。

记得那次我一夜不睡,早上母亲起床,见我趴在桌上写决心书。决心书写在大红纸上,一张不够,还加了一张。我母亲说我是疯了,如果不写决心书,按档分可以去近郊,而这么一写去远郊也未可知,甚至会去外地,命都不要了。后来我还是去了近郊的崇明农场,反正就是想离家远去,哪里都可以,因为父亲在受审查,家里的氛围真是太压抑了。

毕业后就是等通知,反正都已经入档了,也没有别的什么想头了,整天就是玩。不像现在,有那么多的年轻人在这个人生的节点上会无比地焦虑。我们把自己的命运交给老天爷就是了,没心没肺的样子。过过,大家就散了,各自在预设的轨道上走向宿命。我在下乡的那天早上,看到平时的一个玩伴在街边卖大肉粽子,他是分配到了副食品公司,忘了是不是买了他的两个大肉粽子当早点吃了。

小说表现的是群像,总是感觉有太多的东西想装进去。基本上写了七个人,各自有不同的家庭背景和人生走向。这些人物里一定会闪烁着本人的影子。有一个情节差不多是写这部小说的原动力,就是他们想拍一张集体毕业照,但是无论如何凑不齐,各种梗,即便凑齐了到了照相馆门前还是拍不了。后来某人到了晚年了,在梦里都在想拍毕业照。

那次在网上刷到了一个小视频:高中生毕业舞会前,男生持着鲜花羞涩地去约他的漂亮舞伴。门开,阳光照在男孩女孩的脸上,玫瑰色的。花样年华,如此美好。我注意小视频底下有年长者的留言:我的青春在哪里?当时看了很难受。后来在写的时候,会时时想到这个小视频,还有那句留言。

上海是个滩,没有山。西郊的长风公园有个铁臂山,其实那不过是个大土堆。不过我们就把它当作了山。离校后,去过那里几次,坐在半山腰上野餐,抽烟喝酒,啃鸡爪子鸭脖子,打牌,疯疯颠颠地学狗叫。山下是人造湖。有很多小船静泊在岸边,如同在积蓄能量,好去远航。渐渐地就喝多了,想睡了,天也完全黑了。这个时候月亮升了起来,有一次它居然是红红的,很有意境。我是想说,无论怎么样,在那个时候,我们也有自己的景观。

《毕业季》的发表,意味着“青春三部曲”完成了。第一部《怪鸟》多半写了童年,第二部《培训班》写了艺术院校和农场,这三部小说都带有一定的自传性,那么从“三部曲”的故事时间轴上来说,《毕业季》算是一个补叙。回首凝视,又絮絮叨叨地写了下来,但愿这些文字多少有点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