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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阔月涌》:让故乡在月光下重新生长
来源:《长江丛刊》 | 叶李  2023年09月18日09:27

《野阔月涌》很难被凝定于单一主题下概括,如作者所言:“三十年点滴积累,时间‘散’;多记所闻所见,选材‘散’;没有中心话题,主题‘散’。”其中共分八辑,游记、书评、杂文皆收,而除一、七、八辑之外,其余几辑皆聚焦于故乡人事——故乡或许是此书封面画之原型。乍看之下,封面画简淡朴素:寥寥几笔水墨,混入其他乡村小景中,若隐若现。直到读完第六辑,文中人事如一帧帧画片涌现脑海时,画中的乡野便不再显现为某种静态的、装饰性的标本,在月亮之下,山脊、江树、人家都活过来,《野阔月涌》所刻画的乡土世界是涌动的、舒展的,它不是凝固的风景,它还在拔节生长。

化“野”为美

“野”给人以归属上的暗示:此地之“野”,意味着它处于某种秩序的统辖范围之外。而作者笔下的故乡恰流露出“野”的气质,这不仅是指山川原野等客观环境,更是形容故乡人的生活状态。

在几篇聚焦人物的散文中,这一特质表现鲜明,作者描摹形形色色的乡邻田人,勾勒出乡土世界多面态的精神肖像。谈及乡邻、农人,读者或许会将对他们的想象固着在前现代的世界中:他们的性格、观念、行为都以小农经济为轴承运转,顺天应命,在青天厚土间数着粮食度日,勤俭、守成、内敛是跟他们的命运相匹配的品性,他们眼神与表情一如成熟后低垂的麦穗,安分、驯服又带着一丝沉重。但《小和尚》篇的主角却并非如此,甚至与之背道而驰。“小和尚”与“我”祖父那般传统农民间区别在于,他实在不爱劳作。“小和尚”吊眉大嘴,笑声高亢,一家八口人,“似乎从来不当心没有吃的,没有住的”,夫妇二人都不下地,通常“一头坐一个”地叭叶子烟,轮流喝酒,断炊了再找活干。“小和尚”为“我”家出力不少,祖父曾有意帮衬他,谁知他在某年庄稼丰收、日子刚有起色后,又把砍下来造屋的木材换酒喝了。若读者们有些乡村生活经验,或许会发现,每个村子都有几位“小和尚”,他们或被叫做“闲汉”“街溜子”,而作者恰好捕捉到了这类人微妙的生活状态与社会位置。在传统的乡土社会里,他们过着物质并不丰裕,却堪称“醉生梦死”的日子,常常到揭不开锅才另寻出路,偶尔得到时运眷顾,教人恨铁不成钢,又不至于憎恨嫌恶。他们活得如一蓬野草,在庄稼汉们眼中荒诞不经,生命力却实在顽强,这可谓是一种难以被伦理收编的“野性”。

理发匠“孙子”亦有着与之类似的“野性”。老山沟里的剃头匠为“上等的人”理发久了,自己竟成了“情报中心”,有了分级看人、爱传八卦的脾气。他坚信自己拿捏“上等世界”的猫眼,不同于乡村凡流,以权力中心代谢出的边角料来巩固自我价值感,也利用人情获取商业竞争上的实惠。若我们以批判的棱镜去透视他的所作所为,大可投射出“底层互轧”“精神胜利”的阴影。但是,在《孙子》篇结尾,作者让他面对上位者抛出的“愿不愿意当乡长”这句可能切实改变命运的询问时,却不屑道“那有什么意思呀”。其实,在旁人“那你亏啦”的唏嘘中,我们不难察觉,对权力的崇拜、对现实利益的衡量早已渗入大多数人的认知,至少听众怀着类似的共识。孙子的拒绝或许令人感叹他因盲目短见错过命运风口,可是,他却深信自己对生活的味蕾没有失灵。在他身上,“野性”便在于这一分尚未被共识同化的“本性”。

除了聚焦人物的部分,其他篇章彼此连缀,铺陈出具有朴野质感的生活图景,呈现乡村日常生活的不同侧面。其中,对日常劳作的书写最为典型。在孩童眼中,劳动并非令人向往。清晨,“我”和姐姐跟随爷爷上山割草,面对爷爷频繁的念叨和指划,姐弟俩“心里有点窝火,可是又不敢抗议”,“一心只想快点把筐子装满了带回家去”(《割草》);夜里,面对母亲的催促,“我”和姐姐不愿离开火堆旁教儿歌的祖父,磨蹭许久才去推磨,“见了那一堆苞谷,我们的心早已矮了半截,除了一粒一粒的把它们磨掉,我们没有别的办法。”(《磨香》)院内,“我”同姐弟四人在母亲的命令下刮洋芋时,听见左邻右舍孩子的玩闹声,由衷道:“总之我很羡慕他们,能在月光下自由地吟唱,而我们却只能躲在避光的一边,老老实实地刮洋芋。”日复一日,清晨,“我”依旧要到“满山满岭都是人屎”处割草,被弄脏的双手叫“姐弟俩肉直麻”,但是,“可只要不停地割下去,手上的脏物和臭气就都被露水洗去了,一早晨草割下来,手指白如葱根,连头天剥洋芋时沾的黑印也不见了。”直到年终,割下的草发挥作用,队里马肥圈满,或是新苞谷粑粑上了蒸锅,总归是到了收获成果的时刻,“我”心里便模糊了此前的辛苦,开始体味到踏实的快慰。

在人物篇章中,乡邻人之“野性”增添了角色的弧光,让这些驳杂、生动的人物本身进入了值得玩味的审美范畴;而作者在描绘农事劳动时,并没有初始就将它直接置于审美镜头下,而是倚重亲历者的视角,发掘其中的曲折体验,让读者在与作者共同的回望中察觉其间野趣,经此,回忆才被转化、升华为某种审美境界。《月光下的生活》这一篇名或是“化野为美”这一策略的绝佳诠释。“我”被锚定在刮洋芋的凳上,感知却飘向院墙之外,听见“那边唱《女儿经》的班子,已收拾了板凳,各自回屋去,躺在席子上睡觉去了。右边的那个屋里,在他们的父亲的带领下,正在铺上比谁的屁打得响些呢!”在现代性的标尺下,《女儿经》或许是落后的产物,“打屁”的游戏堪称粗俗,可“我”却把这些粗糙的生活凹凸划定为“值得羡慕之事”,将它们与“我”的心绪、与“月光”紧密相连。不如说,作者回望故乡的镜头中,一直带着“月光”般的滤镜。而这恰与作者的美学追求相符:“迷人的美才是有魂的美。数十年来,我一直在故乡里寻找和记录着其迷人之处。但最迷人的美,你只能接近,不能抵达。”乡野生活中的种种人、事、物的轮廓并非在日光普照下纤毫毕现,而是在朦胧、柔淡的打光下缓慢现身,再各自抖落一身的迷人之处,边界相融,浑然一体。

由微见“阔”

在赋予乡土生活“有魂的美”之外,作者亦深入日常生活细微处,开掘出乡土世界价值系统的丰厚内涵,而它的丰饶和广阔,正源于它与其他价值系统碰撞、交汇的过程中所展现出的弹性与包容性。这一点在《斗资本主义“尾巴”》一篇中表现得尤为透彻。

《斗资本主义“尾巴”》叙述了文革时期“我”在批斗大会上发言一事的始末。但此篇之中,作者却并未着墨于时代背景、政治因素给人带来的撕裂与伤痛,反而写出了乡土社会的“共同体”如何以难以被政治收编、规范的人际生态、生活根性、情感本能消解了政治仪式的规训之意和“斗争”力量。“我”和班上学生到达二队参加劳动,年轻气盛的学生却因人浮于事不断打闹,“我”第一次听闻批斗会上斗祖父用的打油诗,便是在这“男生们免不了互相攻击取乐”的场合。男生们取笑“齐歪嘴”得了没趣,遂把矛头转到“我”身上,“我”对其中微妙的恶意或有察觉,不过,作者并未安排“我”因此对起哄者埋下刻骨仇恨,似乎,当年的“我”会因此脸红、难堪,却也能依凭惯性感知到,同学们对“我”源于政治身份的戏谑始终汇流于“攻击取乐”的青春躁动中,在他们看来,“周欻子之孙”和“被打歪了个嘴巴”差别不大。随后,“我”被老师带到郭书记面前,郭书记咧嘴笑着将批斗会的发言任务交给了“我”,这让“我”些许惊讶:“上面那首诗,就是在郭书记主持的批斗会上诞生的。但这会,郭书记似乎把我的家庭背景放一边去了。”随后的批斗过程更是“我”对批斗大会的所持预期的“幻灭过程”:最初,“我”见被批对象李兴斋面无表情,以为“他要顽抗到底”,实际上,这只是“老实坨子”的习惯,并无抵抗之意;游行途中“既没有扛枪的民兵,也完全没有一种声势”,田里的女社员一边劳作一边指笑,李兴斋也“跟她们交换笑脸”,反倒是“我”以为李兴斋不看“我”是出于轻视,才对他生出一丝愤怒。转三个队,行数十里后,大家又累又饿,坐下来吃饭。至此,一直被消磨的斗争氛围终于完全转为一种奇异的祥和:郭书记招呼李兴斋一起吃,“那口气好像我们混了一下午,倒建立起了深厚的感情,成了一家人了。……兴斋和我们一起嘘嘘拉拉吃了几大碗,”一直被“我”称呼全名的李兴斋在此处变成了“兴斋”,不经意流露出“我”对李兴斋从敌视到认可的态度转变。最后,在郭书记“都辛苦了,咹!”的宣布下,大家踏上归程。许多年后,“我”碰见李兴斋,他仍然会对我笑一笑,打个招呼。

按照寻常的刻画方式,“批斗大会”作为本篇的核心事件,应当被放在文字的“镁光灯”下反复照亮,然而,“我”所预期的批斗会高潮一再被延宕,敲锣是“有气无力的”,批斗演讲也没有任何渲染和修饰。同时,这场政治仪式不曾对“我”所处的微观世界中的人际关系产生割裂式的影响,我与同学之间、郭书记与李兴斋之间、李兴斋与社员之间的关系并未被这一事件冲击得分崩离析,“我们”与这位“资本主义尾巴”共桌吃炒洋芋片、合渣、炒面饭,仿若庆祝“表演流程圆满结束”——当镜头始终不离开日常生活细节,那么任何权威的声音在田间地头的日常喧哗中都无法高亢起来,成为压倒性的“主角”。政治仪式的严肃性被生活的洪流冲淡了,几乎变成生活中一段“表演式”的插曲。

在以往的“伤痕式”或“述异志式”乡土文学中,政治话语总以一种高扬的、酷烈的姿态“征服”农民群众,简单粗暴地碾压或取代其原有价值观念,乡土世界沦为最易被政治仪式点燃、规训、扭曲的对象。而本篇散文中,在乡土社会“自然法则”的运作下,被以往写作者提炼得过于鲜明的历史逻辑失效了。若我们用事先准备好的总体的历史判断探入生活,那我们或许永远无法将其严丝合缝地纳入这一有边界的理性容器中,因为生活的真实、真相、真性往往生长在在溢出“历史叙述边界”的、混沌、芜杂的部分里。作者在此处的写法恰恰彰显了乡土世界内在价值系统的弹性,借由一场小型政治仪式的“变形”,我们看到乡土世界的精神生态与时代话语之间的张力,在某种意义上说,乡土世界不是被动地全然接受一切“外来冲击”,在“冲击—反应”模式下被卷入立新破旧,重启“世界”的“程序”中,而是有着借传统的观念和生活结构以旧“涵新”、包容涵化“新事”的能力,能够在新旧观念与生活方式中自我创生、自我迭代出新的文化生态的平衡。

作者对“传统与现代”关系的处理也体现出这种弹性。第五辑前四篇皆是以家乡水井为中心的系列散文,分别名为“一口水井一方人”“堰潭水井何处寻”“远水怎不解近渴”“有口水井就幸福”,几乎全景式地串联起几代亲邻挑水用水、打水井的往事。在自来水时代,堰潭、水井逐渐荒芜,“我”不禁惋惜,二弟却就着新打的水池道:“怕么子,它又不要饭吃,放在那里,万一哪天停水了呢?”而这或许更接近当今农村生活方式的嬗变状态:不都是断裂式的摧毁,更多地是渗透式的更迭,人们为纳入新科技而欣喜,也保留老水井来巩固生活的底线。充满回忆的水潭逐渐荒芜,作者难免感到隐痛,但他并未将这回望失落传统之惆怅铺满笔下的乡土世界,没有刻意渲染物是人非的哀凉。在看到从前的“二队”变成联通大城市的火车站时,“我”满怀“兴奋与疑惑”,在火车上“问老婆婆:现在形势好吧?老婆婆脑壳往怀里一揪:嗐,就是嘛,没想到我这个要死的人哒,还能在家门口坐上火车啊!……皱皱的嘴巴笑成了一个小写的‘O’。突然火车呜的一声经过,她赶忙把嘴闭了,免得喝风。”此时,故乡变成一个开放、流动的区域,连接着城、县、镇,连接着红岩寺、武汉、南京、成都,连接着“世界”。就像故乡人很快接受了“二队”“土地庙”变成“建始站”一般,在容纳各种冲击后,这一方乡土实现了自身的精神版图、物质版图的扩容,也进入了新的稳态。

月映万川,奔涌不息

禅僧玄觉在《永嘉证道歌》里唱喻“一月普现一切水,一切水月一切摄”,原意是说,唯一的佛性投射在众生各自身上,便如江河湖海各映出月影。暂不取“理一分殊”之论,“月映万川”或许恰好能构成我们与故乡关系的隐喻。故乡是月亮的“实相”,而不论我们的人生之河如何流淌,它永远会以或全或缺的“心象”映于水面,时隐时显。如作者所言:“每个人都甘愿匍匐于故乡的土地上,无论你走多远,也走不出故乡。”

在《野阔月涌》娓娓道来的乡土世界中,故乡的在地者已成为少数,离散者与逝者才占了大多笔墨。近如祖父、父亲、弟弟、大伯、舅母,远如陈生源、抓得成、伢伢,这些人物在作者落笔时已不在人世。“我”也很早便成为年节才会回乡的离散者。不过,离散者们偶尔还能凭同一轮月亮印下的胎记关联彼此,《家乡来客》篇中,“我”的家乡亲戚向“我”叙述了卖血钱被骗的经历,并窘迫地向“我”借路费回乡,《天河水》《光梁》屡次提到“我”同幺姑爷、姑姑等人的亲切往来,可见,“离散”尚未成为一个过去完成时。然而,作者记录包括“我”在内的普通人与时代共振的“低微的命运”,并非为了悼念故乡的消逝——“我从他们的生命里看到的是倏然而过的滑落。他们滑落在故乡的泥土里,然后成了故乡的一部分。而故乡的山川田野,总是那样生机盎然,生生不息,同时与故乡的亲人们一起,又生长出无穷无尽的故事。”

《潜水锣里的兰英》或能成为这番话最好的注脚。1996年冬天,回乡的“我”偶然从堂嫂口中得知兰英病重。兰英是谁?从乡邻言语间,我们知道她是“平娃子媳妇”,是“我”堂嫂的弟媳,在公公死后得了怪病,再没有别的了。第二天,兰英死了。当地人相信从收殓用的白布的灰烬里,能瞧见死者来生的信息,可这回什么也没看见,人们不知道兰英下辈子去哪里了,做什么去了。按照现实逻辑推想,这个普通甚至卑弱的妇人,大概就此沉寂,无迹无踪。但是,在文章结尾,十八年后,“我”用电脑敲出“兰英”两个字时,眼前出现的是绿油油的包谷林,兰英安卧在这边上,而“包谷林中间忽然伸腰站起一个人来”,个子不高,圆脸圆眼,“浑身散发着包谷苗和湿润的土地混合而成的味道。她向我笑了,说:周荣回来了?”,寒暄过后,“我”走远了,她不见了,“只有肥大的包谷叶摇曳在天光里,闪着光。”

至此,前文里那个单薄、惨淡的死者复活了,她的容貌、气味、话语,都变得茁壮、鲜亮。“我”与“兰英”,或许能折射出当今许多写作者与故乡人事间相关联的状态。试想,你有个不远不近的乡邻,她并非至亲,只是平时打个照面,关切几句。长大后,你远离了“兰英”生活的土地,偶尔听熟人提及。“兰英”的死,其实触及不到你生活的根基,可多年后,你惊讶于自己对她的印象抵抗住了岁月的淘洗。这记忆并不丰实,可那一个镜头、几句话,足以证明“世上似乎曾有过这么个人”。

记忆的根须是脆弱的,枯萎和干瘪时有发生。如若转型、变迁的浪潮不可抵挡,如若作为“实相”的月亮也可能陨落,那么,我们对故乡的记忆,可能也在某天不可避免地演化成“世上似乎曾有过这么个地方”。但是,我们仍然可以用文字为明月存影,把去往彼岸世界的“兰英”拉回此世来。这种存影与召回可以是经由爬梳史料,一丝不苟地拼合他们一生的全貌,以严谨的态度为他们立传,还可以是将他们从“实相”升华为一种“心象”,由此,故乡也才不至于沦为褪色遗画,而是在天光下的包谷林里一次次地重生,回到我们身边来。

《野阔月涌》展现了当今“离散者”们书写乡土、重连乡土的一种尝试。当乡土世界凝聚成我们“内在的对待事物的方式”,以一种审美装置、情感结构、文化基因的形式沉淀在人生的河床,那片月影便会经由我们观世相的目光不断涌现。因此,乡土世界是写不尽的——尽管现实的乡土不断收缩,艺术的乡土却可以永远绵延,流泻“心象”独具的气韵。此时,其间无数的人们,包括“我”、“我”的亲人、“我”的乡邻,或许是“朴”的、“野”的乃至“拙”的,但他们与乡土世界气韵相通时,必然是“美”的。于是,平凡、低微、易逝的个体生命借由乡土世界重获涌动奔腾的美感,被永恒的明月照彻,平原阔野,生机无限,万川万流,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