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风筝》:路上有光
罗伯特·麦基在《故事》中写道:“最优秀的作品不但揭示人物真相,而且还在讲述过程中表现人物本性的发展轨迹或变化,无论是变好还是变坏。”
由此可见,文学作品中,真相和变化是重要的,人心是流动的,随着故事流向,人性的本质底色不断呈现,探究某个瞬间真相,还原事物本质,手术刀一样解剖人间百态,成为最终奔向的高地。
刘雯君的短篇小说《看,风筝》里,主人公旻芬在一地鸡毛庸常日子的重压下,逐渐醒悟,内心奔突,不断寻找出口,最终脱离幻想,洞见生活真相,让我看见其内心的变化。也许变化是趋向成长的开始。
旻芬是一个步入暮年的女性,经历普通人的婚姻,相夫教子,在某一时刻忽然发现人间不值得。追根溯源的每一段回忆里,全被悔意填充,因为总有一个真相在某个角落召唤,置身其中,那时那刻,浑然不知;跳脱抽离,这时这刻,幡然醒悟。由此,旻芬的世界被打翻,对面那个相守大半生的人,原来是上帝叼着烟斗俯视人间,随意铺陈的一段过往,只是其嘴角上扬,戏谑而过的瞬间。旻芬驻足思考,发现自己与家人之间精神上的阻隔,成为不能自圆其说的苦痛。现实总是力图掩饰人世间现象背后的真相。现实和无奈之间是无所不在的对抗与纠缠,无从示人,无法表达,隐藏在灵魂的最深处,游动在静夜的思绪或是某一刻风过的领悟里,是看不见的忧伤。历尽千帆,走入晚境旻芬的向往也许会被周遭忽略,被世人耻笑,成为心灵河流中无法抵达的彼岸。
旻芬得到过爱情和恩情,在她大病卧床不起几近崩溃时,建建在病床前求婚,把结婚戒指卡在她浮肿的手指上,抚着她油乎乎的头发,说“我们怎么也不分开”。情郎很快成了渣男,在怀孕中“建建不问原委扇了我一嘴巴”“在给他洗衣时发现了刺眼的口红印”,他下岗做生意把借来的钱赔个干净,他喝酒闹事被刑拘,他不管生病的儿子,他总不回家……“离婚的念头在我心里重复过一百次,为了儿子健康成长,留在婚姻里”。建建中风瘫痪,回家的故事发生主角逆转,旻芬在老年大学学古琴,在江滩公园看风筝的一刻,旻芬自我觉醒:丈夫儿子只是上天派来陪同走一程的人,唯有寻找内心世界的丰盈,才能活得愉悦。她路过江滩公园,看到一个放金鱼风筝的人,他的微笑让她一见倾心。于是她向他诉说自己灰色的婚姻,她的倾诉好像装进了他动人的微笑里。
其实,放风筝的人是一个老年痴呆症病人,“他什么都不记得,出门没带手机和助听器”,原来,旻芬的“白发知己”是个失聪人,那动人心扉的微笑并不与她的世界连接。
旻芬的情感生活黯淡,恍惚发现前面有光,以为是希望,继而又被打入黑暗的谷底。
生活的镜像呈现的状态与真相之间的距离,需要破镜思考,打破它需要勇气。每个人都生活在传统桎梏里,被婚姻裹挟,被家庭孩子裹挟。面对这裹挟,内心并不服输,左冲右突击,反抗只是断线的风筝。女主人公怀揣温情梦想,渴望婚姻之外灵魂的另一种安放。小说以独特视角,关注女性步入老境的情感世界。
爱情与年龄无关,它是灵魂至美的渴望。然而,现实的无情,总是不期而至,旻芬的幻境瞬间击碎,而那曾经支撑她的镜像犹如卖火柴小女孩燃起的火光,带给她慰藉温暖和期盼,熄灭的一刻,现实流转,让读者洞见真实世界,忽而清醒。
作品小说人物常常身处现实的冲突和矛盾中,所谓“现实”固然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客观存在,其“真相”当然也只能有一种。但对于每个个体而言,“现实”只能是他所理解的现实,它必然要打上个人所持有的印记。每个人所看到的“现实”其实都只是一种“镜像”而已。镜像之外的挣扎,想要探看生命的出口,最终并无答案,只留下思考。
思索总在掩书离席,仰看夜空的那一刻。为何一路走来旻芬并无认知的觉醒,却在暮年来临,走在江堤归家的路上,有了正视一切过往的情感流动及情绪表达?苏格拉底说:“未经审视的人生是不值得过的”如今,旻芬回看过往,是重新审视人生。
文中写道:“建建是她的初恋,大概也是这辈子最后一个男人。中年以后,每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她心里总是含着遗憾,为自己两性生活单一叹息。有时候她也会为自己有这样的想法而羞耻,努力把它遏制回去。可越是克制,越有更多的想法冒出来,连带着对另一种生活的想象,继而幻生出奇异有趣的画面……”某一刻旻芬对两性生活的渴望,背离婚姻,却是人性本能的表达。
旻芬发现自我亏欠,婚姻并不如意,却并不妨碍她全情投入依赖丈夫和孩子,不妨碍她自我感动似的隐忍,不妨碍她持有下一刻会改变的幻想。旻芬将生活中的不完美,投射到家人身上,期待改变,却每每落空。人的局限性,在于认知的无法抵达。丈夫一次又一次令旻芬失望,她将情感寄托在一个陌生人身上,风筝帮她开启幻想的羽翼,故事的结尾令人唏嘘。她的自说自话,自我想象,落入凡尘俗世,被粗粝鞭打。所谓的幸福,所谓的知己,难免不是一场幻境。旻芬恰巧经历了这样的过程。只有让内心的幻想破灭,才能真正面对生活的不如意,真正贴近了生活本身。透过旻芬的世界,让无数女性看见自己的影子,看见生活的真相,从而思考该如何面对,过好余生。这大概就是小说的意义之所在吧!
小说结尾写道:“她回转身走下江堤,冒着风雨,向家的方向去。”我们可以理解为,旻芬的自我审视让内心强烈撞击,脱离惯有思维,最终面对现实,觉知带着她的余生走向不断成长的新境界。当然,还有一种可能,深陷其中的旻芬,被情绪左右,看不见生活的出口,依旧在与建建的纠缠中度过无数个混混沌沌的日子。最终,旻芬会走向哪里?由自省后自我修复的圆融程度决定。小说开敞式的留白,将无限可能还给旻芬,让其自由生长,给“变化”留下诸多可能。
情节结构上,《看,风筝》采用非线叙述方法,这种方法非常适合人物表达需求。小说写旻芬瘫痪丈夫催她回家的路上的所见所忆、所诉所思、所悟所悔,上溯了自己的爱情婚姻故事,这些故事又是以向放风筝人倾诉的方式写出,时空从现实到过往不断来回切换,不断跳跃中直抵婚姻真相,准确地呈现主人公情感的伤痛,以及向往美好生活,带着一份天真去追寻的状态。在婚姻的幻境里主人公生活了很多年,进入老境的觉醒,才是自我生命的起航。看似虚无和悲凉,却为女性从青春到老去的自我成长,提供了摆脱困境重新上路的可能。
《看,风筝》语言上令人叫好,正如小说的名字,“看,风筝”,一个“看”字,多少诗化的动感,没有“风”哪有“筝”?有了“筝”,那“风”才更有意义和意境。这个“看”,预言了人物的爱情只能是看看而已,朦胧的情愫最后是断线的风筝,落入江水,一切美好随水而逝。满篇诗的意境,少年的“我”在冷风嗖嗖的午后把“那一尾橘色金鱼带到长江边,隔着晶莹剔透的小金鱼缸轻轻摆手和它告别……”,写与放金鱼风筝的人“一见钟情”:“上一次就是这样的笑容打破了她内心的璧垒,让她在黄昏的余辉里,在暮野四合的苍凉里,视他如故人:倾盘说了自己的那么多过去……”诗境般的表达,透出主人公晚境的落寞。同时,特色鲜亮,寥寥数语,一个渣男形象跃然纸上。建建对妻子有很多很重很长很深的伤害,他用三句话驳你,令你百囗莫辩:我做过对不起你的事吗?有这样的事吗?你妈又在编故事。
《看,风筝》的故事结局设计巧妙,不露痕迹。原来“那微笑着拨动她心底琴弦”风筝人是一个失聪的阿兹海默症病人,从未听清她寄予厚望的隐含爱情的倾诉,一丝寄托如断线风筝,“随即潜入江底,仿佛从没出现一样。她回转身走下江堤,冒着风雨,向家的方向去”,一个“去”字用得那么干脆决绝,那觉醒的心会走向哪里?令人期待,带给阅读者陡然的震撼。
一如罗伯特·麦基所说:“人物真相只有当一个人在压力之下做出选择时才能得到揭示——压力越大揭示越深,该选择便越真实地表达了人物的本质。”我将此“压力”理解为一种困境。普通人的困境无处不在。生命本是一场看不见的围困,自我设局,自我跳脱,玩的是一个人的游戏,最后当然是自说自话的收场。婚姻在某种层面上难道不是一场自设的困局吗?在刘雯君小说中均有表达,《看,风筝》中的旻芬在婚姻里一次次失望,回看往事,无法跳脱自身的匮乏停滞和不圆满;《我的父亲母亲》中的易水寒感知父母婚姻的真情和无奈,依旧不知如何寻找属于自己的幸福;《老年大学》中的吴秀莲在婚姻里被宠溺,失去老伴时,才发现任性背后的“好日子”无法挽回;《于黄昏时起飞》中毛豆妈妈置身小家庭之间矛盾纷争,黑鸟的羽翼划向天空,逃离现实的滞重;《他的夜》中的朱汉钢在婚姻里幸福过,面对妻子长期瘫痪在床的困顿和无奈,只能默然接受。
他们在这样的困局里翻滚,探寻自我,故事将真相展开,在无形的压力下,小说中的主人公们做出了各自的选择,旻芬选择了“向家的方向去”;易水寒选择将肚子里的孩子生下来,走向不知是否幸福的婚姻;吴秀莲选择离开贾老头,孤独终老;毛豆妈妈选择,劝说毛豆放弃黑鸟;朱汉钢选择不离不弃照顾瘫痪在床的妻子肖沛沛。选择即是直面现实,一次探寻,一种成长,渴望光亮。
总之,刘雯君一系列小说通过真实细微的展现,篇篇都有不同的角度,不同的侧重,不同的故事。篇篇都有所取舍,篇篇表述各自的主旨。人生的困局往往以弱的状态出现,无法自救的肉体痛苦,祈望灵魂在高处,在矛盾中将小人物的无奈表达得淋漓尽致。捕捉生活中的点滴,不论是主人公的自我反省,还是字里行间传达的思考,都是探寻后的领悟,文字里会有光亮透射出来,那是希望。
有希望总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