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居叙事”:一个中国当代叙事学的创新性概念 ——读王西强《一个“游魂”的“寄居叙事”》及其他
叙述学自在20世纪中叶在法国诞生以来,已经经历了半个多世纪,它曾伴随着法国新小说的发展而繁荣,同时又在与结构主义相结合的过程中壮大了自己,从而成为当代西方人文学术思想的重要一脉。在1990年代以来,这种所谓的“经典叙述学”又被“后经典叙述学”或“复数的叙述学”所取代,但继续成就着西方叙述学的辉煌。而中国叙述学(更多学者称为“叙事学”)的建构是在西方后经典叙述学之后,如杨义的《中国叙事学》作为初创,有其重要的学术价值。但是,与当代中国文学叙事、当代小说的繁荣并不太相称的当代中国叙述学建构却有些不尽人意。原因在于这种出自本土的当代叙述学,在后现代氛围中既有某些时代的错位,同时又与中国当代小说评论发达而叙述研究欠发达的现状有关。
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英语语言文学专业出身、且在外国语学院工作而又对中国近现当代小说均有研究的王西强教授对于当代小说特别是莫言小说的叙述特征研究就显得独出机杼天。小说作为一种文学的艺术形式,其审美特征或密码和诗歌(抒情诗)及其他艺术形式显然有很大的不同。这种迥异之处正如莫言在谈及其长篇小说叙述时所宣称的那样——“结构就是政治”,而莫言理解的“政治”就是社会存在的公平正义及其实现过程。《天堂蒜薹之歌》《金发婴儿》《战友重逢》《月光斩》《丰乳肥臀》《生死疲劳》等作品就是这一小说艺术思想的体现。所以,从叙述学角度切入,对莫言小说创作进行深入细致的研究,就应该是美学家高建平先生所率先提出的“莫学研究” ①的关键和枢要。
文学批评家、理论家贺立华先生在给王西强的专著《莫言小说叙事研究》一书作序时指出:“西强博士不仅具有文学外部研究的宽广视域,而且有着对文学内部深入研究的能力,这种能力是很吃功夫的‘笨’活儿,需要扎扎实实反反复复细读原著,来不得半点儿讨巧。他的莫言小说的叙事研究著述即是明证。”② 的确,王西强对于莫言小说文本的分析、研究,在学界具有独特的创新意义。这种价值就在于从莫言小说创作的核心地带切入,挖掘、揭示和索解莫言文学的密码。在全面地考察了莫言几乎所有小说的叙述视角和人称机制后,王西强提出并发表了有关莫言小说叙事的“我向思维叙事”“复合人称视角叙事”“深浅叠加的双层叙事”“回环叙事”等创新性叙事概念之后,他在发表于《文学评论》2020年第4期的《一个“游魂”的“寄居叙事”:论莫言〈生死疲劳〉的叙事实验》一文中,又创新性地提出了“寄居叙事”这一叙事学概念,为解开《生死疲劳》这部莫言的厚重之作提供了一个崭新的叙事学视角。对于“寄居叙事”这一概念,王西强是这样界定的:
为了更清楚地阐发这一叙事视角实验,我们先引入一个自造的概念——“寄居叙事”。在《生死疲劳》中,莫言把“叙事物”——“非人类”的叙事者——西门驴、西门猪、西门狗和西门猴放置到小说叙事主人公的位置上,以“物”叙“事”,同时也悄然将“人”——已经被枪毙的西门闹——的思想、情感、意识和记忆灌注进‘物’的躯壳,这种叙事模式乍看似是‘动物视角”叙事或“拟人叙事”,但这些“叙事物”的叙述视域与观照范围——其所叙述的故事的深度、广度和高度虽符合其“物”的非人类的身份特征却又兼具“人”的历史记忆和情感温度,是作者在“物”的“外壳”里塞进了一个“寄居”的“人”,这个“人”虽无人形、仅余精魂,但仍保留了“人”的感知能力和思维能力以及其为“人”时的记忆和情感,并以此参与叙事,且其叙事情感和视域受到所寄居的“物”的物群特点的影响和限制。③
这里的“物”其实是拟人化、象征化、东方轮回传统中融鬼神信仰和文化想像的叙述者“西门系化身”。该文所提出的“寄居叙事”概念,在学界应是第一次,它不但成功地解决了评论界对这部莫言代表作众说纷纭、莫衷一是的论说,准确地把握了莫言这部代表性长篇小说的叙述特点,有助于读者的阅读、欣赏接受,而且可以为建构具有当代中国特色的叙述学提供重要的概念、范畴和方法论支撑。
在《“讲故事”的“人”:莫言小说叙事视角和人称机制研究》一书中,王西强就借助于对莫言小说作品的叙述视角和人称机制研究,较为全面地提出了他的莫言小说“叙事语法”的基本构想。这部专门研究莫言小说叙述特征的专著,从童年叙述视角、我向思维叙事、复调叙事、元叙事、双层叙事、三线叙述、叙事圆环等不同作品的叙述特征,涉及莫言几乎所有重要小说作品,并通过莫言小说世界这个大象或鲸鱼般的个案,从小说叙述视角和人称机制层面提出了一系列关于中国当代小说叙述学建构的重要命题、概念、范畴、方法,如“复合人称”“我向思维”“类我叙事”“二重叙事”“叙事迷宫”等。而在这篇专研《生死疲劳》叙述机制的论文中,他更加全面和详细地提出和论证了“寄居叙事”这一重要概念及理论。这一概念及其论证就像一个召唤结构,它召唤着读者对论文及小说文本进行阅读或再度阅读,从而带来小说作品解析的螺旋上升式的接受与游戏活动。
另外,《一个“游魂”的“寄居叙事”:论莫言〈生死疲劳〉的叙事实验》一文具有文学(小说/叙述)研究论文的话语表达张力。这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其一,此文把《生死疲劳》中的主人公西门闹及其故事用了两个词“游魂”及“寄居叙事”来概括,恰如其分。“游魂”是游走的、具有肉身的、活的灵魂,但他不是“幽魂”,而是逐渐降低了怨恨之气的存在者,经过了驴、牛、猪、狗、猴和大头儿蓝千岁等六道轮回之后,他已然变成了一个灵魂升华者、一个超凡脱俗者。那么,他又是如何游走在世界之上的呢?或者更确切地说,他是如何存活于这部长篇小说的叙述之中的呢?对此,王西强细究小说文本,探赜索隐,创造性地提炼出了“寄居叙事”这一概念,殊为难能可贵。其二,这篇论文在王西强自己的“莫学研究”特别是关于莫言小说的叙事研究成果中,是一个带有某种总结性的、具有重要学术节点的理论文章。我这里主要指的是,此文在作者其他论文对莫言小说《红高粱》《爆炸》《球状闪电》《天堂蒜薹之歌》《丰乳肥臀》《檀香刑》《四十一炮》《十三步》《酒国》和《蛙》等的叙述特点一一做了仔细的辨析和研究后,提出并论证了如“复合人称叙事”“我向思维叙事”“深浅叠加的双层叙述”等叙述学术语,这些论证夯实了王西强的《生死疲劳》叙述研究的地基。如此,他关于《生死疲劳》叙述特征的探究就像是弗洛伊德的“冰山理论”中的露出水面的那一部分,当然也是最见研究功力的部分。他认为,这部堪称莫言最复杂的小说文本《生死疲劳》,是通过“视角叠加”创造了一种“寄居叙事”。这种“寄居叙事”实验,脱胎于其早期拟人化的“动物视角”和“人”“物”叠加的“物视角”叙事,既超越了中国古典志怪小说的叙事传统,不同于以卡夫卡为代表的西方现代派那种兼具“人性”与“物性”的“异化”叙事格调,亦不同于当代影视艺术中的“穿越”叙事,从而颇为成功地拓展了叙事文本的视域、知域和叙述者的叙述能力。
王西强所指称的“物叙事”并非一般的、无生命的物品或物体,而是贯通了莫言早期小说叙事的拟人化、人性化的“动物叙事”。正是动物视角、动物叙事,赋予了莫言的创作以鲜活生动的力量,形成了他不同于同时代其他作家创作的鲜明特色。到了2006年莫言发表这部长篇作品的时候,关于叙述技巧和方法的操作,他已经历练得炉火纯青、游刃有余,同时也异常复杂多维多变了。如同莫言在小说创作领域里练就了自己的十八般武艺一样,王西强掌握了研究莫言这部重要作品的思想和方法。但是,学界并没有完全对应的、现成的理论术语供他使用。换言之,既有的小说学、叙述学话语和术语并不能直接运用于解析这部作品。王西强认为,通过“寄居叙事”及其“视角叠加”,莫言获得了相当大的叙事自由度和小说创新性的广阔领域。从《球状闪电》中的动物叙述和《红高粱》中的“复复合人称视角叙述”,莫言的小说叙述和他所选择的小说主题一样,充满了创造性和新颖性,但最终所指向的却是刻骨铭心的现实关怀和人性观照,这一点,从莫言那句著名的“叙述的结构是政治”就可见出端倪,而这也正是莫言小说艺术魅力的重要支撑。
这使笔者想起了著名学者赵炎秋先生提出的“影子作者”的概念。他认为,在话本中,说书人兼有真实作者、叙述者和隐含作者三种身份,可以称之为“影子作者”。 ④这与美国学者布斯提出的隐含作者不同,隐含作者是从真实作者和叙述者中分离出来的一个叙述因子或身份,而影子作者却没有这种分离。“影子作者”这一概念及理论是赵炎秋从中国古代白话(话本)小说中提炼出来的,而王西强提出的“寄居叙事”概念则是通过对中国当代作家莫言小说《生死疲劳》等作品的细读、分析而论证出来的。“寄居叙事”“影子作者”等概念、理论和方法都是当代中国学者极有针对性和建设性地从中国自己的小说传统和当代创作经验中披沙拣金、认真思考论证后所取得的学术成果。正因为有了这些具有原创性的概念和理论,中国当代(小说)叙事学的建构可谓指日可待。
注释:
① 美学家、文艺理论家高建平先生语,这应该是学界第一次用“莫学研究”或“莫学”概念,见王洪岳、杨伟、余凡等著《精灵与鲸鱼:莫言与现代主义文学的中国化研究》,高建平“序一”,济南:山东大学出版社2020年版;又见高建平:《既是现代的,又是中国的,才是世界的》,《中华读书报》2018年03月28日。
② 贺立华:《序一 西强博士印象》,载王西强:《“讲故事”的“人”:莫言小说叙事视角和人称机制研究》,(台北)秀威咨询科技公司2018年版。
③ 王西强:《一个“游魂”的“寄居叙事”:论莫言〈生死疲劳〉的叙事实验》,《文学评论》2020年第4期。
④ 赵炎秋:《论明清白话小说中的“影子作者”》,《文学评论》2011年第6期。
(王洪岳,浙江师范大学人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