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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河流磨损了棱角的石头
来源:文艺报 | 陈萨日娜(蒙古族)  2023年01月13日09:11
关键词:草原

回 望

故乡有个习俗,年轻的额吉把新生儿脱落的脐带连同故乡的一撮土包在一个小红布里缝起来,挂在摇篮上。等孩子学会走路、不再用摇篮的时候,额吉取下装有脐带和故土的红布珍藏起来。如果某个人总是飘忽不定到处流浪,人们就说:“可怜的,他是丢脐带了吗?”

我曾搬过很多次家。从农区到牧区,从牧区到旗里,从旗里到市里。美其名曰追寻理想追寻生活,然而心却从未到达着落点,始终在出走与回归间挣扎、飘荡与徘徊。我一度怀疑额吉丢失了我装有脐带和故土的小红布,不然我怎么总是感到不安,始终没有归属感?迷茫与困顿中,我无数次地回望,回望我的童年,回望我曾经拼了命想逃离的故乡,回望我曾为之震撼的一个个坚韧不拔的生命,回望再也回不去的时间的河流。一次次的回望中,我那颗焦躁不安的心被一种莫名的悲伤浸透。浸透的心有了一点分量,慢慢沉积下来,我开始用文字寻找我的草原,寻找遍布在草原上的生命的活力,虔诚地记录起草原上的人们在大时代背景下的精神追求、生命体现、精神归宿。

中短篇小说集《放生》,就是由这些轻盈的、沉重的、温暖的、孤独的、自由的、忧郁的文字抱团而成。

始终逃不离的故乡

我曾是一名牧羊姑娘。

我赶着羊群徒步走在山上。夏天的太阳毒辣得分分秒秒想把我烤焦成木炭。我用纱巾把头包起来,用口罩把脸捂起来,用长袖把胳膊裹起来,只露出一双孤独的眼睛与空旷的草原对视。

草原宽阔得无边无际,寂静宽阔得无边无际,漫山遍野都是缥缈的孤独。草原上树不多,那少得可怜的树阴是我向往之处。然而,羊儿们有着跟我一样不安分的心灵。眼睛所到之处都是绿草,但是它们不吃,它们走啊走、走啊走,走得匆忙,走得盲目,恨不得走遍草原。于是,我眼巴巴地看着那树阴就在那儿散发着凉爽的气息,我那酷热的身体却无法到达。

草原的天也是不安分的。早上还晴空万里,正午时却倾盆大雨,还有可能夹杂鹌鹑蛋大的冰雹,弄得人摸不着头脑。冬天的寒冷和暴风雪就更不用提了。

夕阳西下的时候,我终于可以赶着羊群回家。然而,我的心是忐忑的、恐惧的,因为醉酒的阿妈在牧铺里等着我。阿妈满脸通红,满身酒气,披着一身夕阳,不厌其烦地哭诉她的苦难人生。每天如此。

在每个安静的夜晚,我都在计划一场逃离。

《一朵芍药 一片海》围绕草原女子诺敏的孤独、不安、悲伤和期待展开。万物有灵与因缘果报始终弥漫在整个故事中,在情绪上造成了一种不安。

父亲阿古拉为女儿诺敏合法赢得了诺敏牧场,内心却没有过一刻安稳。诺敏在父母的爱护与期待中,拥有了属于自己的诺敏牧场,但总想着出走。她在诺敏牧场和苏亚拉牧场(诺敏牧场原主人家的牧场)之间竖起了一道铁丝网。母亲娜仁是个在惊吓中一边喊杀一边又相信魂灵、投胎、报应的女人,一个关于“蛇”的噩梦和想象始终缠绕着娜仁。诺敏一开始就试图出走,而每当她要做这样的选择时,母亲娜仁就会恰逢其时地晕倒在地。正如娜仁无法理解美丽的草原、牧场和牛羊为什么无法拴住诺敏的心一样,诺敏也无法理解母亲。

诺敏抗拒和无视着额麻麻(代表了传统草原生活魂之所系)的孙子苏亚拉对她的爱慕之情,始终望向远方深邃的大海。直到有一天,她遇到开着越野车来草原上画画的海边男人,她在男人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片大海。然而外来闯入者的偶然造访却带给诺敏无法弥合的伤痛,男人一去不归,留给她无尽的思念与等待,而他们一降生就被山神劫走生命的孩子更是让诺敏陷入了一生的悲伤。

诺敏的尝试与僭越使她遍体鳞伤,连孩子的尸骨也被因爱生恨的苏亚拉挖掉了,而越野车的再一次闯入几乎把她推向了绝望的境地。她没有再在任何人的眼睛中看到大海,这一切似乎都在冥冥之中验证着母亲娜仁所遵从的最古老的逻辑。这也让她不禁感慨和思索:“她和他之间、她和孩子之间、她和阿爸阿妈之间、她和苏亚拉之间、她和外界之间、她和大自然之间隔的是什么呢?”

那些生命的敬仰

回望中,最凸显的是那些坚韧不拔的生命以及草原人对生命的懂得和敬仰。

生长在草原上的人,绕不开与各种动物之间的交道。不管是家养的牛、羊、马,还是野生的狼、狐狸、野兔,或者是飞行的野鸡、百灵、斑翅等等。住在牧铺的时候,阿爸早晨起来叠被子,褥子里突然冒出一条蛇,慌得人和蛇各自逃窜;阿妈起早生火,在炉子的灰烬里猛地钻出一条蛇,吓得阿妈好几天不敢掏炉灰。赶着羊群走在山上,会有火红的狐狸紧挨着羊群飞快跑过。一群群斑翅悄悄地伏在草丛里,等你靠近的时候突然噗地一声齐刷刷飞起来,吓你一跳。

对于狼,有太多的争论。草原上,狼并不被牧民们看好,它们背着牧民,甚至当着牧民干坏事,牧民对狼有仇视,狼对牧民也有过报复。不管是仇视还是提防,狼和牧人曾经是草原忠实的守护者。他们是平等的。

小时候,我对狼有着深深的恐惧。有一次,在上学的路上,我看见一只被狼咬死的羊羔,伤口上鲜红的血迹让人毛骨悚然。还有一次,我跟着阿妈上山放羊,羊群突然受到惊吓,立起耳朵,缩成一团。山沟里一个放羊的女人(村里的其木格)大声喊:“狼——狼——”我伸着脖子东张西望,没看见狼。问阿妈狼在哪儿,阿妈说已经钻进山坡上的树丛里了。其木格喊完了像没事儿人似的蹲在树下望着羊群。她的从容不迫、不惊不慌让我很惊讶,如今想起来对她也有敬仰。在草原上看见一匹狼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呢?这片土地又不是只属于人类。狼跟其他所有生灵一样都是大自然的孩子,用大地给予它的生命本能和生存特权繁衍生息着。

如今呢,草原上不再有成群的狼,就是一匹孤独的狼也很难遇见。想想这也只是过了20年而已。

有一天,我去朋友的蒙古包。蒙古包里挂着一张狼皮,我摸它,内心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后来一段时间,这张狼皮一直在我的脑海里,那种触感挥之不去。

一天早上我刷微信,看到朋友发了一个狼的视频,视频里,一匹狼被铁丝网勾住了一条腿,悲伤地哀嚎,有人用铁钳子弄断了铁丝网,那匹狼才得救逃跑了。看完视频我是伤感的。这是施舍吗?生命的尊严何在呢?过了这些年,人和狼的关系发生了变化。从某一方面来说,《放生》在寻找一种生命的平等。

我是一块被河流磨损了棱角的石头

《向阳的等待》里的阿妈,一生都在等待,等待种子发芽、等待阿爸牧归、等待哥哥回来。哥哥恋爱、结婚、离婚,哥哥买车、卖菜、进城开兽药店。在一个秋天,哥哥以割草当幌子,关掉兽药店回家,带来了我的大学录取通知书。我进城求学,阿妈站在阳光下,开始了另一场等待。《情缘》里的“我”在大学毕业后没有找到工作,回到了草原,爱人的背叛、好友的欺骗让“我”感到挫败、低落、迷茫。经历一场雪灾后,“我”看到了很多平时忽略的温情,开始追寻生命的意义,追寻新的出路,追寻心灵的归宿。《流泪的狐狸》通过一个女孩的视角描述一个关于生态、生灵和爱情的故事,诉说蒙古族生态观念以及人与自然的神秘联系。草原与外界、落后与先进、出走与回归、漂泊与安定、繁荣与衰落、新生与消亡、希望与无奈……《黑雪》《哈达图山》《乌尼根燳》乃至我的其他小说,终归在寻找一个平衡点。

离开草原后,我重新认识草原。那些过往、那些生命、那些存在像河底的石头,干净、真实、坚硬、顽固,踩下去会磕一下脚底,痛到心尖,但是,无可争辩,河流磨损了它原有的棱角。而我也是一块被河流磨损了棱角的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