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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跨越80年的救赎 ——从赖尔《来自1942的重修生》的一个“漏洞”说起
来源:文艺报 | 冯现冬  2023年01月05日09:05

小说文本由三个基本要素构成:故事、语言、结构。三者相互依存,是小说的一体三面。小说必须追求故事创意、语言创意和结构创意,这是判断好小说的基本标准。如果从这三个方面来评价,赖尔的新作《来自1942的重修生》无疑属于好小说,它在小说的故事创意层面显得尤为突出。

这部小说自带“丝滑”品质,读来一气呵成。究其原因,首先源于作者对小说故事世界观的设定,是类似时空折叠的穿越,这是小说的核心戏剧性所在。想象一下:如果你在大学校园看到一个17岁少年,脚踩旱冰鞋,身穿红金撞色款运动服,戴一副墨镜,帅气又潇洒地朝你滑行而来,任由风吹起他蓬松又飘逸的短发,你会想到他是来自1942年的新四军战士吗?

《来自1942的重修生》就写了这样一个人物:周水生。他是新四军七团五连一班班长,1942年中秋节这天晚上,在反击日军偷袭的谢家渡战役中因保护战友而中弹落入河中,却被2022年元宵节晚上欲投湖自尽的大四女生陆芸芸给救了。小说由此展开“20后”与“00后”在大学校园的奇遇故事。这是小说创意的起点,也是小说最大的看点。

现实世界中极其平常的事物,对周水生来说都成了“不同寻常”的存在,总会引发他出乎意料的反应:他爱不释手地反复用手摩挲路边的长椅;他对“同志”二字的被曲解感到不可思议;就连陆芸芸的烦恼和悲伤,都成了周水生做梦都不敢想的好事……现实世界,换一种眼光来看,处处显露出它令人惊异的一面。“穿越”这个超现实动作,使得现实世界在小说中成为一个“奇观化”的存在。

戏剧性冲突是这部小说的第二大看点。作者巧妙地以“穿越”的故事形式展现多重视角下的当代中国,从“来自1942的重修生”周水生的视角切入,再加上以留学生罗杰·盖尔和大桥清智为代表的国际视角,针对当下中国的现实问题和热点事件,包括历史遗留问题等,进行了多重视点的观照。比如参观“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5个人对这段历史的态度截然不同。周水生简直看不下去,直接逃出展厅。因为那些史实对别人来说都是遥远的过去,但对他来说,就是他正在经历的活生生的生活,犹如人间炼狱。日本留学生大桥清智从不以为然、极力否认,到深深弯下腰向众人鞠躬道歉。美国留学生罗杰·盖尔则作为一个旁观者,看热闹不嫌事大。

不同的视角与观点,交织成复杂的故事冲突。现实世界在周水生眼中算得上“步步惊心”:他把烟花当成敌机投下的燃烧弹,把保安手中的测温枪当成武器,把打印机的提示音当成“警报”,把日本留学生当成日本鬼子……这不可避免地引发一场又一场的戏剧性冲突。这些冲突把读者的眼球牢牢拴住,令人欲罢不能。更可贵的是,在这一连串的冲突中,作者尽力通过双方的对峙,将笔触向人性深处挖掘,体现出小说对人性深度的探索。比如周水生与陆芸芸两人针对历史、党性、信仰、价值观乃至生死的辩论:“好多主流媒体的报道,都是宣传鞠躬尽瘁、奉献一生,最后却过得不怎么样,可能过得还很艰难、很惨的那种。咱们的宣传口径,就不能给那些党员、那些好人,都加个好结局吗?”面对陆芸芸的反问,周水生说:“如果说奉献是为了结果,是为了付出之后能拿到相应的回报和赞誉,那归根结底,还是利己主义,不是真正的共产党员。”这是从党员的优良传统延续下来的一种思维模式。但这种思维模式,似乎在新时代的中国显得有点“老套”,“00后”们又该何去何从呢?在这里,周水生像是一种理念或信仰的形象化存在,让读者对当下习以为常的许多问题和事件多了一层理性观照与自我反思。

除了人物“穿越”本身带来的阅读快感,以及因“穿越”而引起的多重戏剧冲突,小说的第三个看点在于作者对故事悬念的设计。有趣的是,小说行进到中间,作者用一个看似“漏洞”的细节来巧设故事悬念。周水生偶然看到战友李大伟生前做的“老兵口述史”采访视频。但是,在这个视频中,李大伟只字未提中秋节晚上周水生埋伏在芦苇荡时为掩护他而胸部中枪的事情,反说周水生是在第二天正式开战时中了保田中佐一枪,落水而死,而自己为给班长报仇,冲进船里把保田三枪打死。这个重要悬念一直牵引着读者读到小说结尾。李大伟为何只字不提因为自己的失智举动差点酿成重大战斗失误的事情?难道是想隐藏自己的鲁莽与过失吗?周水生中弹之后坠入河底,那时作为新四军班长的他究竟死了没有?如果死了,那李大伟说的第二天正式开战时周水生死于保田枪下的说法就是撒谎。他编造周水生的死法是为什么?如果李大伟的说法属实,那么说明周水生当时并没有死,也就是说,他会重新回到1942年的谢家渡战役中去,那么他最终究竟回去了没有?如果真的回去,是否就能拆穿李大伟的谎言?如果他在撒谎的话。

略感遗憾的是,看到小说结尾,周水生在第二个月圆之夜重返战场,竟然分毫不差地印证了李大伟的口述史。他果然在第二天中午正式开战时冲到船上想要活捉保田,反被保田一枪击中,落入水中死去。问题又来了,周水生已经提前在视频中得知自己将是这样一个下场,聪明如他,怎么就不知道防患于未然呢?难道为了说明,历史无法更改,命运的剧本早已写就,作为“演员”的个人只是按部就班完成自己的剧本而已?

还有一段小插曲。李忆星找到当年太爷爷李大伟口述史的原始光盘,在拍摄素材的文件夹里发现李大伟还说了一段他之前从未听过的话。李大伟说:“战斗前一天,也就是中秋节晚上,我们埋伏在芦苇荡等待命令。天最黑的时候,水生班长从水里面的一个彩色光圈里钻出来,他说他做了个梦,在梦里看到80年后的新中国,美得不得了!”这一节,也是在周水生重新穿越回1942年的抗日战场之后原样发生了。这就表明,李大伟并没有撒谎。

以上两个细节,虽然是这部穿越小说的一种必然结局,但总令人感到不甘心。也就是说,整部小说频频“出乎意料”,但在结尾最该“出乎意料”的地方,反而完全遵从了前文李大伟口述史的“预言”。设想一下,如果故事结尾能够在某个细节上对这些“预言”有一点反抗的话,这或许会成为整部小说最醒目的“亮光”。毕竟作为读者,在阅读过程中总是期待着出乎意料的“亮光”。

回过头来,我们再讨论一下:小说一开始,为何会有周水生为掩护李大伟而不幸中枪这个情节呢?从整部小说来看,小说的核心看点是周水生的穿越,这是小说最大的悬念。没有这个悬念,小说也就不成立。而穿越这个超现实的动作需要有特定的条件,一个大活人,不能随随便便就穿越了时空。在这部小说中,作者为主人公的穿越设定了一个场景:时间是月圆之夜,地点是水底(这就是“水生”名字的由来,穿越实则是他灵魂/意念的活动)。月圆之夜好设定,作者笔下的月圆之夜纯净唯美,就像水生的灵魂一般洁净。剩下一个,就是主人公必须要沉入水底。怎么能让他沉入水底呢?作者把谢家渡战役设置在河边,战士们埋伏在芦苇荡。虽是半边身子浸入水中,但还是不行。怎么办呢?总不能让作为班长的周水生打瞌睡沉入水底吧?好吧,那就需要发生一个意外事件。这个意外事件,就由年仅15岁、刚刚被日军杀戮得家破人亡的小战士李大伟来引发。李大伟看见保田中佐的船来了,按捺不住埋在心底的血海深仇,就要举枪射击。这时,班长周水生及时制止了他的危险举动,并挺起身子挡在大伟前面。这样,水生中枪了。这一段描写不仅塑造了主人公英勇无畏的形象,更重要的是,它让周水生胸部中枪后支撑不住,终于坠入水底。这样,特殊的时间、地点都有了。周水生在作者故事世界观的设定下顺利完成穿越。

当周水生被陆芸芸从湖水中拖到岸边之后,胸部中枪的伤口竟然神奇地消失了,疼痛也消失了。这一笔,把周水生因何落水这一重要事件轻轻抹平了,如同一个伤口,后文再也没有出现过。作者为何这样处理呢?当然,我们可以把这看成作者对“穿越”这一故事类型的规则设定的遵守,即总要有一个理由实现穿越。但事情真的这么简单吗?作为一部好小说,我认为,作者故意撕开这样一个口子,以悬念的形式揭开这样一个“漏洞”,是有其深意的。

上文说到,周水生之所以“穿越”,是因为他有愿望没有实现。那么他的愿望是什么呢?在他中枪的瞬间,应该是意识到了自己命将休矣,抱着对战争胜利的期盼和对少年心底愿望的极度憧憬,不甘心就此死去,所以才有了这样一次穿越。因此,穿越这个非现实动作,可以看作主人公周水生在临死时的一个想象,他为了实现心底的愿望,想象自己中弹沉水后穿越了。这是经典现代小说喜欢采用的一种表现手法,即人物对愿望的极致渴望导致其在想象中成真,犹如一场白日梦。这也是小说的“诗意”所在。

正如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露易丝· 格丽克在《预兆》这首诗中所说:“在沉默中,虚构着只是事件的预兆,直到世界反映了灵魂最深层的需要。”作者留下这样一个“漏洞”,其实是为了从“漏洞”里透出光。陆芸芸救起他之后,周水生在现实世界“复生”。他看到80年后的新中国,“人人有饭吃,人人有衣穿,有最亮的灯,有最先进的大炮,没有任何侵略者敢侵犯中国,没有任何国家敢欺负我们中国人……”水生苦难而短暂的一生获得抚慰。在大学校园做“重修生”的短短十几天里,陆芸芸把他当成失而复得的弟弟一样疼爱,李忆星把他当成太爷爷的恩人、自己的恩人。他的身心在亲人的爱中得到疗愈,灵魂获得救赎。他觉得拥有这一切,自己的牺牲是值得的。于是,水生决心重新回到1942年的抗日战场。距离月圆还有10天,他列出了必做的任务清单,其中写道:“回宜兴老家;坐一趟高铁;去南京长江大桥……”这是一个不甘死去的17岁少年深埋心底的愿望。这些愿望在陆芸芸看来像是遗愿清单,其实,这的确是遗愿清单,这是一个17岁的新四军小战士面对死亡时最迫切的心愿呀。

虽然有些愿望因为疫情原因最终没能实现,但他在2022年的大学校园里做了一回“重修生”,积极乐观地生活着。表面上看是陆芸芸救了他,实则是他救了想要寻死的陆芸芸,救了当代中国的“Z世代”们,扭转了美国、日本留学生的错误观念。在校园“偷拍”事件中,他以坚定的“利他”信念阻止了利己主义者柳心仪的入党,哪怕被驱逐出校也要恢复保安的名誉,让陆芸芸、李忆星感觉到做一个普通劳动者也并没有多么可怕。周水生的出现,像天上清朗的明月,所照之处,世界变得洁净而纯粹,又像一道光,在寒冰上映照出一道小小的缝隙。“一句问话,一点暖意,随着细小的裂痕,慢慢地游走,渐渐让裂痕不断扩大,让冰面轻轻碎裂……”这应该就是周水生此次穿越的意义了,也是这部穿越小说诞生的价值。

这也解释了为何周水生不肯留在2022年的大学校园,不肯继续做重修生,因为他心底的愿望已经实现。他看到了战友们为之拼命战斗的未来祖国,心底一片澄明。他竟然在雨花台烈士陵园吹起叶笛,他竟然在他的前辈烈士群雕面前笑了,笑得那么灿烂,那么温柔。这是发自心底的宽慰的笑。他决心去完成他未竟的事业——抗日战争,他觉得自己为之付出的生命没有白费。这同样解释了,为什么明知道自己登上船后会被打死,他也依然奋不顾身上船活捉保田,因为他已经对自己的死无怨无悔。他对未来中国很满意,他这次是抱着使命感、自豪感去赴死。这就是他——一位抗战时期的新四军小战士应该在的位置。

《来自1942的重修生》这部小说的故事创意还不止上述所列,这些看点犹如从“漏洞”中透出的光亮,直射入我们的内心。当然,要全面评价一部小说,除了开篇所讲故事、语言、结构三个层面之外,在小说文本背后,还需要进一步探察作家的创作初衷、小说写作的动力源,以及小说在人物塑造中所抵达的人性深度等。篇幅所限,这些内容只好留待广大读者继续探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