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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伟:从“文学+网络”到“网络+文学” ——网络文学形态刍议
来源:《当代文坛》 | 唐伟  2022年11月17日08:37
关键词:网络文学形态

在网络文学取得长足发展、“网络文学+”已然成为热议话题的今天,何谓网络文学似乎仍是一笔糊涂账。目下关于网络文学的讨论,其指称对象往往并非同一对象,很多时候都是各抒己见的众声喧哗,而并未有通约之见。不惟如此,网络文学原初概念尚未取得共识,而其庞杂的历史实践,使得网络文学的体裁、体量、题材等表现形态呈现出愈加多变的态势,网络文学形态的内涵聚合及外延离散进一步加剧,从而使得网络文学概念本身的复杂性变得愈发含混难辨。

复返何谓网络文学的元问题,并不是说仅为在理论上解决某个基础难题,以期迈出建构网络文学评价体系的关键一步,而是说在某种“短历史”和“新现实”条件下,重新讨论这一元问题,已然具备了较为充分的要素条件。我们看到近年来,有关网络文学评价体系建设的呼吁日渐高涨,重新界定何谓网络文学,梳理网络文学形态的演变,不仅是为澄清业界分歧,为评论研究创造有效共识空间,同时也是为网络文学的未来发展奠定方位性基石。

“文学+网络”的“网络”构成与形变

厘清网络文学相对短暂的历史和较为驳杂的现实,不能“既往不究”,也不能现实与历史一锅端的混为一谈。我们看到,围绕网络文学到底是不是文学,是怎样的文学,其内在规定性究竟是所谓的“文学性”还是“网络性”等诸如此类问题,持不同立场的言说者各执一端,争议不断——质言之,尽管林林总总的“通俗文学”“商业文学”“草根文学”等外在标签似乎早已让网络文学盖棺论定,但实际上,这种外界看来存于网络文学内部的高度一致性,其实从来就未存在过——毋宁说,网络文学的属性之争、功能定位和认同危机等矛盾分歧,一开始就伴随网络文学发展始终。

为调和歧见,历经二十年发展的网络文学,在概念的定义上,目前普遍采取的仍是折中的策略,即从广义和狭义上来进行某种范畴区分:广义的网络文学论者认为,在网上创作、传播、阅读的都属于网络文学范畴,并进而延伸出“一切文学都是网络文学”的论调;而狭义的网络文学论者则倾向于认为,网络文学就是特指在网上连载的长篇类型小说,并将2001年起点中文网的前身玄幻文学协会(Chinese Magic Fantasy Union)的发起设定为这一历史的开场,这从目前具有一定社会影响的各类网络文学榜单也能一窥究竟。尽管这种广义和狭义的折中能在一定程度奏效,但毕竟是权宜之计,无法弥合不同言说者预设的逻辑前提,二者所指称的对象,无论是广延范围还是内容形态,均存在很大差异。

而别有深意的是,这种概念的狭义和广义之分并非相安无事,我们看到,狭义的网络文学定义裹挟发展后劲一路高歌猛进,正逐渐对广义的网络文学概念滋生出排他性的认同歧见:“实现了网络作家写作的玄幻化,这才是网络文学的真正萌芽。”“玄幻化”的网络文学,亦即以2001年起点中文网的前身玄幻文学协会的成立为起始,凭借其探索成功的商业模式大行其道,让“梦想另外的可能”成为文学现实。特别是在长篇连载类型小说进入IP开发领域,亦即狭义的网络文学凭借IP改编让作品价值和影响获得倍增之后,从而返顾自身让这一独特的文体强筋健体拥有了更为厚重的肉身,以致于“似乎谈论网络文学而不谈论IP,就是网络文学的无知者和落伍者。”玄幻化的网络文学自此之后似乎更是黄袍加身。

公允而论,由网络文学平台(资本)来定义网络文学之一种,并非坏事,甚或说遵循商业资本逻辑的网络文学生产,倒愈来愈接近一种新兴文化工业形态。但问题在于,“玄幻化”后的网络文学,凭借裹挟资本优势另立山头抢占概念制高点,由此衍生出非此即彼、二元对立的定义霸权,这不仅从源头上切断了与早期文体形态的网络文学的联系,罔顾历史事实,从长远来看,这种以“小说”僭越“文学”的做法,也或危及到网络文学未来的高质量发展。质言之,以事后的坐大成势而居功自傲地将“玄幻化”视为网络文学本质真谛,无疑抹平了网络文学最初的丰富性和开放性。

从网络文学发生的角度说,中国网络文学的创生,源于全球互联的网络为文学提供了自由便捷的创作、传播及阅读平台。跟音乐上网、电影上网一样,文学也可以上网——上BBS发帖,则成为彼时文学上网的主导形式。1995年,中国内地第一个BBS“水木清华”在中国教育网开通,“水木清华”BBS下设文学、读书等版块;1997年,四通利方(新浪前身)体育沙龙BBS发表名噪一时的《大连金州不相信眼泪》,“纸媒”被“网络”折服,“体育”让“文学”出圈;后来被很多人誉为中文网络小说起始之作的《第一次的亲密接触》,也是在BBS上连载完成的,作者蔡智恒是一名水利系博士研究生,彼时经常活跃在台湾成功大学的BBS上。

BBS辟出版块用于发表文学爱好者的原创作品,或者说早期混迹于BBS的触网者们,他们也并不在意自己的网上表达、交流是不是文学行为。以发表《成都,今夜请将我遗忘》《明朝那些事儿》等知名作品的“天涯社区”为例,天涯社区一开始只是为方便股民们交流炒股心得,创办者的初衷是“聚拢的是同一群人,大家都是因为喜欢”——发轫之初的文学上网,更像是文学爱好者的“网络社区”。而以后来专门的文学网站为例,我们更能看出“文学+网络”的文学载体网络化的逻辑肌理。

1997年12月,由朱威廉创办的以个人主页形式出现的“榕树下”正式上线。朱威廉坦言,“榕树下”就是想让互联网新技术赋予文字全新的力量,“让文字传播更快捷,可以让更多的人拿起笔去写”,“榕树下”的问世,或标志着“文学+网络”(Literature +Internet)形态的网络文学在规模的意义上由“杂居”进入了“独门独院”的“文学社”时代。某种意义上说,“榕树”下保持着“与传统刊物的某些相似功能”。1999年,“榕树下”发起“首届网络原创文学奖”,这里重要的还不是“网络”,而是“原创”,换句话说,在提倡“让平凡人执起笔来”的主办者那里,彼时所谓的网络文学,说到底还是传统样式的文学“借网重生”——“榕树下”创始人则说得更干脆直接:把网络文学改成“文学在网络”更贴切一些:从陆幼青的《生命的留言——〈死亡日记〉》到安妮宝贝的《告别薇安》等不一而足。以“榕树下”为代表的文学网站所主导的“文学+网络”的文学载体网络化逻辑,让“文学+网络”(Literature +Internet)形态的网络文学网聚了数以百万计的作者读者群,这在后来的研究者那里也可得到印证:“当网络托起文学,文学将获得新生。”

不难看出,“文学上网”实际上遵循的正是“文学+网络”(Literature +Internet)的文学载体网络化逻辑,而“+Internet”的真正意涵就是“Online”,因此直至今天,仍有不少人将“文学+网络”形态的网络文学称之Online Literature。我们看到,就文学的表达、交流功能而言,无论是《大连金州不相信眼泪》《生命的留言——〈死亡日记〉》,还是《第一次的亲密接触》《告别薇安》,“文学+网络”形态的网络文学跟所谓传统文学并无实质性差异。犹有意味的是,对这种以“网络”(Internet)新瓶装“文学”(Literature)旧酒而名曰“网络文学”的做法,很多传统文学作家则不以为然。

我们看到,也正是所持立场不同、所见不同,对“网络文学”的价值判断也就有着根本不同——比如在作家陈村看来,起点中文网前身玄幻文学协会成立的2001年,或标志着“网络文学最好的时代已经过去了……文学本来海纳百川,有文学批评、散文、诗歌、杂文、小说,但网络文学出于经营的原因,需要把文章写长。这导致类型文学一枝独秀。”作为传统意义作家的陈村,实际上是以“文学+网络”(Literature +Internet)的文学载体网络化逻辑为遵循,希望通过互联网的媒介,散文、诗歌、杂文等传统样式的文学能得以最大程度地传播,从而最大程度地释放当代文学的诸种可能性。而在后来的网络文学网站经营者那里,“与其说2001年是网络文学最好时代的结束,不如说恰恰是最好的时候的开始。”2001年玄幻文学协会创立,次年筹备成立起点中文网,后者由此成为国内领先的原创网络文学网站。很显然,持完全相反观点的论者,他们所谓的“网络文学”对象并不是一回事:“最好时代的结束”之前的网络文学,包含了各种体裁样式的文学,而“最好的时候的开始”之后的网络文学,仅单指长篇连载类型小说——“最好的时候的开始”恰恰正是前述陈村所谓“出于经营的原因”,“小说”凭经营僭越“文学”,文学经经营才有市场,市场不变大,“网络小说永远就在自己的道场里面”。这才是“最好的时候的开始”的应有之义。

如果说文学触网之初,还只是网络的创作、阅读、传播载体形式影响文学的内容,那么当作为形式的网络裹挟一种具有生产性的历史动能反身决定文学内容时,网络作为文学创作、阅读、传播的载体形式,就不再是单纯的技术因素那么简单了。“市场与法律的不同结合方式,影响着现实的生产方式与生产关系,从而决定了哪些可能性会成为未来的历史,哪些可能性可能因此消失。”就网络文学的生产方式而言,作为网络科技的“技术”,不再是唯一甚至也不再是影响网络文学生产的最重要因素。进一步,随着“网络”的构成因素日益多元,不惟“市场”与“法律”存在不同结合方式,“技术”与“读者”“作者”,“文学制度”与“文化产业”“社会习俗”等都不同程度参与到网络文学的生产过程中来。

虽然有了互联网,可以在网上发表和阅读文学作品,但在没有任何约束或吸引力的条件下,作者的网上创作和读者的线上聚集,基本上凭个人的兴趣爱好,“阅读者是不固定的,甚至可能是无限的”,这种松散随机式的网上创作、阅读流动性大,不具备集约优势,换言之,网络文学的“人多”并没有转化成“势众”的资源。2001年,中国玄幻文学协会(CMFU)成立(起点中文网的前身),书城/书库模式取代之前的BBS模式,则标志着中国网络文学规模化、商业化道路的起步,网络文学“新的文本,新的样式,新的品种”应期而至。2003年业界普遍推行的VIP收费制度,则将作者-平台-读者以付费交易的准契约形式固定了下来,换句话说,VIP收费制度让作者-平台-读者构成了一个相对稳固的利益关系网——这种“相对稳固的利益关系网”首先是对小说本身进行一种物理“重构”,由网络所呈现的长篇连载小说不再是传统意义的一本书,而是变成“一段一段的文字,变成了一个信息流”。由此,对“信息流”的不断接受及反馈,自然而然获得了一种极具放大的乘数效应,从而数以亿万计的普通读者让原本传统意义的阅读次数获得了数量级的扩充,“读者”则由被动接受,转变为介入性参与创作互动,化身为具有消费能力的粉丝,以至成为网络文学生产的一个重要环节,也就不能再像以前那样等闲视之了。

我们看到,生成狭义网络文学的先决条件是形成一个相对稳定的新型作者-读者及读者间的关系网。BBS模式转变为书城/书库模式,长篇连载故事开始在网上兴起,网络文学书写呈现模式的变化,不仅是商业模式升级迭代那么简单,而是内部结构逻辑有了根本变化。连载意味着将网络写作当作“自觉的行动”,或干脆说,“将网络写作同自己的生存方式联系在一起了”,也正是在这一意义上,论者进一步敏锐地预见到,网络文学要发展“离不开一批自觉的参与者,而且终会在众多参与者中诞生优秀的网络写手。” 换言之,此时的网络(Internet)不再仅是作为文学的载体,而是作为一部分文学网民的“生存方式”的一种选择,是作为具有网感的文学爱好者们写作实践和阅读经历发生的一种网际联结(network)。因而,此时的网络文学之“网络”实际上已经被内在地改写——而作为Internet的网络的升级迭代,又反过来让作为network网络的联结更为紧密,也更为复杂。

对不断迭代发展的网络文学而言,其所寄身的“网络”,由最初的“技术”到后来的“经营”,再到逐渐壮大的“市场”,即便网络自身也并非不证自明——internet并不完全等同于Internet。单就Internet的表现形态而言,“网络”自身也经历了屡次多轮的改头换面:从最初的门户网站到搜索引擎,从视频游戏到内容社交,再到如今的移动互联网等。国内互联网站的壮大,除了得益于互联网技术的跃升以及行业成长因素外,国内资本市场和风险投资的日臻成熟,也是一个很重要的促成因素,或者说互联网行业的繁荣本身就是资本市场参与运作的结果——网络文学网站正是在互联网广泛应用不同领域的直接产物。质言之,非但基于不同技术参数的网络不可同日而语,网络自身也同样需要不断自我界定。

纵论网络文学的“网络”构成,2008年是绕不过去的一个年份。2008年,中国移动开始介入移动阅读市场,或标志着网络文学阅读开始进入了移动端时代,移动互联网的普及,让随时随地的随手阅读成为现实,“用户和平台的粘性和连接性都被大大加强了”,网络文学高度类型化的写作模式迎来了发展的井喷期,网络文学真正开始破圈。中国移动凭借其自身的先进技术和庞大用户优势,跟彼时领先的网络文学内容平台合作,以传统阅读数字化推广和创新网络文学阅读方式为双翼,布局数字内容生产传播。“移动端的用户群是几何数级的扩张,远远超过了PC用户的规模。”需要指出的是,这些由中国移动手机通讯用户转化而来的移动互联网新用户,跟此前网络文学的老读者,无论是审美趣味还是阅读习惯上,都有很大的区别。这也就从另外一个方面,让本是“读者中心”本位的网络文学生态加速变革,从而有了后来的“小白文”风行一时。

2008年,与“移动”形构新的“网络”继而网络文学迎来移动端阅读几乎同步的,还有彼时盛大文学的成立。2008年7月,盛大网络整合旗下运营的起点中文网、红袖添香网、小说阅读网、榕树下、言情小说吧、潇湘书院等六大原创文学网站以及天方听书网、悦读网、晋江文学城(50%股权),宣布成立盛大文学,其市场份额占据了网络文学的大半壁江山。盛大文学的诞生,重要的并不仅是作为“资本”的盛大网络对文学市场进行重组,从而重构网络文学市场,而是作为一家做网络游戏出身的网络内容提供者,实际上是以网络为内在联结,试图在“文学”和“游戏”之间找到“内容”的契合点,或者说让网络文学和网络游戏形成某种竞合关系,在网络内部更快实现互相转化。以2008年声名鹊起的唐家三少为例,2004年唐家三少开始创作处女座《光之子》,2005年成为起点中文网签约作家,而其真正成名则始于2008年创作的《斗罗大陆》——天蚕土豆的《斗破苍穹》也是2008年问世。表面看来,唐家三少们的成名,似乎是依赖于编写故事的深得人心,但更根本的前提是,则是有赖于一套日臻成熟的网络文学生产经营机制,为类型文学的大行其道铺平了道路。特别是随着移动互联网的逐渐成熟和普及,阅读的可灵活移动,实现了网络文学读者倍增的规模化,通过“移动化、规模化和商业化”,网络文学才“从小众产业变成大众产业”。《斗罗大陆》《斗破苍穹》的成功,某种意义上也是网络内容实现多种转化的典型。

从上世纪90年代中后期的二三十万网民,到2000年初的两千多万网民,再到而今的近十亿网民,中国网民人数短时间内的指数级跃迁,极大的丰富并改变了中国“网络”的构成。我们看到,对网络文学的移动互联网应用之“网络”而言,“人”的因素大大超过了“技术”的因素,即便所谓关键的VIP制度,其实也是“让生产者和消费者直接面对面,中间没有其它环节”。换句话说,网络文学几乎所有的技术突破或制度创新,都是服务于人的有效聚合:对读者来说阅读变得更方便快捷,对作者来说创作变得更有趣有利。也正是在这一意义上,“技术之本质也完全不是什么技术因素……如果我们把技术当作某种中性的东西,我们就最恶劣地听任技术摆布了。因为这种观念虽然是现在人们特别愿意采纳的,但它尤其使得我们对技术之本质盲然无知。”在海德格尔所谓“技术本质”的意义上,移动互联网时代的网络文学,network的意义远大于Internet本身的意涵。如果没有移动互联网和收费制度、签约制度等为依托,类型文学能在多大程度上凭借互联网产生规模化经济效益是大可存疑的。

“网络+文学”的“文学”渐变与溢出

以某种后见之明观之,作为一种全新文学形态的网络文学(狭义),其簇生并非仅借助于一种新的传播媒介那么简单,“网络”作为一种质的规定性,对文学的生产(创作)、传播、阅读、评价等的确有着革命性的变革,但这种革命性的变革并非一蹴而就,即便是将“网络性”视为网络文学的独特属性,“网络性”本身也需要予以确切的澄清。正如詹金斯所言,媒体融合并不只是技术方面的变迁这么简单,在詹金斯看来,融合改变了现有的技术、产业、市场、内容风格以及受众这些因素之间的关系。融合改变了媒体运营以及媒体消费者对待新闻和娱乐的逻辑,詹金斯提醒到:融合所指的是一个过程,而不是终点。在网络文学这里,网络“融合”的过程性,即未完成性和开放性似乎体现得更为典型:主体由单一到多元,形式从简单到复杂,效果从物理拼贴到有机合成等。事实上,在网络文学兴起之初,就有论者敏锐地预见到,随着网络的普及和网络化进程加速,“‘文学’和‘网络’的物理性拼合,就会发生生物性的嫁接变化,发布方式和技术反过来会影响创作方式和思维,出现新的文本,新的样式,新的品种。”而今看来,这一预判的确具有一定的先见之明。

换句话说,作为具有生产性的“网络+文学”之“网络”已远不止所谓“赛博空间”(Cyberspace)那么简单。辨析“网络文学”,充分打开网络文学的讨论空间,展示这一认识装置内在的分歧,不惟探究究竟是“文学+网络”还是“网络+文学”谁为功能主体显得尤其重要,容易被忽视的作为合成语法规则的“+”,也同样值得我们高度重视。

从“文学+网络”到“网络+文学”,不同表现形态的网络文学,其功能主体有着本质不同:“文学+网络”的“文学”是传统意义的文学,“网络”则是技术传播意义的网络(Internet);而“网络+文学”的“网络”则已不再是单纯技术意义的Internet,毋宁说它已经化身为具有某种主体性和生产性的Network。如果说“文学+网络”像是一种标量合成或物理叠加,那么到“网络+文学”,当“网络”成为一种综合装置时,所谓的“网络+文学”就成了一种不同参与主体的有机融合与互嵌共生,质言之,“网络+文学”的“网络”不再仅是一种纯粹的技术手段,而成了集文学实践、政策导向、资本力量、技术手段、行业积淀于一体的功能主体集群。也正是在这一意义上,伊格尔顿才所言非虚:文学根本就没有什么“本质”,而不过是被特定历史时期的物质实践和社会关系之网“构造”出来的。而恰恰也正是在这种逻辑前提下,“网络文学”大致分化出两种叙述路径:即文学性的网络化弥散,和网络性的文学化延展——这或许也是“网络性”的应有之义。

如若武断地割裂开“网络+文学”与“文学+网络”渊源,则既不符合网络文学的历史生成事实,也不符合网络文学内蕴的主体精神。如前所述,被书城/书库模式取代的BBS模式,不仅在于网聚了网络文学最初的人气,更重要的是为后来者提供了诸多可资借鉴的经验模式。比如读者的跟帖,一开始只是某种单一的反馈评价机制,但随着开放性聚集的跟进读者越来越多,跟帖机制事实上逐渐确立起了网络文学的读者中心本位,BBS的读者跟帖“成为后来以读者为中心的文学导向的滥觞。”即便是VIP收费制度盛行之后,平台也依然承认网络文学的用户留存和培养是从“论坛继承过来的。”

BBS模式之于网络文学的意义,其实还不仅止于为后来的网络文学形态提供了广泛的作者和读者基础,更重要的是它重塑了一种有别于传统文学样式的作者-读者关系以及读者间的关系。波斯特(Mark Poste)通过分析“网际互动”,总结出“网际互动”不同于“现实互动”的四大特点:(1)引入了游戏身份的新的可能性;(2)消除了性别提示,使人际交往无性别之差异;(3)动摇了业已存在的各种等级关系,并根据以前与它们不相干的标准重新确立了交往等级关系;(4)最为重要的是,它们分散了主体,使它在时间和空间上脱离了原位。具体到网络文学这里,对作者来说,读者数量可见;对读者来说,作者网上可期。发轫于“文学+网络”形态的读者本位的网络文学,到“网络+文学”形态的网络文学这则进一步细分化,“读者”首先从性别上予以区分,因而有了“男频”“女频”一说,而基于读者的不同性向区分的网络小说,在价值预设、审美趣味、世界设定等层面均有较大差异。一言以蔽之,BBS模式不仅培养了数量可观的具有网感的作者和读者,同时也初步奠定了一种新型的文学交流模式:在这种新型文学交流模式中,读者成了用户(客户),而作者似乎变成一种阅读服务提供者(商)。

当然,最根本的是,“网络+文学”形态的网络文学拥有一套较完整的独异生产创作准则及其典型文本。作为“网络+文学”形态的网络文学的主流,玄幻文学从崛起之初到现如今的长盛不衰,其自身也一直在不断寻求突破和形变。以2002年开始创作的《诛仙》为例,小说塑造了一个独具东方仙侠魅力的传奇架空世界,以青云山下普通少年张小凡的成长经历为线索,讲述了修真炼道之士以凡人之身,掌握强横力量,借助各般秘宝法器之力,得道成仙。从世界架构、模式设定到人设安排、故事背景,《诛仙》融合了玄幻小说几乎所有的元素,2005年《诛仙》实体书出版,短短两个月的销量就突破12万册,至今早已突破百万册,当时就有研究者称《诛仙》“是一种新的文类的展开,也会开启未来写作的新机。”而今看来,论者当年的预判无疑符合网络文学的潮流发展事实。 

在“网络+文学”形态的网络文学中,“写文”或“写网文”的“金手指”“梗文”“打怪升级”等一系列书写规则和语法,“YY小说”“爽文学”等精神谱系的描述,实际上是到了长篇连载玄幻类型小说兴起之后,才逐渐自成系统并不断实现自我更新。从篇幅容量,到主题类型,玄幻小说将故事推向无以复加的境地,并由此衍生出各种次级类型的主题,也正是在这里,语言修辞、结构布局等传统的文学评判标准或早已不适用于“网络+文学”形态的网络文学。 从文学评论评价的角度,有论者认为网络时代经典的认证者不再是任何权威机构,而是大众粉丝:“网络经典更是广大粉丝真金白银地追捧出来的,日夜相随地陪伴出来的,群策群力地‘集体创作’出来的。”

我们看到,在《诛仙》之后,《庆余年》《盘龙》《凡人修仙传》《全职高手》《赘婿》《雪中悍刀行》《诡秘之主》……这些小说动辄级百万字,架构宏大,想象恢弘,更新时间少则持续一年,多则好几年,粉丝追更,IP改编,“网络+文学”形态网络文学的发展已日益形成一套完整成熟的产业链。从这个意义上说,宽泛意义的“玄幻”,不惟是“网络+文学”形态网络文学的一大标记,同时由幻想(玄幻)类型衍生出都市重生、东方玄幻、历史架空等诸多次生类型——以幻想为方法的玄幻题材除了是一种类型之外,又何尝不是一种类型小说的方法?

“网络+文学”形态网络文学的大行其道,除了读者和作者的自发推动以及资本的有效介入,同样重要的,还有来自政府职能部门和学院研究机构所给予的制度性认同:2014年江苏三江学院在全国率先开设网络文学编辑与写作本科专业方向,2015年正式招生;2017年初,上海视觉艺术学院与盛大文学在上海宣布,联合创办中国首个网络文学本科专业;同年11月,阅文集团与上海大学展开创意写作学科产学研合作,网络文学第一个创意写作硕士点正式成立。2017年底,中国作协成立专门的网络文学中心,主要负责网络作家联络服务、网络文学研究评论和管理引导、有关文学网站和社团组织及各级作协网络文学工作的沟通联络等工作。而差不多同时,行业职称评审系统也将网络文学从业者人士纳入视野,这标志着作为新兴职业、新兴行业的网络文学,已经得到政府和社会的制度性认可。

“网络+文学”形态的网络文学获得社会的制度性认可,并主导着目下网络文学的基本生产格局,但这并不意味着“网络+文学”形态的网络文学因此而拥有网络文学的概念垄断权,更不能以此锁闭网络文学未来的无限可能。而尤有必要指出的是,当我们说长篇连载类型小说是“网络+文学”形态的网络文学主要表现形式时,不能忘记“文学+网络”和“网络+文学”两种不同形态的网络文学,同样也是在一种“类型”的意义上来进行区分的,换句话说,这两种不同形态的网络文学,并不意味着有泾渭分明的严格界线。

结语:Wangluo literature,何以可能?

网络文学的理论空间,概源于网络文学自身。这即是说,一方面网络文学独特的历史实践,为网络文学理论提供了诸种经验材料,网络文学理论的可能性进路即在于诸种经验材料的抽象统摄;另一方面,网络文学徐徐展开的现实,还远未到盖棺定论的时候,这也就意味着,网络文学的概念延展和理论构成,必定是一个开放的生成过程,换句话说,网络文学理论的有效性,某种程度也取决于其面向未来的自洽与适配。“变化是网络文学永远的主题”,目前唯一能确定的是,讨论网络文学的基本概念和理论范畴,我们既不能抛开“网络”谈“文学”,也不能离开“文学”谈“网络”——这既是网络文学理论生成的方法论,也是网络文学确立自身的本体论。

从历时角度说,没有“文学+网络”形态的网络文学,不可能有“网络+文学”形态的网络文学,反之,在共时的意义上,有“文学+网络”形态的网络文学,也不一定必然会产生“网络+文学”形态的网络文学。吊诡的是,一方面“网络+文学”形态的网络文学意欲与“文学+网络”形态的网络文学划分界限,切割联系,而另一方面,当“网络+文学”形态的网络文学从业者说网络文学有4.6亿的用户规模时,他们沿用的却又是“文学+网络”形态的网络文学定义。

问题的难点还在于,在汉语的表达形式上,Internet literature跟Network literature都可叫“网络文学”,但很显然,literature跟Network顶多只是在语义等值的意义上翻译出了“网络”的意涵,“网络文学”之“网络”本身的独特中国文化特征则付诸阙如。而同名为“网络”,Internet与Network的内涵有着本质差异。众所周知,Internet缘起于美国,Internet自诞生之日起就有着原始的超文本特征,1994年中国与Internet实现全功能网络连接——“网络文学”的命名本身即是跨语际实践的产物,西方超文本意义的Internet literature跟中国引入互联网之后Internet应用于文学创作传播领域的“网络文学”有着本质不同的内涵和基因。换句话说,Internet literature的跨语际传播首先是跨文化旅行,理解中国的网络文学,势必要克服“网络文学”这一术语在跨文化旅行中的变异。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在何种意义上能“发明”一种“网络文学”称谓,同时可涵容两种不同形态的网络文学,也就成了当务之急。而问题的另一面是,从当年作为个人主页的“榕树下”,到如今近数十家网络文学网站上市运营,从当初甫一开张的零敲碎打,到如今数百亿的产业规模,中国的网络文学研究者们不仅要向世人解释什么是网络文学,同样也要解释网络文学为什么在中国风景这边独好?正是在这里,一种包含着中国主体性的文学命名呼之欲出——Wangluo literature,将“网络”直接音译为汉语拼音的“Wangluo”,不仅揭示了“网络”构成的复杂性,能在最大程度涵括“Internet”“network”“net”等不同词汇的题中之义,同时也是一个朝向未来的未尽能指,并在世界文学的意义上暗示了Wangluo literature这一特殊文学形态的独有“地方性”。

从“文学+网络”到“网络+文学”,并不意味着网络文学的发展轨迹严格遵循线性发展历程,即便是“网络+文学”形态的网络文学形塑网络文学话语主导权的今天,“文学+网络”也依然作为一种有益的补充,丰富着网络文学的内容形态。而随着构成“网络+文学”之“网络”主体力量和势能的不同变化,网络文学平台(资本)主体未必就一定能永远包打天下。可以预见的是,这两种形态各异的网络文学,仍将长期互竞共存——也恰恰是在这种互为补充的格局中,网络文学的自我更新才能维持自身的开放性从而朝向一个充满未知和可能的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