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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必称周礼——评王安忆《五湖四海》
来源:收获(微信公众号) | 吴言  2022年09月30日09:42

王安忆以前说过,她不太写当下现实题材,因为缺少文学所需要的审视距离。也许是年龄和阅历俱增的缘故,还因中国社会当下发生的巨变又是那么惊心动魄,王安忆的取景从长焦逐渐转为微距。以往她的作品里缺少了改革开放一代创业者的身影,这次终于将焦点对置于他们身上,将他们曾经意气风发的身影定格在取景框中。

建设、跃进、爱社,这些带着强烈时代气息的名字,初次出现在了王安忆的小说中。航海的发展牵制人类历史走向,水运的兴衰是社会发展的缩影。式微的水运正迎合了作家的审美距离,江河湖泊的变迁总是具足文学意义。男主人公张建设的创业史,正是从不入经籍的无名小河开始,借助四通八达的水系,奔向大江大河,最后抵达东海——所谓五湖四海!张建设本人的习性也颇有江湖气,“义”字当头,这也是他壮大事业的根本。

张建设可看做生于五十年代末、发展于八十年代的那一代乡镇企业家的缩影。父母早逝,穷人孩子早当家是内因,改革开放,市场经济活跃是外部环境。内外因相互碰撞,时势造英雄,人民创造历史,两相作用成就了个人,人中龙凤乘势而上,走在了时代的前列。王安忆用写实主义的笔法,细细描绘了激情四射的创业过程,拆旧船,跑贷款,换新船,拿地皮,建新屋,开工厂……借助四面八方的助力,一步步滚雪球,完成了自身的原始积累。个人生活是“娶了娘子,生了儿子,攒了票子”。娶的娘子是关键,也是吃苦耐劳,可手提肩扛的修家长女修国妹。两人非常般配。

小说前半部分,视点人物是张建设,写了他轰轰烈烈的创业过程。实际看来只是铺垫,主线潜在下面。从小说整体看,修国妹是真正的主人公。写张建设创业,写至到县城开厂就停顿了,水上人家出身的修国妹,也只能陪张建设到达三河交汇的县城了。再往前的大江大河,她已经跟不上了。后半部分,转换了视角,从修国妹的视点出发,写大时代给个人和家庭带来的冲击。

《五湖四海》这部小说让人总是联想起2016年王安忆写的那篇《向西,向西,向南》。那些创业成功、事业有成的中年人,后来怎么样了?其中的很多人,宿命一样,都要经历情变。王安忆近几年反复写到这个主题,说明它已经是一个社会问题。那么怎么解决这样的困局?王安忆有点像老中医,提供了一个想要治本却见效缓慢的药方。

在《向西,向西,向南》里,事情够严峻,但远不到残酷的地步。面对楔入家庭的第三者,女主人公远走异乡,在友情中觅得落脚处,以此对抗人生的风浪。在《五湖四海》里,表面上没有惊涛骇浪,底下却暗流涌动,逼近了毫不温情近乎残忍的真相。家族企业做大,外面漂流的人纷纷归来。姻亲结缘的弟媳,恃宠而骄的小妹,在重情重义的张建设这里,双双逾越伦常界限,将整个家族拖入道德困境。婚姻的背叛也还不算,亲情的背叛让人失去了最后的栖身之地。对这逼将上来的命运,修国妹能怎么办呢?

也不过就是一个字:守。守着这个家,守着父母,守着弟妹,守着孩子,连带妹妹的私生小女,也是视若己出。有一种地母精神,承载整个家族——地势坤,厚德载物。这出自一个长女的使命,也是个人的责任感。你们都来来去去,大江大河、五湖四海、跨国越洋,只有修国妹守家在地,给每个人一个回首之地,归来之处。又能怎么办呢?《向西,向西,向南》里的女主人还是职业女性,有自己独立的经济能力,这里的修国妹只是家庭主妇,不是不能干,只是让位于更能干的丈夫。本就处于乾势的丈夫,又具眼光与才干,成功是运势也是必然。这样的人,再得金钱的助力与加持,能量加了杠杆,放大了数倍。那么,靠什么来约束呢?从外在看,修国妹根本不能够势均力敌,但从心性看,修国妹实际更胜一筹。聪明是一方面,还能隐忍,更主要的,知晓大义,有胸襟,忍受着常人不能忍的伤害,将一切交与天道,让天道的自恰运行将每个人各归其位。

这“天道”落在具体处,难得一见的是小说里提到一个很古的词:周礼——“老人言必称周礼,这礼数实是不能错,就像庄稼必须在季上,否则便没有收成。”所以,小说里详详细细地写了修国妹和张建设嫁娶的过程,媒约聘礼,各种礼数一个不少,所谓“明媒正娶”。就是这样的仪式感,奠定了深厚的心理基础。相反的是,小弟的婚事止步于订婚,再没向前迈进;小妹更是野路子,离家出走数年,还带回了一个私生女,今生踏入婚姻殿堂的机会渺茫。这就少了无形的道德约束,给弟媳和小妹留下空隙,让她们一脚踏入感情泥潭。

修国妹还能倚侍的另一个词,就是“义”。当初坚定嫁给张建设,就是看到了这孤儿身上的“义”,把自己的命交给他。中途张建设同女眷们有了款曲,对略知隐情的修国妹保证:“今生我只跟你做夫妻。”到最后,还是相信张建设能把控局面,不会让她害怕的事情发生。有了这份“义”在心底,踏实多了,修国妹对眼前事不闻不问,“这家里每个人都比她知道的多”,守着自家地盘,任他们兴风作浪。就这样维护着整个家族的体面,也维护着自己的尊严。

还好,修国妹还不算孤单,还有个小弟陪伴。留学归来的小弟把家里人分成两类:喜欢美国的人和不喜欢美国的人,前者是改革派、激进派,张建设为首,弟媳、小妹跟随;后者是保守派,修国妹为首,带着小弟和两个女孩子。家庭、社会均是如此,逐渐分出左右。激进派冲破伦常,保守派极力守成。

小说里特别写了买房子,如他们这样的及早致富的人,成为有产者的标志就是房子。本是水上人家,一路置房买地,从村里买到了县里,又到了芜湖市,直买到了大上海。有房就有家,这买房逐渐有了其他意味。这有点像隐晦版的妻妾成群。毕竟是长江流域的内河人家,实际上是华夏文明的正脉,所以就会有纠结,有困境。初次越界的张建设困兽一样在家里打转。再往南方,粤港南洋,这种现象司空见惯。小说里写了小妹追男人到新加坡,四房太太正好凑一桌麻将。谁能想到,发达如香港,上世纪七十年代才废除了一夫多妻制,此前纳妾都是合法的。如此这般,才有了那些富豪们各房争产的故事,连续剧一样绵延不绝。

这困境如何解决?王安忆一向是温和的,很少借用死亡情节。这一次有些出人意料,以男主人张建设遭遇意外收场。总归是,周围的女人们前后都是苦。他走后撂下的摊子,以修国妹的肩膀是担得起来的,这些小说没写,只能由读者自行想象。一代创业者这样的结局不禁令人唏嘘。细想一下,这些当年的乡镇企业家,文化底蕴稀薄,凭一股实干劲头闯出一片天地。他们朴素的道德修养主要来自民间教化,在急剧变化的现代经济社会,这能支撑他们走到多远?稍有差池,即陷入困境,以致遭遇灾变。

王安忆的小说越来越呈现出一种思想家的风貌。写婚姻家庭,必同大的社会环境,甚至世界格局联在一起,将个人命运放置在时代的走向中。近几年的中篇小说,《红豆生南国》背景是1960年代的世界左翼思潮,《向西,向西,向南》写了世界经济全球化,此篇《五湖四海》写的是改革开放。这体现出一种对世界的认知,让原本沉浸于人间烟火的小说有了一种更宏阔的全息视角。写家庭裂变,并不直面写,没有写那些粗鄙和不堪,而是选择了风暴眼,在一个几乎静止的点上写外部的风云变幻。在《五湖四海》中,各种惊心时刻修国妹默默留在了心底,唯一的刺刀见红的场面是小妹的近乎逼宫。自小缺乏忠厚的小妹,觊觎、僭越自是必然,修国妹只一句“出水才看两脚泥”,守住了自己的城池。那种惊心动魄传递过来,没有丝毫衰减。

近几年王安忆小说中写到中年人的婚恋,总是不落巢窠。在《红豆生南国》和《考工记》中,是离婚或未婚的中年男子,散发着禁欲气息,相对于这物欲横流的世界,是一股清流。在《向西,向西,向南》和《五湖四海》中,是遭遇婚变的中年女子,她们都用退守维护了自己的尊严。在如火如荼的两性战场上,这也是一剂清凉帖。王安忆像是开出了自己的老中医药方,对于这个狂飙突进的世界,它管用吗?也许救不了急症,但在调适整体的平衡上,它总能发挥自己潜隐的作用。文化上,我们古有周礼;中医绵延千年,被峻急凌厉的西医逼到墙角,总有人喊着要取缔,但那些古老的方剂不是至今还在流传!

在当代作家中,细节的刻画,笔致的绵密,王安忆独树一帜。这种写实主义风格需要多少材料,需要多少能量啊!不能不敬佩王安忆依旧饱满的创作元气。什么样的题材,什么样的地域,王安忆都能信手拿来,游刃有余。写左近题材,因为有现实做参照,虚构也要接受检验。《五湖四海》里还是能看到几处疏漏。比如弟媳袁艳1980年作为下乡知青子女回上海,当时政策是年龄满十六岁,为此将父母下乡年代推到五十年代末的邢燕子那一代。若按后文千禧年袁艳三十岁,就同1980年十六岁有了出入;再一个是修国妹他们八十年代中期就在县城买了商品房,感觉那时出现商品房概念是九十年代。住到别墅买家具遇同乡,提到了社会主义新农村,那时是2000年前,还没提这个概念。总之是,王安忆一向严谨,在写过去四十年发生的事件时,因为虚构是建立在现实的基础上,难免会有时序的混淆。这也是现实主义题材的一个挑战。

小说如何处理同现实的关系?特地看了一下《五湖四海》的完稿时间,“4月24日 上海”。彼时的上海,全城静止状态,像王安忆小说里常用到的一个细节,“一二三,木头人”。这个自开埠就以繁华著称的魔都,第一次失去了活力。写作者,自是靠阅读、写作勉力度过这失序的时日。笔下构筑的虚拟世界,在坚硬的现实面前,如何对峙?如何“躲进小楼成一统”?我在想,外面的世界如何影响了一个作家的创作心境?主人公张建设的结局是预先就想好了,还是被外面的疾风骤雨影响,让一向温和的王安忆狠了狠心,给了他一个死亡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