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东——“书写日常生活细小事物本身的神秘性”
本期诗人
韩东
著名诗人,著有《奇迹》《悲伤或永生》。
推荐人:钟宜峰
奇幻作家,中国人民大学硕士
在《奇迹》中,我们依旧能清晰地辨识出因“诗到语言为止”而名留当代文学史的韩东:“近乎冷漠的陈述语调,对修饰语、形容词的‘清除’所达到的语词的具体、朴素、清晰”(洪子诚《中国当代文学史》)。但三十余年后,《有关大雁塔》时代反文化、反崇高、反宏大叙事姿态自身的合法性已然消亡,诗集《奇迹》中的作品更加关注私密的个体生活和体验。
《我给星星洗了一个澡》是一首直接描写客观现实的叙事诗。诗人挚爱的小狗正处于弥留之际,而“洗澡”这一行为正是对一个衰亡生命最直接的接触与感知。但与之相对,诗作中对情感的克制令人吃惊。语言虽然简单冷峻,但技巧上足够圆融。“沐浴液-恶臭”“葡萄一样的眼睛-脓”“垂死的小狗-牡丹毯子”成对交替出现,自然地落笔于“生命令人惊骇,美丽和恐怖”,表现出诗人对整体结构的精准把控。
《奇迹》中收录了大量描写动物的诗作,但这些动物并不像里尔克笔下的豹或布莱克笔下的老虎:它们几乎被剥除了所有隐喻或象征层面的意义,赤裸地呈现出生命本身的衰弱。比如狗:“此刻,我打开了小口袋/里面什么都没有。/狗衣服下面也没有了我的小狗。”(《狗衣服》)比如马:“有一次我骑在一匹马上/轻拍着它的颈肩/又热又湿,又硬,一整块肌肉/在粗糙的皮毛下移动。”(《生命常给我一握之感》)甚至蛆虫:“然后,你抬起脚/踩破了那截蛆。/我们显示了我们的力量/而让另一种比我们渺小的力量/宣告破产。”(《白蛆》)。不过,或许诗人在面对这些动物(或者生命中诸多的无能为力)时产生了尼采哭马般的悲悯,但对语言的克制与压抑多少损害了情感:诗人能做的除了见证和离去外再无他物,这让诗作呈现出一种无力甚至倦怠的质感。讽刺的是,在“后”(?)疫情时代,诗集中的无力感正是当下生活的绝佳写照。
特邀嘉宾:李海鹏
南京大学中国新文学
研究中心助理研究员
2003年,韩东在《作家》杂志上发表了《关于语言、杨黎及其他》,提出的核心观点是“语言是世界之光”,这来自于对诗人杨黎“语言即世界”的进一步思考。韩东这一观念有两部分内容,其一是将语言指认为一种光线,它指向事物之间的关系,事物在语言这种光线的烛照下得以被看见:“语言指向的不是事物,是事物之间的关系,即事物的意义。因此,对语言的要求不应是准确对位,而是‘看见’。通过语言,我看见事物,而我看见的事物实际上是事物间的关系。语言,就像光线,而不是模具。由于看见的需要,语言应趋向于清明……取消语言的‘积垢’。犹如一块玻璃,擦去尘埃污渍,让它透光,就像没有了一样。最后,它真的就没有了。”这首《我给星星洗了最后一个澡》便是一首在此意义上的关于“看见”的诗:诗中寿数将近的宠物狗“星星”在诗人眼中并非只是自己豢养多年的宠物狗,而是“一位百岁老人”,在更抽象的层面,则是“生命之为生命最后剩余的东西”,是生命之中最为本质性的某些东西。实际上,这首诗会让人想起韩东完成于2019年9月21日的《抱着我的狗》,在这首诗中,诗人有意无意地呼应了“百岁老人”的生命命题:
我抱着我的狗
它的身体暖暖的。
天气变凉了,我又感觉到
生命异乎寻常的温热。
它是母亲去世那年被抱来的
我母亲的手也曾是暖暖的。
诗人怀中抱着的“狗”,实际上与母亲相关,围绕着生命的命题,一段缘分的开始衔接着另一端缘分的终结,就这样,语言作为烛照事物之间关系的一道光线,让诗人“看见”了“狗”与“母亲”之间的关联,在更深的层次上,这和《我给星星洗了最后一个澡》相似,所“看见”的也是关乎生命的深思。由此而来,濒死的宠物狗,让诗人在诗的结尾写下了如是两行:
生命令人惊骇,美丽和恐怖
都让人难以理解。
延续并调整着八十年代《有关大雁塔》时期“反崇高”的诗学路径,近些年的韩东更注重书写日常生活细小事物本身的神秘性。或者说,韩东的这些作品反复在提示着我们,眼前习惯了的细小事物本身便与崇高和神秘相关联,只是我们缺少“看见”的能力,而他的语言与写作,则提供了如此的“看见”。可以说,这是近些年韩东诗歌相比于其早年路径的一种变化。不过另一方面,我会略感不满足的地方在于,在消解了崇高和某种语言的形而上学之后,日常中的细小事物或者一些极端形而下的事物则占据了韩东诗歌文本的中心位置,也就是说,它们暗中置换了曾经被驱下神坛的崇高之物,重新成为韩东诗歌中新的中心与形而上学。在这样的状况下,原本为了更好呈现日常生活内在复杂性的“反崇高”策略,则又被一种反向的“崇高”所替换,而日常生活的内在丰富性、泥沙俱下、崇高与鄙俗的杂糅……凡此种种日常生活的真正形态,则又得不到完整有效的呈现了,诗歌仍然处于某种形而上学的状态,尽管对这种形而上学的命名往往是一些形而下之物。例如2013年的《顺着枯草中的马粪》中的“马粪”,诗人写道,“马儿”完成了生命以后,只有“马粪”留在人间;但实际上,“马粪”又怎能盖全“马儿”丰富的一生:
顺着这些枯草中的马粪,
我们想象了它风吹雨淋的一生,
但这并不是马儿典型的一生。
旷野里孤独的灵魂,
只有粪便遗留人间。
孟垚
青年诗人,哈佛大学硕士
《我给星星洗了最后一个澡》几乎没有任何模糊多意的修辞,而是采取了一种《马拉之死》(雅克·路易·大卫,油画,1793)式的对肉身的直接描摹。宛如昏黑背景前马拉泡在浴缸中纤毫毕现的尸体,这首作品处处洋溢着内敛却激烈的深情和一种思辨气质。
然而诗人绝非止步于对客观现实的瞬时捕捉。面对一具行将消弭的肉身,诗人对于临终小狗身体的细致刻画(如“恶臭”“鸡架”“葡萄一样的眼睛”)又迫使我看到这首作品的在时空层面的另一层美学特质。可以发现,诗人对星星的描写因与她的长久熟悉而并未停留在“马拉之死”的瞬间,“瘦成”“仍然”“剩余”无不暗示着记忆伴随一种更加绵延的时空经验在肉身临终时刻的涌现。韩东的这些字句使我无法不想到美国画家安德鲁·怀斯于1948年创作的蛋彩画《克利斯蒂娜的世界》。在这幅作品中,怀斯和诗人一样采取了高度克制的笔法。远观其画,我们会看到一位背向我们的女人半伏于秋日原野,身材姣好,衣着整洁明亮,草坪修整完好,使得作品呈现出一派美国乡村庄园的清朗气息。然而,一旦凑近观察,我们就会陷入一种被画家“欺瞒”的惊骇——克里斯蒂娜飞扬的头发中掺杂着许多分叉的白发,苗条的身形下,一双发育不全的的双腿和瘦骨嶙峋的双臂似乎暗示着主人公终身被小儿麻痹症困扰的漫长挣扎——一种深深嵌入时间向度的悲伤随着视觉空间距离的改换扑面而来,荒原的完好似乎使人类肉身的衰颓无力更加强烈。一种死亡的阴郁随着蛋彩画的精微细节缓缓渗出,生命及其无所依靠的存在,是如此的不由分说。回到诗歌文本,从温水中的浸洗到“扶着”和“擦拭”,诗人对星星身体的视觉和触觉距离不断缩短,其对生命流逝过程的感知也层层切入,从“沐浴液掩盖了恶臭”的瞬时感官经验走向了“但她仍然活着,仍然是生命”的历时性思索,最终进入“美丽和恐怖/都让人难以理解”的对生命本体论层面的思辨。我以为这与怀斯的笔法似乎有着相似的审美况味。
在《克里斯蒂娜的世界》中,疲敝的克里斯蒂娜并非在爬行,而是已然陷入一种凝视。我们无法看到这位背对观众的女人的任何表情,一如无法知道她是在望向不远处的谷仓或是望向自己,“仿佛为了求证”。
刘晓钰
中国人民大学博士
作为写诗的行家里手,韩东并不因成熟而显出疲态,首版于21年5月的诗集《奇迹》收录了近年创作的百余首诗歌,韩东从具体的“日常”中捕捉诗意,榨取出生命与生活的精华。作为与人共在的生命,作为人的生活中难以剥离的一部分,动物闯入韩东的诗歌世界,诗集的第一单元“白色的他”收录14首诗,专写动物:电视机里的骆驼、被撞死的黄鼠狼、被实验的猴子、河边偶遇的骡子、异国夜幕下的马等等。其中,《我给星星洗了一个澡》写自己养过的狗:星星在生命的弥留之际包裹在恶臭和脓液中,我为它进行的日常动作洗澡,因“最后一个”而令人惊惧,死亡逼出“我”顿悟生命的灵光,刹那又惊觉承担不起其崇高与虚无。
当韩东从现代汉语的创制出发,讨论并呼喊一种“世界性的诗歌精神”时,对“世界性”广度的追寻也使得韩东在书写动物时不自觉地褪去其生长的地域身份,将一切周遭的或遥远的生命统统化归于“我”,动物与人相通、互现,从动物身上看出人的存在境遇,“白色的‘他’”,而非“它”,巧妙地将动物划归到人的行列,动物被“人”化,成为理解《奇迹》中人与动物关系的机关所在。星星此刻也不只是被圈养在家的“宠物”——一种被人类驯化的寄生群体,在爱与呵护的假面下潜匿着不平等的权力关系:星星成为与“我”等量的存在,星星的生命令“我”震颤,星星的死亡也将成为“我”的死亡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