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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高的村寨
来源:文艺报 | 江月卫(苗族)  2022年09月05日12:07

村寨一百多户四百来号人,小得可怜,名字土得掉渣叫栗山村,村人们自称板栗山。其实这里没有板栗树。中国地图没有标注,省里的地图也没有标注,只有市里和县里的地图才标注一个小点。前年与隔壁的地习村合并后,被地习这个村名取代,若干年后恐怕就没人知道栗山村了。栗山的老一辈还知道村寨以前的名字叫卫东大队。这个相当于奶名,知道的都是比较亲近的人。

这几年,村寨里新建了不少气派的三层高楼,外墙或用红黄蓝颜色点缀,或用图饰造型。每栋少说也要花费五六十万元。没有村规民约或族规乡风决定村寨的建筑要怎么样,或者必须怎么建。村寨在海拔800米的高山上,人均耕地不足一亩,但人均山地面积有十来亩。村人们在山上种上油茶林和李子等水果林,加上与贵州大龙经济开发区邻近,村人们早出晚归在那里打工也获得不少收入。

我在这里长到20岁,骨子里镌刻着栗山人的烙印,即便穿着上万元的高档衣服,也遮盖不了我原始的乡土。正如村寨里建了气派的三层楼房,也改变不了山村的格调。村人们认死理:房子气派人高贵。挣了钱就是建房,即便节衣缩食也不会节省建房的钱。其实,城里人也一样,只要有了钱都盘算着买一套大点的房子。

我去过很多城里打造的旅游景点,用钢筋水泥建起茅草屋开办农家乐。茅草屋里有高档沙发,自动吸水的茶具,有WiFi,桌椅板凳都是实木的,修剪过的盆景摆在走道两边奄奄一息。怎么打造也不是真实的乡村,像质地很好的布料做了件品味不高的仿古装。而农村却建成了城里房子的式样,在二楼建起灶台用上了液化气。

其实,如今的农村已在悄悄改变,又“回归”到了大集体。栗山村就是这样,在县城里当了20多年局长的老六,退休后与浙江的一家公司签订了菊花收购合同,回到村寨里将家家户户的田土流转到自己手下种菊花,把老百姓请来在田地里干活领工资。大家干活时讲点家长里短,把整个村子过成了一家人。50多岁的三婶怎么也想不通这个道理:在自家的田地干活要别人开工资,田地里的收入却是别人的。

村支书要我给村里新建的综合大楼起个名。我说就叫文化中心或综合文化大楼。村支书说,太老土了,这里有棋牌室、农家书屋、卫生室,老人们没事在这里打牌下棋,孩子们放学后来上“五点半学校”,即做作业玩游戏。村支书从手机里给我发来照片,两层的青砖绿瓦,总面积大约有8平方米,门口的广场上有单双杠、鞍马训练器、字桩、背部屈伸凳、背腹肌组合器、臂力训练器等等,许多器材我叫不出名字。我说,我也想不出什么名字。村支书提示道,叫什么岛吧!我估计村支书早想好了,只是想借我的口说出来。他说,比如安全岛或自得岛。经他的提示,使我想到悠然自得这个成语,随口说道,叫“悠然岛”吧。村支书拍手称好,直夸我,文人就是文人,出口就是文化味。我说,大楼周围没有水啊,有水的地方才称岛啊!村支书再也听不进意见了,硬说这个名好。

悠然岛举办了一次座谈会,村支书邀请我回去一趟。盛情难却,我去了。先是欣赏村寨里的几位大姐大妈跳的广场舞,随后是座谈会,闲聊了一些诸如新农村建设、中美贸易战的话题。最终的落脚点是要我多支持。我说文联工作没什么可支持啊!村支书搞不清文联是干什么的,坚持说哪有在市里当官就搞不到项目的?见村支书一脸沮丧,我说,搞点唱歌跳舞的事还是可以的。村支书想了想说,这个也需要,如今村庄建得这么漂亮了,没点歌声也不相配啊!

村寨里转了一圈,发现除了我家是一把大锁锁着的木屋外,家家都换成了高大的砖房。我从没有锁牢的门缝里往屋里瞧了瞧,发现有的人家屋里什么也没有。邻居主动说道,急哪样,老话讲坐屋修屋,慢慢搞,再说家具这东西过时快得很,今天才买明天就过时了。

很多人只要想到农村,头脑里就是陶渊明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和孟浩然的“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的场景。村支书说,那都是什么朝代的事了。正好遇到发小小辉开着一辆面的经过,多年不见,发福,秃顶,皱纹爬满了脸颊。小辉说,在外打了二十多年的工,打腻了,准备回家来搞点事做。接着问我,做点什么好?我说,这地方山高坡陡还能做什么,做些吃的吧,比如养猪养鸡养鸭,全部土法上马,不用饲料,种田不能施化肥农药……我还没说完,他的车就开始往前遛,样子是不想听我啰嗦。客气地邀我到他家坐坐,只见他家新建的一栋镶嵌玻璃幕墙的三层小楼,气派地立在村头,这么有主见的人,怎么会听我的唠叨呢?觉得被他耍了。

离开时,我回望整个村寨,除了村口那株几百年的老枫树外,整个村庄显得陌生而新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