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羌城手记
来源:文艺报 | 羊子(羌族)  2022年09月05日12:07

初秋的一个日子,我从南部邻县出发,花40分钟车程逆流北行,在岷江轰鸣的涛声中,依随山河一路宛转。国道或弯或直,隧道或幽或明,在记忆和眼前景色的交替辉映中,按图索骥一般,再一次进入茂县羌城。

之前熟悉的,是在蓝布长衫的天空下,四围都是体魄雄健的群山。然而在此时,在今天,峰峦早已融进水墨画的浓云,唯有临近山地的山腰上,懒懒地妖冶着几缕秋色。休闲山脚下,围着一个巨大的古湖盆,蓄满黑亮亮苍茫茫的一片冰川水域,某一时期大面积消退,亮出了空闲闲一派空地。这样的日子不知又过去多少个千万年,古老的人类才出现在宽阔疏放的湖水边,一代代渔猎和生生死死之后,水边野地变成丰沃良田,四野生香。不知这样的日子又过去了多少个世纪,土地被一代代人蚕食躬耕殆尽之后,人世间的楼宇呼啦啦蔓延起来,叠累得严严实实。谷地中央的岷江,悄然展现着千古奔流的身姿,在远远近近、或深或浅的山谷里,隐藏自己皈依的门派和支脉、潺潺溪涧和汩汩泉眼。

仰起头,目光瞬间被丘陵上新建的庞大羌城吸引,那一种铺天盖地的霸气、巍峨磅礴的体格,着实紧紧攥住了每一个膜拜之人,几近惊呼,一颗心都在咚咚地擂鼓轰鸣,仿佛发出含泪持久的哽咽:莫不是在诗句中圣洁的昆仑大殿,如此健步如飞,终于走出沉默数千年的中国远古神话?莫不是时间的导演正在拍摄一部关于江源文明复活递进繁衍的盛大影片,目光炯炯且幽邃,口含兰芷馨香,默然、欣然、慨然、铿然,激情朗朗地向四面群山中的亘古生灵诉说?

“咕噜噜”一声,和平鸽的鸣声引我迈入羌城广场。褐色花岗岩的身体赫然站立,临天的岩端上是祥云浮雕,一只硕壮的山羊漫步,身旁是头缠白帕的羌族汉子,手握羌笛向东凝望,一副滔滔欲语的模样,凌空施情。四下空旷,岁月幽深。丘地两侧是杨柳银杏,于两方荷塘临镜梳妆。丘地当中一道石阶,高如天梯,两侧壁画呈现出古羌演进的历史。比肩同行,拾阶而上,思绪若步,层层蔓延。恍兮惚兮虚实相生,此时此景古今交错。石阶尽头,迎面是宏门伟殿的羌城圣境。

想想6000多年前,这里还是一片湖水荡动的谷地湖盆,湖畔水草蔓生,旁边的营盘山那时还没有现在这个名字,却像一道门栓,在岷江大峡谷中,锁住湖盆里的天光云影和鱼龙虾蟹。四周峻拔的九顶山、雪隆包、雪宝鼎、龙门山,共同组成后来闻名遐迩的昆仑岷山,统帅四野千峰万岭、千沟万壑的万千生灵,直至早期人类脱颖而出之后,在湖岸的营盘山上结绳记事、刀耕火种、搭棚建屋、狩猎捕鱼,最终在时光丰沃的土壤中,存留下他们用智慧发明创造使用过的石锛、石斧、石凿、石镞,环镯、珠、璧、璜等玉器,还有陶人面像、穿孔刀、鱼坠等生活生产用具,以及大量器皿的陶片,火灰坑、窑坑、房础、人祀坑等等,把人类东方文明的早期记忆,刻写在长江上游这一方灵山圣水之间。

看着羌城博物馆中储藏的这些“宝物”,我心里回响着一声声呐喊,那是从五六千年前的祭祀坑中发掘出来的一尊人骨骷髅极度张开的口腔中所爆发怒吼出来的,是只属于这个生命的最强之音。我被这种埋葬数千年而穿透不灭的声音所召唤,进而深深震撼。我不知道这倔强的高人,在岷山昆仑的灵山圣水间,是怎样一日日地孕育成长、孔武有力,又是怎样惊心动魄地被残忍活埋?我不知道,这样体格健壮伟岸的人物,究竟是死于外来入侵的血腥战争所带来的噩梦,还是被部落联盟内部阴谋构陷所灭杀?我只知道,在岷江大峡谷中,古湖盆底地上,羌城博物馆中幽暗的灯光下,没有另外一个人,同我一起品鉴这暗自忧伤和烈烈缅怀……

跨进羌城的宏门伟殿,就是跨进时间的另一个侧面。这里会让人自然而然地意外发现,刚才门外缤纷且现代的时间,转瞬之间忽然变得黑白而古老。

十余米高、近十米宽的巨型城门,和城门之上的巍峨城楼,像是一道时间的分水岭横置在身后,将一切刚刚发生经历的人事和遐思迩想,纯然一刀劈断开去,目光和身子就掉进时间上游的一汪宁静之中。

空静方正的一潭广场,幽深在肃穆威仪的殿宇正中。往前,是弧形顶部的朗阔明亮的城门洞,再往前就是一个缓坡石阶,漫向更加高处的殿宇仙境。石阶下右侧,是妩媚的羌族歌仙莎朗姐回首播撒花朵瀑布,左侧是羌族神话传说中深情相依的天神木姐珠和她的心上人斗安珠。两侧人物,一样都是石刻雕像,祥云绕脚。走过广场往右,迈进门来,令人猝不及防的是氛围威严的议事厅。土司头人当中一坐,身着兽皮华服,面色冷毅,面前一个硕大火塘,一顶陈年铁质三角架站在火坑中央,上悬一根链条,可吊着壶罐用以烧水,或置放一口大锅,炖煮牛羊野兽。火塘两侧端端围坐两列中老年人,皆着羌服,吐纳羌语,交流殿外诸类人事。往左是羌人的铁匠铺,叮当叮当,壮汉师傅正赤臂挥锤,一下一下奋力敲打铁器,呼啦啦风箱猛烈地吹旺煤炭,发出青蓝红灼的焰火,将镰刀、弓箭、刀剑、锄头等铁器烧得通体赤红,时而取出锻打、淬水,空气里弥漫着细微铁屑纷飞的滋味。

铁匠铺往右,是一道明亮的内门,门口凄凄惨惨、呜呜咽咽的,是传说中的羌笛在吹奏,玻璃柜台和桌面上陈放着羌笛,尾部装饰着五彩坠穗。跨门进去,是三五个身着羌绣艳丽精美的妇女,手持绣帕或鞋垫,间或指点着绣品,彼此攀谈,羌语潺潺,温情缕缕。行至中间大堂,一个浅浅的舞台环在左侧,一男一女两个身着羌服的非遗传承人上得舞台来,简单一番导语,男的随即鼓起腮帮,淋漓吹奏羌笛新曲,女的配之以口弦,左手持弦,右手扯线,弹出酣畅盈盈,三两分钟过去,无边寂静淹没偌大一层楼宇。往下俯瞰,刚才的议事厅莫测高深,空蒙在时间的底层。

上得三楼羌城,厅堂紧连,楼顶城墙敞开通向天宇的开阔。目光越过城墙垛口,城外丘峦起伏,四野群山奔腾。城墙转角,堆放一块块白色巨石,层层辉映,灵光闪闪,传递荡漾着和平安康的祥瑞美好。

遥遥头顶之上,层层秋云之上,正午的阳光纯粹金黄、激烈万道,从蓝汪汪静幽幽的天宇漫溢出来,磨砺着淤泥一样厚实的、来自人间的万丈积云,将上苍的光明投向云层阻隔之下那些矮小且胆怯的寂寂呼唤和生生渴望,即便朦朦胧胧、昏亮昏亮。

羌城的心,向天而隐。这样的特征,不知何时源于何种遗传。没有神灵可以揣测得出来,没有言语可以描绘得准确,仿佛谁也无法理解。这样的日子像新生的扁担,从生疏到光洁如玉。从传说中复活一般的茂县新城,让人们经受一路的疲倦和颠簸逆流而来,只为一睹中国羌城,目睹那些在清晨霞光中生长起来的羊皮鼓声和漫漫羌红,目睹幽幽奔流的岷江倒映出岷山昆仑的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