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浪漫叙事与传统的现代反思 ——从《幼兽集》到《回身集》看马笑泉短篇小说创作
马笑泉小说创作已历二十余载,长篇、中篇、短篇各具风格。若对其短篇小说创作进行阶段总结,《幼兽集》与《回身集》可分别作为前后两个时期的代表。作为前期短篇心血的凝集,《幼兽集》在对童年的回溯中尽显浪漫色彩;近期的《回身集》则于传统书写中寄寓着现代性思考。
《幼兽集》是以童年生活与青春成长为主题的短篇小说集,收录其中的作品早则创作于上世纪90年代末,晚也不逾2013年,基本以创作、发表的时序各安其位。大体而言,创作时间越早的作品,越具浪漫飘逸的质感,抒情意味更为浓厚;随着时间的推移,作品愈添写实品格,更具阳刚沉毅的质感,思想表达也更为深邃蕴藉。
从具体文本看,马笑泉前期短篇作品的浪漫气质,突出地体现在意象营建、环境描写、人物塑造等方面。
马笑泉最初的短篇意象往往于贴切、生动之外,呈现复魅之效。如《幼兽》中一位饱经风霜、慈祥睿智、顺天无为的老者,站成一棵老树,坚持对放养童年的守望,如《等待翠鸟》中辍学在家、生长于乡野的女孩陈翠与秀美能干的翠鸟的比拟呼应。尤以《红蛇男孩》的意象选取与组合最为奇诡。它以隐喻男性阳刚与女性柔媚的斧头与红蛇,分别对应男孩李平的武侠情结与懵懂情爱。“蛇”的意象搭建了小说与冯至抒情诗《蛇》的互文想象,它们都将蛇置于弗洛伊德式的本能与爱情中,携梦境一道,委婉含蓄地表达出一种酝酿已久、渴望强烈的暗恋情思。红蛇与斧头在李平的幻境中几度相遇,最终以李平“手中一把斧头神出鬼没”,“胸前刺的是一条红蛇”走向合一,将侠骨柔情化作了李平的人格写照。
自然环境的书写,亦为马笑泉前期的短篇笼罩了一层浪漫色彩。这其实是中国诗歌传统在当代小说中的延伸之一。在西方,自然被发现于浪漫主义文学思潮,而在中国,自然书写始终在场,并在诗词的创作与流传中与人的主观情感联结愈发紧密。这种寓情于景、情景交融的诗化手法,或许与作者另一重的诗人身份有关。
《幼兽集》的主要人物是儿童,其野性未驯、野蛮生长的状态与自然若合一契。于是,作者往往将笔下儿童置身自然之中,以自然之景绾结其精神状态,将自然塑造成儿童的心灵福地与情感的倾泄口,显现出人在自然中诗意栖居的状态。例如,在《随燕子飞去》开端,自然环境与人物心境呈现出同步嬗变:方小小轻松之时,眼观飞燕,亦是“色泽怡人”、“轻盈优雅”之感;课业的重压之下,夕阳也“渐渐转为青灰,最后没入一片无边无涯的蓝灰”。文本对方小小这一人物进行变形处理,时而化身燕子,时而化身蜗牛。这两种化身在作者强烈情感的互搏中产生了视角的自然转换。
特殊的人物造型艺术亦为小说浪漫气质增光添彩。马笑泉前期短篇中常见人物可划分为三类:怀抱侠客梦的男孩,作为“侠客”理想伴侣出现的清纯少女,与家长、教育者、单位负责人等严正身份标示形成价值反差的成人。作者在对这三类人物的创作实践中,张扬了雨果所提倡的美丑对照原则,比如《忍不住回首》中大侠这个人物形象的丑陋外表与洁净心灵,《泪珠滚动的鲜花》里戴老师的表里不一与林小青的烂漫无邪。
如果说《幼兽集》探讨了童年的纯杂之辨,《回身集》则突破了形义的古今之囿。《回身集》中,除《阴手》发表于2009年,余者皆面世于2017年之后。集子撷中华武术、巫楚文化、江湖传奇等日渐陌生、辽远的元素入文,貌似与当下具体现实生活显得疏离。但读罢全集可发现作者的另一种在场,以当代意识烛照这些历史的、边地的、原生态的生活样态,呈现出对现代文明的反思,对现代人精神与命运的关切。
在武术和武侠的世界里,个体的复仇是非常重要的母题。《回身掌》则以师门同宗的武侠情义消融误解,以勒马悬崖后的海阔天空对武侠小说的“成人童话”作了一番故地重游。《阴手》以张孝良洗雪夺妻之恨贯穿始终,体现出更为深沉的现代性反思。作者以钱三姑心甘情愿改嫁地主陈德荣,而非张孝良一厢情愿的胁从想象,解构张孝良复仇缘起的正义性;以张孝良两耳不闻窗外事,沉溺于阴手的武艺研习,解构了仇恨的紧迫感;以迅疾而背离的复仇结果,消解了正义必胜的惯性想象。再高强的武艺都敌不过预先埋伏的枪林弹雨,于是,冷兵器时代及其所附带的文明的终结,某种程度上意味着在新环境下更为陌生复杂的境况对人性与正义的联合伏击。
生存还是毁灭,亦为传统武术在当代语境面临的重大问题。在《回身集》中,我们可以通过《宗师的死亡方式》中宗师式微乃至消逝的悲鸣,《直拳》中玉碎或是瓦全的纠结,《轻功考》中通时与合变的达观,看到马笑泉对于这个问题的多角度思考。《宗师的死亡方式》采用了考古学的方式,以一代宗师死亡原因的考证,牵连起四代人的武术传承,展现了日薄西山的武术暮景。《轻功考》表面上是以考证的方式讨论轻功,实则在探讨当下生存哲学问题:“轻功”之“轻”,才是当代人的孜孜追求。《直拳》则通过少年秦猛与莫小宝的习武选择,探讨了武术在市场经济时代踟蹰于传承正统与寻求生存之间的尴尬处境。
《赶尸三人行》和《水师的秘密》则直指巫楚文化笼罩下的时代真身。《赶尸三人行》以杨红卫等人对虚无缥缈的巫楚赶尸传统的追索揭示了现代人精神空虚、肉体委顿的生存状态。因空虚无聊而考究赶尸传统的杨红卫等人,不顾同伴因己殒命,反以同伴之尸检验赶尸本领,泯灭人性,与行尸走肉亦无异。《水师的秘密》以儿童视角沉入到水师这一巫侠意味浓厚的神秘行业,展现了德高望重、深沉睿智如吴爷爷之流亦在“入世”的主观理想与“出世”的理性选择之间进退维谷的无奈,让人窥见特殊时代语境下民间地域文化的尴尬处境。吴爷爷在遁世豹隐与悬壶济世的个人选择间几番曲折往复堪称“回身”之点睛。
《女匪首》是《回身集》中唯一的女性书写。主人公孙翠翠身上隐伏着典型的现代女性气质:对于传统封建伦理观的颠覆,以及对存在主义的现身说法。她的现代意识萌芽于一场山匪的劫掠。被劫与被弃是种涅槃,那个身不由己的孙翠翠已死,我命我定的孙翠翠逆风潜行。复仇与追求自我,成了孙翠翠人生的一体两面。她的复仇是彻底的,直指束缚女性的传统封建伦理,因此,她在隐忍又决绝地消灭了危难关头弃她于不顾的少东家一家、劫掠她的相关土匪等具体目标后,选择了在兵荒马乱、朝不虑夕的时局与江湖中,将女匪首的身份进行到底。作为“自为的存在”,孙翠翠最终迎来了人生的“绝对自由”。作出投诚的安排后,她沐浴更衣、对镜梳妆、饮弹自绝。“遵照她的遗嘱,土匪们在下山途中把她葬在万竹坳的竹海深处。没有立碑,没有培坟。”繁华落尽,孙翠翠作了自主选择,远俗世,亦远江湖,质本洁来,还洁去。
作为武术一种的“回身”,在马笑泉的短篇中演绎出了纷繁深意,它是量力而行后抱朴守拙的人生姿态,是以退为进后致命一击的情节突转,是缓坡徐行后急转直下的叙事节奏,是立足传统旁观现实的冷静思索。
从《幼兽集》到《回身集》,我们可从其线性的风格流变中看见作者的守正与创新。他甫一登场便惊艳的浪漫想象、语言功力及娴熟技法,可视作难能可贵的天赋与才华。而在文本形式的激活与创新、思想的扩容与深化、历史与传统的现代性化用等方面的精进,则令人看见他始终活泉取水的勤恳与求索。对一直处于生长中的作家而言,风景,也一直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