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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风雪来临的夜晚》:我们将如何面对人生命定的暴风雪
来源:《大益文学》 | 凌之鹤  2022年09月01日09:31

《暴风雪来临的夜晚》(《新青年——中国青年小说家作品精选集》,陈鹏/主编,花城出版社2021年12月第1版)是一篇看似单纯且容易被轻看,实则独具匠心、耐人寻味,关乎社情民意又直击人心的短篇力作。该小说情节极简,故事平淡如流水账,而且叙事线索单一平直,出现的人物也是简笔速写或漫画似的。但其蕴藏的关切人生命运和人性复活之类的意义,譬如清水静流中依稀可见的精美宝石,或风雪之夜里隐约可见的灯火,格外引人瞩目。

小说主要讲述了一个人琐碎的小半天的经历:一个名叫高阳的小镇无业男人,中午饭后,他到镇上客运中心找人,试图谋一份差事。结果主事人说,眼下单位职工超员,让他年关时节再过来看看。男人失望而归,百无聊赖地到镇外小河边转一圈,然后回家。吃过简单的晚餐,男人窝在破沙发上看了一会儿平庸弱智的谍战肥皂剧,又溜上床在手机上浏览了几篇乏味的网络小说,彼时夜空刚好飘起了雪花。男人看父亲睡下后,从床底下找出一支自制气枪,抓了一把钢珠,便冒着风雪抄小道朝镇郊走去——这是小说中唯一能引起读者紧张遐想的情节,我们可能以为这贫困而走投无路的男人,将要趁着风雪夜色去打劫。接下来,小说平淡的叙述,很快便让我们那颗刚悬起的心落下来——男人夜晚迎着风雪埋伏在寂静的旷野,只为捕杀野鸡。四天前的晚上,因为大风,加之装备和技术问题,他已错失了三只野鸡。而今晚他志在必得,他靠着一棵白杨树,耐心地等着雪再下大一点。“他推测,这注定是一场平静的暴雪,而此刻正在附近觅食的野鸡早已无路可逃”。

小说给这个男人和读者都留下了一个美好希望。我们能体会到,这是一个非常漂亮而干净的结尾,同时也是一个令人不安的巨大悬念:这个男人真的能顺利地捕杀到野鸡吗?如果风雪突然转大,或因他的枪法不准,或运气不够好,他将再次两手空空而归。倘若野鸡有路可逃,——面对连续失败的狩猎行动,加上就业无路的挫折,将会让这个男人做出什么样的选择?他真的还有选择吗?我们不得而知。这时候,读者便会对“暴风雪来临的夜晚”这样一个困境意味昭然的标题,产生某些沉重的压迫感和焦虑感,各种不祥的暗示,难免会直接指向这个风雪夜空手而归的男人。

对于这样一个片断化的海明威式的速写(风格)小说,读到结尾时,为什么读者会产生如是阴郁的恐怖联想呢?我们不妨从头说起。从小说中相继出现的几个简笔人物的言谈,来梳理和描述主人公的基本生活处境及其当下的命运,便可得出令人信服的结论。小说中名叫高阳的男人,眼下正闲居在一个经济落后的小镇上,镇上的街坊邻居以做各种小生意,“亮出各家本领”经商营生。他与父亲——一个在街头终日枯守摊位,给人家配钥匙为业的老汉一起生活。老汉体态臃肿,患有严重的肺病,已经到了咯血的地步,连老汉自己都有预感,“我早晚死在这肺上”。老汉并不嫌弃这个失业的儿子,只希望他找时机“去看看胜儿吧”。这时候读者意识到,高阳结过婚,有一个儿子,但他离婚了,儿子也跟着女人——玉霞——走了。老汉提醒他,“不能再拖了,再大就不认你了”。老汉对孙子不认高阳的危机感,显然不仅仅是寻常意义上人伦之乐丧失的忧虑,也有对儿子将来生活走向的潜忧。

高阳为何会离婚呢?他为什么陷入妻离子散的窘境?这些问题的答案就像闪光的碎玻璃一样,自然地散落在小说客观平静的叙述中。你看,高阳要去的镇客运中心,原址是个打火机工厂。“在他做街霸干倒卖的那段光景里”,这家工厂因充气罐引爆曾烧死了一个女工。读者此时依稀能猜测到,高阳原来干过违法之事;再往后看,高阳从前因在镇上的那条河里撒过鱼苗,便将河中之鱼视为自己养的,不允许他人垂钓。作为街痞与河霸,高阳最终肯定逃不掉法律的制裁。从他到客运中心找昔日一个手下的哥哥梁卫良,“看能不能跟卫良哥跑车,混口饭吃”——这个找差事的过程看,读者从卫良和公鸭嗓女人的对话中,便能听出他们对眼前这个不修边幅的男人的蔑视、敷衍和婉拒。客运中心办公室里两个正在公然调情的男女,对高阳的到来显然并不意外,毕竟他还是有些“关系”的。对于高阳想来此混口饭吃的愿望,那个狂放的女人按照卫良的引导,心领神会地表示,单位上现在的售票员都是年轻的小伙子,弦外之音,暗示高阳的年纪已不小了;最致命的是,女人说,年龄大点也不是什么大问题,“主要是人要底子净,万一有人闲话起来,单位上下也好有个交待,省得给上头添麻烦”。女人这一乍听冠冕堂皇、貌似大公无私的正义言辞,无疑是有针对性的。这样的托词,分明是给高阳求职划出了一条明确的无情底线。紧接着,卫良虚张声势,表面是热情地做女人的思想工作,希望她能理解并帮忙,“之前给你提过的,我兄弟,以前跟他混过,眼前搭把手帮衬帮衬也是应该的”。两人一唱一和,卫良表面上在帮忙疏通阻隔,实则是暗里补刀,他随口一个“混”字,既揭示了高阳此前的人生经历,又表示了对他的嘲讽和不信任,硬是从软肋处毫不留情地斩断了高阳谋事的最后一线希望。而“之前给你提过的”——则表明,在高阳来客运中心找他之前,卫良已将高阳本人的实际情况彻底告诉了这个女同事,并与之商量好了妥善拒绝高阳的绝对理由——即女人所说的“主要是人要底子净”。卫良和女同事滴水不漏棉里藏针的对话,表面名正言顺,理直气壮,还有一种不容践踏的磊落正义感,仿佛在宣告他们是一个高大上的单位,他们的领导眼里不揉沙子,绝对不会使用一个底子不净的人。这样一来,既有效设置了门槛,挡住了高阳进入客运中心做事的可能,在替卫良兄弟还人情的同时,还不至于引起高阳的误解和怨恨:你看,我们这里条件就这样啊,现在客运生意又不景气,中心吃闲饭的年轻人还很多;你自己什么情况你也清楚,要不你再等等,春节生意好转了,我们再找你来帮忙。

高阳是什么样的人,哪还用别人来提醒吗?街霸、投机商人,进过监狱,离异的大龄无业人员。高阳心里明白,他周围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底子不净”。但读者现在看到的这个高阳,也许刚出狱不久吧,他确已走投无路,一心只想找碗饭吃。我们不敢说他通过监狱改造已变成一个对社会有用的好人,但至少可以看到他目前对社会尚不能构成威胁和危害:他默默地听从病父的意见,主动出门找工作,也同意去看望他的儿子;他在监狱里还跟一位老狱友学会了“用来修身养性的睡前课”——腹式呼吸及颈椎保养,这说明他仍热爱生命,对生活还抱有热情;他临去客运中心时,从父亲的木盒里拿了二十块钱,除去买烟和打火机以及给帮他买打火机的小男孩的小费外,他回来后,又将剩余的几块钱丢进了老汉的钱盒,这表明他并非好逸恶劳的贪婪之徒,而是一个诚实又懂得节俭的人;他甚至在面对卫良和傲慢女人装腔作势的联手羞辱时,也始终保持平和的态度,求职遭到拒绝后便安静地离开了。我们实在看不出他对这个社会心怀不满。他的猎枪也被没收了,他在暴风雪来临的夜晚,独自拿起自制气枪外出,并非想打家劫舍,也不是去剪径抢人,更不愿去报复杀死像卫良和那个女职员之类蔑视他阻挡他依靠工作“混口饭”的伪君子,而只希望去捕杀野鸡来改善生活。他的要求显然不高,他不是不可救药的绝望的废柴,他还能做点事。

“暴风雪来临的夜晚”这个寒意袭人的标题,其象征和隐喻意义昭然。阿七冷静而专注,又不动声色毫无任何评论地讲述了自然界的暴风雪来临时,一个小镇无业者从中午到晚上这段时间的经历和生活情景,他心平气和、实事求是地呈现的只是主人公高阳面临的现实困境:出狱后找不到工作;妻离子散,遭人歧视和排斥;老父衰病仍在自食其力;生存环境需要改善,生活质量亟待提高。敏感的读者对高阳的如是处境自然心生同情,亦难免忧虑:浪子回头金不换,高阳已重返社会,但社会能给他新生的机会吗?气象学现实意义上的暴风雪来临时,他尚可在夜晚拿出气枪去碰运气,捕杀几只野鸡来打牙祭;而当他的精神世界的暴风雪突然来临之夜,我们很难想象,他会作出怎样的选择。高阳沉默寡言,他的内心究竟怀着怎样的想法,阿七没有动用心理干预机制来展示他的内心思想,所以我们不得而知。这样一个已然沦落泥沼的人生失败者,纵然他有满腹心事,又能对谁去倾诉呢?阿七以极为克制的语调和迹近写真的朴素描述,将一个底层小人物面临的生活困境真实地呈现出来,让读者感喟之余,内心久久不能平静:人生难免遭遇挫折或失败,当至暗时刻命定的暴风雪骤然袭来之时,我们又该如何从容面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