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奥德赛之妻》:爱是内心的海啸
来源:钟山(微信公众号) | 行超  2022年08月26日09:26

荷马史诗《奥德赛》中,奥德修斯历经十年的海上漂泊,终于重返家乡,与妻子佩涅罗佩团聚。在这场漫长而艰辛的回归之路上,奥德修斯拒绝了充满诱惑的魔女、神女,无数次击退了敌人,也战胜了自己,最后方能与他生命中的“永恒的女性”重逢。在这里,奥德修斯的爱情与他本人一样,都是雄浑的史诗,这个近乎完人的英雄以其坚韧、忠贞成就了一场近乎完美的爱情。

然而,奥德修斯终究是神话中的人物,他的爱情也必定是神话建构的一部分。在现实世界里,那些神话故事中未曾照亮的缝隙与沟壑,才真正是你我凡人无法逃避的日常。张玲玲的小说《奥德赛之妻》正是这样一次爱的还原,作家为神话人物赋予了真实的肉身,或者为现实境遇中的爱人找到了一条隧道,隧道的尽头是所有爱情的美好愿景,热烈、忠贞、厮守、圆满。而现实中的男女则站在隧道的另一头,在人性的复杂、晦暗中试探彼此,也试炼自我。

这当然不是简单的对应。每一段爱情、每一个在爱中的个体,都是神圣而截然不同的。小说《奥德赛之妻》中,萧鼐与关杏儿的第一次见面,是她作为学生出现在他的课堂上。“她说,我因为您才喜欢上了戏剧。他说好,有些窘迫地走到墙边,作势关灯,走吧,不然太晚了,你回学校吗?”关杏儿唤醒了萧鼐曾经的英雄梦,这个如今困顿于生活的中年男人,已经渐渐忘了自己过去也曾是熠熠生辉的戏剧导演。他的“窘迫”来自于关杏儿的见证,那曾经梦想中的未来,对于当下的萧鼐来说仿若前世,或者干脆是另一个人的人生。

然而一颗种子就此埋下。回到家里,萧鼐想起了被自己主动封印的过去,那时的他“就像一个国王”,自信满满,光芒万丈。他自然也想到了贯穿这些记忆始终的妻子祝楠,他们一起经历过所有由暗至明的岁月,又一同跌落,面对着不可知的未来。或许只有记忆才能提供一种不会消逝的快乐,如今,病榻上的妻子越来越小,几乎只是一个沉默的存在。

与关杏儿在天台上的那次相遇,萧鼐被反复追问,“什么样的爱不可疑?”两人的对话看起来围绕着奥德修斯和他的两个爱人,然而隐约间,更透露出这对各怀心事的男女在彼此防备与自我防御中的小心试探。在奥德修斯的生命中,萧鼐似乎只看到了他的爱的起点与终点,那里都是他的妻子佩涅罗佩;而关杏儿却更看重陪伴他时间更久、却最终也留不住他的女神卡吕普索。在这一点上,萧鼐与关杏儿显然无法达成一致,正如他们对爱的理解也是南辕北辙一样。“你们也并不在我们的处境,不清楚我们得直面什么”,的确,没有人能交换人生,不同的处境终将导致认知的偏差。但或许正是这种试图去接近、去理解另一个人的强烈愿望,构成了爱的某种动力。关杏儿坚信,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爱的标准。萧鼐的标准是什么?他没有回答,又或者,关于爱的问题,萧鼐自己也没有答案。

透过两人的争论,作家展开了对爱的阐释,却也留下更多的疑问。小说中萧鼐与关杏儿的微妙关系,正是以此为开端的。纵使逃避、压抑,那颗种子依旧在萧鼐心中胀大。夜晚,他想起了关杏儿在天台上晃荡的小腿,它唤起了自己久违的欲望。许多年以来,萧鼐都在艰难地与欲望相处。“他洗完澡,看见她侧身朝着自己,试探着把手放在她腰窝,缓慢滑至臀部,轻轻摩挲着。那里温柔而干燥。她的手臂颤动了几下,似乎有点醒了,但仍未睁开眼睛。”如果我们相信弗洛伊德的理论,那么,萧鼐对待祝楠的情感,早已从性欲转变为爱欲。弗洛伊德将这种转变视为“升华”,代表着更高的尊严,也是文明进化的表现。在萧鼐的生活中,是祝楠的疾病以及她决绝的离开,促成了这种升华。萧鼐发现,与失去祝楠相比,那些自己生命中过往的女人,那些多少有些暧昧的情感,甚至连自己的性欲本身,好像都不那么重要了。“他迟疑了一会儿,还是将手放下,帮她重新掖好被单。”这是小说中极其动人的一幕,也是真正的、不可抗拒也不可摧毁的爱诞生的时刻。放纵地爱一个人并不难,那不过是源自本能的欲望,真正难的是克制。祝楠毫无预兆地倒下了,她日渐变成一具沉睡的身体,她的欲望与快感萧鼐再也无从得知,但也正是此时,萧鼐更加深刻地感知着爱、奉献着爱。“他真怕有一天,只剩下自己,独行在泥泞、艰险、逼仄的窄径上,前方是海浪与崖洞,风暴和冰雹,巨人怪妖伺机而待。四季浑沌,道路晦暗,一日长过一年”。与所有在爱中的人们一样,萧鼐惧怕的从来不是困难,而是不能陪伴在爱人身边,从此长夜漫漫,唯有自己孤独前行。

爱是难的,理解却更难。萧鼐决定去看关杏儿导演的毕业大戏。她果然选择了卡吕普索作为叙事的对象,但却不是他所想的,重新讲述一个被误解的女性的人生。不过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萧鼐发现关杏儿正在人群中寻找某个身影,就像他曾经每次演出结束后那样。大幕落下,关杏儿找到萧鼐,“就您一个?她说,她没来啊?她不大方便,他反问道,他来看戏了吗?她说,谁?他说,我想大概你有特别希望来看戏的人。”简单的几句话,他们各自确认,对方生命中都存在着一个更为重要的人。确实有这样的人,但关杏儿的“他”并不是爱人,而是十几年未曾见面的生父。关杏儿的母亲并非父亲的正室,这段本不合法的爱情后又遭到背叛。萧鼐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关杏儿对于卡吕普索有那样的同情,为什么她执着于讲述这样的故事,甚至有些激动地与他争论“什么样的爱不可疑”——萧鼐曾以为这些多少与自己有关系,然而现在,他恍然大悟,原来这一切与他并无关联。天台上、夜幕中,两人独处时那些难以名状的空气,不过是萧鼐一个人的幻觉。这一刻,萧鼐心里的那颗种子瞬间胀破了,失望、沮丧,不过更多的,应该是释然。

小说结尾,萧鼐送别了关杏儿,回到他与祝楠的家里,一如往常地向她讲述自己一天的经历。这一次,萧鼐得到了回应,“他觉得她在说话,但是如此含糊,缓慢,得俯下身去,非常仔细地聆听,才能明白她在说什么。他听懂了,然后说不,没有那样的可能,‘我已经做了我想做的一切了。’”关于爱情,往往是三个人才能构成故事,正如奥德修斯的爱情之旅一样,三个人的爱情必然面临选择,而每一次选择,都是爱的确认、爱的升华。《奥德赛之妻》中,张玲玲写出了当代都市人爱的不同层次,写出了爱的艰难、爱的动人,最终也令人重新感受爱的珍贵。在三个人的爱情故事中,作家耐心勾画了每一段爱的来路与去处,如同其中人物爱的方式一样,作家的叙述克制、冷静,却极其认真而专注。小说虽以“奥德赛之妻”为名,却并不囿于女性的视角,相反,张玲玲选择以一个爱情中进退维谷的中年男人为中心:对关杏儿,萧鼐的爱是一场自我的幻觉;对祝楠,萧鼐的爱更是一段自我的修为。在小说中,从始至终,爱几乎都是萧鼐一个人的事,他的爱是一次次自我选择,选择随着时间的流逝、境遇的改变而变化,变得越来越复杂,但结局却又无比简单。在这个意义上,爱是一个人内心的海啸,表面波澜不惊,实则摧枯拉朽。海啸过境之后,世界澄澈透明,一切归于寂静——聂鲁达的诗或可为证:

“我喜欢你是寂静的,仿佛你消失了一样,

遥远而且哀伤,仿佛你已经死了。

彼时,一个字,一个微笑,已经足够。

而我会觉得幸福,因那不是真的而觉得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