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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民族文学》 | 张策  2022年07月06日15:40

市委宣传部部长老陈,已经过了61岁了,仍然没有动静。市委大楼里的人心里都清楚,这说明上面还没有确定好继任人选。

宣传部部长,市委常委,位置重要,迟迟确定不下来也情有可原。但这悬而未决的状态,也很容易让人心神不宁。机关干部,是很在意各部门领导的调整的。有上升希望的人,当然蠢蠢欲动,就算明知自己没有可能的,也难免要在心里过一过可能的人选,再假设推演一下利弊。

老陈倒是显得很淡定,每天照例按时上班,一手提公文包,一手端保温杯,从家步行到单位。他家离市委大楼不远不近,刚好适合走路锻炼。这段路风景也不错,一侧是古城墙,一侧是河水。河即是当年的护城河,近几年疏浚过的,河水清清,偶尔还能看到悠然游弋其间的锦鲤。走累了,老陈喜欢趴在护栏上看一会儿鱼。

经历了几十年的磨炼,老陈现在衣冠楚楚,也颇有领导风度了,只有没人的时候,才偶尔爆一句粗口,痛快一下。早年间他在机床厂做钳工,据说有一手好钳工手艺,业余时间爱涂涂写写,就成了省里有名的工人诗人。随后进杂志社当编辑,再后来走上了仕途,辗转了几个不同的岗位。他对自己的评价是“太平官儿”,在哪个位置上都是没功劳没闪失,不贪污腐败,也不得罪人。虽然这辈子老伴儿过早去世是个遗憾,但儿子孝顺,孙辈可人,小日子过得也是其乐融融的。他口头上也常持着老骥伏枥的话,心里却早在寻找新的生活定位了,摄影、钓鱼、旅游,都像是装在购物车里的货,就等着付款了。班照常上着,也从不迟到早退,工作早已开始悄悄撤手,更多地让两位副手去闪转腾挪了。老陈的想法是,如无特殊情况,尽量让两位副手中的一个接任,确保工作平稳衔接,情理上也有个交代。

当然,也不好说特殊情况不会出现。干部的提拔使用,里面复杂的事情得有多少,没准儿就会冒出个不确定因素。尤其宣传部部长这个位置,在全省范围内物色人选也是顺理成章的事儿。也因为如此,老陈心知肚明,这两个副手这时候都紧张得要命。

两个副手——副部长兼党总支书记方锦华、副部长季虹,都是工作能力很强的人。老陈真心觉得他俩都是可以胜任工作的。在组织部向他征求意见的时候,他不偏不倚,始终坚持说两个人都可以,都是他的推荐人选。组织部部长老李还说过他:“你真是个老猾头。”他就打哈哈说:“我还指望着回头逢年过节有人给送副春联呢。”

老陈刚登上市委大楼门前的台阶,方锦华从后面追了上来,“老陈老陈,您等等。”

有意思的是,方锦华也是写诗出身,但和老陈不同,他是在上大学的时候就崭露头角的青年诗人,大学毕业进报社,之后又由报社进市委,一直就在宣传部待着。中间下去挂过职,也是在宣传部管辖范围内的市京剧团。在市京剧团待的那两年,让他养成了好打扮的习惯,西装永远笔挺,皮鞋永远锃亮,走近了,老陈就闻到他身上还有股淡淡的古龙香水味儿。

“老陈,两件事儿。一是那个基层党建座谈会,赵副书记说他要参加,要听听基层声音,这事儿,我看是不是还得您出马?二呢,”他四下看看,压低了声音,“市文联那边又开始闹腾了,告状信寄到了纪委,还是那点儿事儿。信转过来了,纪委韩书记挺生气,专门给我打了电话,说怎么没完没了哇。您看——”

老陈及时抬手,拦住了方锦华的话头,“别着急,待会儿,10点吧,到我办公室说。”

方锦华说:“纪委那边还催着要回复……”

老陈笑了,“生孩子还得有个宫缩期呢,又不是上了产床就分娩。我儿媳妇生孙子,折腾了两天呢。不急。”

他知道自己的比喻方锦华听着会觉得有点儿别扭,还嫌粗鲁,但也知道这种粗鲁最能让方锦华闭嘴。这大概是他干钳工时跟弟兄们厮混练就的嘴皮,自诩知识分子的方副部长哪里能是对手。果然,方锦华张了张嘴,但终于没说出什么,只好点头,有点悻悻的样子。

老陈拍了拍方锦华的胳膊,然后转身走进办公大楼大门。方锦华有意停了一下,待老陈刷卡过了自动门闸,才继续往前走。过了门闸之后他注意了一下,见老陈上了左侧的电梯,便向右拐去。

老陈对副手的动作了如指掌,所以也不等方锦华跟上来,进了电梯就按了按钮。电梯上升,老陈突然想起一件小小的往事。宣传部文艺处有个小艾,是个狂热的诗歌爱好者,有一回老陈路过文艺处的办公室门口,正听见小艾跟同事们吹嘘:“你们要想了解咱们这俩头儿,就去读他们的诗。老陈部长的诗是‘啊!钢花飞溅,那是祖国的礼赞;啊!列车奔腾,那是祖国的歌唱’。方副部长呢,那是‘湖畔月光里的美碎了,碎成满湖的银,让鱼儿陶醉了,成了沉睡的魂灵’。”小艾抑扬顿挫的朗诵,引起办公室里一阵哄笑,小艾在笑声里得意地说:“没错吧?没错吧?要不怎么说文如其人呢。”老陈当时也忍不住在门外乐了,暗骂:“小兔崽子,说的还有点儿意思。”

叮的一声,电梯门开了,三楼到了。走出电梯的老陈,还带着微微的笑意。

在老陈的印象里,市文联是个“人少事多,权小势大”的单位。艺术家嘛,总是有些个性,喜欢张扬,喜欢热闹,尤其喜欢相互看不起。这种看不起开始大概还是艺术范畴内的冷嘲热讽,慢慢有些就刹不住车演变成了人身攻击。这些人扎了堆儿,不可能没麻烦。早几年还好,人们都红着眼睛抓钞票,文联成了被遗忘的角落,文联的干部们走在街上都灰头土脸的,心里的羡慕嫉妒恨就都一致对外了。可这两年不一样了,“文化强国”“文化兴省”的口号叫得越来越响,文联也有了经费,有了项目,有了活动。就像旱了多日的庄稼,逢了雨水便活络了。艺术家们挺起腰杆,再多多少少获些奖项,受些好评,也扬眉吐气起来。

眼下市文联正被两件事搅扰得一团糟,一是省文学院的建设,二是市文联主席的换届。说实话,面临退休,老陈对这两件事都不太上心,可又不能不上心。

省里要建文学院,最后把院址选在了本市的南山上。理由是享誉全国的大文学家潘老,就是南山人。潘老的后人没一个搞文学的,却个个都是企业家,是他们联名给省里提议,要在南山给潘老建个纪念馆,他们来掏钱。省里研究后拿出了个聪明的方案,建纪念馆可以,但要把文学院一并列为建设项目,要干就一起干,不然就不干。几番交涉之后,潘家同意了。潘家老宅本来早拆了,现在就凭着几张潘家翻出来的老照片,原模原样地在原址开始复建。

有建设项目就有资金,有了钱就有了各种心思算盘。省里当然希望搞得漂漂亮亮的,据说省委宣传部部长私下还说过:“潘老就是张‘大猫儿’,用好了这一把牌就赢定了。所以前期投入不能省。”潘家后人自然也愿意把纪念馆做好,因为这是光宗耀祖的事儿,但钱该省必须省,不能由着谁一张嘴一句话打水漂儿玩。矛盾从设计到施工,一直没停止过,闹得最厉害的时候潘家曾经还断过资金投入。双方经过几番激烈交涉,才各让一步,勉强维持合作。但工期自然拖延了,这便又成了新的矛盾焦点,两下又开始相互指责。

从一开始,老陈对这事儿的处理原则就是明确的,决不掺和省里和潘家的撕扯,只尽量为市里的文化事业开展争取最大的利益。土地转让,那是财政的事儿,搭不上界,但将来文学院和纪念馆的管理使用,市里必须介入,也必须得实惠。按常规说,将来文学院应由省文联和作协归口管理,而老陈指示市文联也早早成立了专门机构,趁省文联没醒过闷儿来,从省委宣传部部长那儿争取了直接管理的权限。宣传部副部长季虹,正正经经大学新闻专业研究生毕业,年富力强正是做事的年纪,主抓这项工作,算是把老陈的意思落实得扎扎实实,连市委宣传部驻院的办公用房,都抢先画在了文学院的设计图纸上。岂料揭发告状信接踵而至,说季虹霸道的,说季虹贪污的,最轻的也是说她违反中央有关规定,和投资方、施工方吃吃喝喝。

至于市文联换届,那更是招来大量告状信,飞进了纪委的信箱。这些告状信五花八门,花里胡哨。说某某戏德不端,一向在舞台上抢戏踩咕人的;说某某道德败坏,养小三儿包二奶的;更有甚者,说某某创作的小说有严重问题,反党反社会主义等等,不一而足。

市纪委韩书记和老陈曾在一个县里搭过班子,配合得还很默契。两个人就常常凑在一起喝点儿小酒。当然,只敢在彼此的家里,也只敢在确定没有公事的时候。现在,这种机会越来越少了,他们便约定,退休下来,放心大胆地去外面喝,他们都喜欢小渔舟饭店的海鲜。有一回在老陈家里,韩书记就借着酒劲儿说过:“你们那文联,真是让人头疼。全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儿,上不了台面,查着都没劲儿,可又不能不查。”

文联也是季虹主管。一个女同志,又相对年轻,自然也就容易沉不住气,在老陈面前还掉过眼泪。老陈看着梨花带雨的下属也心疼,就亲自杀奔市文联,召集班子开会,召集全体干部职工开会,拍桌子大骂,骂不正之风,骂捕风捉影,骂不团结,骂不作为。骂得所有人都没了声音,他把现任文联的主要领导叫到办公室,又语重心长地谈了一回话。

那之后,告状信基本没有了。但老陈知道,那只是暂时的平静。人心里的欲望就像冬眠的龟,天气回暖,就又会探出头来。果然,这才没几天,又有告状信寄到纪委了,又是一大摞,告什么事儿的都有,但这回主要是告季虹,说她前不久又去了电视台,和台长们吃了饭,还喝了茅台酒。

老陈心里明镜儿一般,文联换届在即,宣传部已经研究过几次了。现任文联主席谢老,准备任名誉主席,把位置让出来。这谢老是潘老的大女婿,本人没什么艺术造诣,又插手不了潘家的产业,就另辟蹊径,把自己慢慢熬成了研究潘老的权威。他老人家在文联干得其实也并不舒畅,才能不足以服众,自己又有点儿小心眼儿,每天嘀嘀咕咕疑神疑鬼的。能光荣地退居二线,他求之不得,整天催着宣传部赶快落实。

可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盯着他这个位子的大有人在,而这些人早就开始“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了。

老陈走进办公室,脑袋里还在琢磨着这些事儿。多年的经验,使他自认能比方锦华们多看出那么一步两步。告状信重新出现,他昨天晚上就知道了,纪委书记老韩也给他打了电话。他立刻就注意到了一个问题,文学院建设的事,告季虹也算有点儿道理,而文联换届,为什么也要盯着宣传部副部长季虹?文联是她主管的单位,谁都应该知道,文联换届虽然不是她一个人说了算的事,但她应该是有发言权的。这时候攻击她,其实对每一个有想法的人来说都没什么好处。这是为什么呢?

他边想边进了办公室,先给桌上的那盆绿植浇了点儿水,然后把保温杯里的剩茶倒掉,重新沏上一杯铁观音。淡淡的茶香弥漫开来,老陈突然心里一动:这些沉渣泛起的烂事儿,会不会与宣传部的干部调整有关?

方锦华在去老陈办公室前,先召集了一个会,研究市委赵副书记要参加基层党建座谈会的事儿。

这个座谈会也是个现场会,原定在三陵街道曙光社区党支部开。这个党支部是个老先进单位了。曙光社区是曙光电机厂的家属区,本身就好管理,厂里也非常支持这个居民党支部的工作,要人有人要物给物,支部工作就一直搞得风风火火,几届班子都是过硬的。

会上,思想政治工作处的房处长,委婉地提出了个意见:曙光社区好是好,但它优越的条件,是很多基层党支部达不到的,在它那儿开现场会,影响力会不会打折扣?会不会造成基层“好是好,学不了”的感觉,那样的话,这个会的效果就不理想了。

方锦华听了,没吭声。

他不是没想过这个问题,但听说赵副书记要参会,他在心里就已经确定了在曙光社区开会的方案。赵副书记腰椎不好,他出席任何会议,哪怕是坐主席台,也得嘱咐人给他单独配把椅子。还得是那种最老式的硬椅子,不能有软垫,沙发椅就更不行。赵副书记还喜欢喝滚烫的茶水,凉一点儿就不高兴。这些事儿虽然不大,可不敢保证哪个基层单位都能想周全做到位。再说了,交通的问题,停车的问题,环境适不适合座谈,都得考虑。而在曙光社区,一切都好办。就说停车吧,只要前一天通知他们,厂里的保安队就能准时把院子里的停车场安排好。

房处长见他不说话,就知趣地不再提。既然不提,大家也就知道这个会就定在曙光社区了。余下其他的事就好说,三言两语会就开完了,方锦华挥挥手说:“大伙儿忙去吧。”

房处长临出门,方锦华又叫住了他,“哎老房,我昨天是不是给你批了个件儿?”

房处长问:“是不是知识竞赛那个?”方锦华说:“对,就那个,你拿回来,我再琢磨琢磨。”

房处长笑了:“幸亏我留了个心眼儿,还没往下转呢。”

方锦华准确地捕捉到老房嘴角笑纹里的意味,装没看见,把目光重埋到桌子上的文件里。

方副部长不在意别人怎么看自己。他当年大学毕业在报社跑社会新闻,首先学会的就是谨慎。他永远忘不了当年去采访山里的牧场,新闻稿里把市畜牧局副局长错写成了局长,结果被畜牧局局长找到报社骂了个狗血淋头:“老子还没死呢,你个小记者就敢翻天!给我说说谁指使你的?”那老头儿原来是牧场场长,据说祖上三辈都是放羊的,完全是个混不吝的粗人。这事儿成了方锦华心上的一个疤,什么时候碰一下,都感觉痛。

办公室里没人了,安静了。只有办公桌前的那把椅子,还歪斜着,仿佛房处长还在那儿坐着,跷着他的二郎腿。方锦华很不喜欢老房这个人,特别是他那种大大咧咧的劲头。歪斜的椅子让方副部长坐立不安,连文件都看不下去,索性起身把它摆正。然后,看看手表,距和老陈约好的时间还有25分钟,便踱到窗前去看风景。

他一低头,就看见副部长季虹正脚步匆匆地往停车场跑,一边跑一边梳理着头发。他看见她跑到了她那辆红色比亚迪跟前,又开始手忙脚乱地翻包,肯定是在找钥匙。方锦华撇撇嘴,离开窗口,心想:“去哪儿那么着急呢?”还没来得及想到什么,就听见窗外有人在喊:“慢点儿慢点儿!季部长,您听我的,往左!对,往左!”探头再看,见那辆比亚迪正艰难而笨拙地往停车场外拐,虽然保安连蹦带跳地前后指挥着,看来顺利出场的可能性不大。

方锦华忍不住乐了。

在方副部长眼里,季虹应该算是晚辈。他们毕业于同一所大学,而且还是同一个专业,但上下差着四级。季虹入学时,方锦华已经离校了。后来他们成了同事,谈论起来才知道彼此是校友,顿时就相互多了些亲切感。山东姑娘季虹,天生爽朗,性格泼辣,工作中却免不了常常会出些小纰漏,用眼下时髦的话说,有点儿二。这让方锦华习惯了用“老前辈”并带着点儿宽容的目光看她,像个总在笑着说“不和你一般见识”的大哥。在市委大楼里,宣传部两位副手的团结配合,是一段佳话,也是宣传部部长老陈常常炫耀的事情。

但方锦华自己清楚,他从骨子里是不大看得起季虹的。他并不喜欢季虹那种工作作风,觉得她太粗糙,太随意,太爱和下属嘻嘻哈哈。这一点,和房处长倒是有点儿像。也正因为如此,方锦华以前并没有把这个小师妹看成竞争对手,而且,他隐约地有一种希望,希望季虹就这个样子下去,将来也给他当个副手。

看着窗外的景物,方锦华突然想起老陈常说的一段话:“人之间啊,讲究的就是平衡。大到一个公司,小到一个班组,甭想着跟军人床上的豆腐块儿似的整齐划一。得性格互补,脾气相容,得像齿轮,你凸出来了,我就得瘪下去,那才能转得痛快呢。”方锦华觉得老陈总是工厂那套嗑儿,有点儿俗,但又不能不承认老陈说的话糙理不糙。他也暗暗琢磨过,他的观点是,人在职场,每个人都会有自己合适的位置,位置摆弄对了,天下太平。但位置又不是一成不变的,像老陈退休,宣传部部长的位置空出来了,就得有人顶上去。这其实就是关系全局的变动,就是楼下那个给季虹指挥倒车的小保安,都有可能发生位置的变化。这叫什么?蝴蝶效应?

季虹的车终于顺利开出来了,方锦华看见她从车窗探出头,和保安挥手告别。那小保安笑嘻嘻的,还给季虹敬了个礼。方锦华皱起眉头,他觉得这个保安给季虹服务得特别周道,像是老熟人了。那假若季虹真升了职,真可能找机会向保卫处提建议,提拔这小子当个保安班长呢。

方副部长的情绪莫名地有些低落了。他拿上笔记本,端起茶杯,一边往门外走一边想:“居然有人会建议让季虹当部长,怎么想的!这简直是不把我放在眼里嘛。”

季虹先去南山的文学院工地看了看。潘老的旧宅已经修缮得差不多了。聪明的设计师把这几间老房子安置在文学院的宽阔天井里,突出,而又不抢眼,说是将来再围绕着房子种上毛竹,大环境小环境和谐相融,还能显示出潘老的成就受人崇敬,潘老的事业后继有人。设计师是个扎小辫儿的小伙儿,每逢项目认证会都说得唾沫星子乱飞。想起他,季虹就会笑出来。她是个爱笑的人,开车在路上,回想出停车场时的尴尬,也能笑上半天。

从工地出来,季虹又去了市公安局。

中国人民警察节经中央批准正式设立,市公安局当然要大张旗鼓庆祝。他们报了个方案给宣传部,申请搞一台文艺演出。据说公安局党委决定,要搞就搞成全省最好的。季虹给他们建议,为了不违反中央有关规定,不要搞文艺演出了,改成情景报告会,突出公安英模事迹报告,配上声光电效果,穿插音乐歌舞诗朗诵。演员嘛,全用公安局自己的民警。公安队伍人才多,又重视文化建设,搞这样一台既热烈又朴素的报告会,不费什么力气,效果比单纯的文艺演出可能还要好。

公安局局长是由田副市长兼任的,办事向来干脆利落,迅速拍板同意,并成立了专门班子。季虹已经和他们碰过几回方案了,工作很顺利,也很愉快。

今天已经是在安排报告会的流程了。公安局方面又提出个建议,中央规定当然要严格遵守,但鼓舞队伍士气的效果还得要,如果请上一位知名演员,基层民警最欢迎的那种,来压轴唱上一首歌,那效果就不一样了。季虹思忖片刻,也就同意了,而且马上给他们提出了人选。

多年抓文艺,季虹熟识的明星大腕儿不少,和不少人还成了朋友。这种公益性的演出,能说到就到的人也并不难找。

问题解决,市公安局副局长兼政治部主任姚继君,搂着季虹的肩膀说:“姐,关键时刻还得靠你,不然,我在田市长那儿真没法交账啊。”

姚继君只比季虹小半岁。市里女干部少,她们俩,再加上市委党校的赵副校长,平日来来往往的,就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姐妹。尤其是这位姚副局长,姐啊姐的,叫得很亲热。季虹开始还有点儿不习惯,姚继君说:“你呀,不像我,在基层摸爬滚打十几年。那帮坏小子,只有叫了你一声姐,才算承认了你的存在价值呢。”

会散了,姚继君非拉季虹到自己办公室坐坐。季虹挣不脱,只好说:“那说好,不吃饭。别回头又给我加一条罪状。”说完,又觉得自己这话有点儿唐突,想收回,也来不及了。

姚继君脸上浮起一种宽容又带点儿诡异的笑容,拉着季虹就走。

姚副局长的办公室一点儿不像个女干部的办公室,没有任何绿植,也不挂字画,还弥漫着一股烟味。姚继君给季虹倒水,见季虹吸鼻子,就说:“其实应该禁烟,可我老是心疼我那帮部下,憋得跟孙子似的。在我这屋开个小会,我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两个人坐定,姚副局长就迫不及待地拍拍季虹的肩说:“姐,你那事儿,怎么还没揭锅啊?”

季虹把茶杯举到眼前,让热气掩着眼睛,“什么事儿?”“装傻!跟我你还来这套!”姚继君说,“副部长干了多少年了?也该换换位置了。”季虹苦笑,“位置,位置,真就那么吸引人啊?”

姚继君猛地靠在椅背上,把那把转椅压得咔咔响,“你这观点有问题。位置是什么?位置吸引人有错吗?没位置,你怎么为党工作为人民服务?你的价值从何体现?我的姐,你呀,抓文艺这档子事儿时间太长,有点儿迂腐了。”

季虹觉得姚继君的话有点儿似是而非,但又无从反驳,只好不吭声。半天忍不住,还是说了:“我迂腐什么?党的干部,得听组织的安排吧?老陈马上退休,上边肯定有考虑,举棋不定也有举棋不定的道理。再说了……”姚继君打断她的话,“你这个再说里边就有文章。我干政工的,我还不知道?这种事儿,拖的时间越长,越说明幕后的博弈越激烈,而且,会越来越激烈。总有人盯着这位置眼红,总有人会动歪心思。我听说,又有告状信了?”

季虹笑起来,“你怎么这么消息灵通?”

姚继君也笑,“你忘了我老公是谁了?那家伙,又是个碎嘴子,想不让他说都不行。我警告他多少回了,再这么嘴碎,早晚得让纪委开除,弄不好还得身败名裂。”

姚继君的父亲曾是省军区司令,她的丈夫曾是司令身边的警卫员。“大小姐和勤务兵”,他们的身份地位从恋爱开始至今没有改变。在家里女的说一不二,男的令行禁止,尽管这位警卫员后来一路升至中校,转业后进市纪委,现在也是二级巡视员了。

季虹说:“得了吧,谁不知道你们那位是有名的铁面无私。他那碎嘴子只是在家里,在你这‘女皇’面前。在外边,谁也别想从他嘴里掏出一个字。”姚继君笑道:“那是我教育得好。”

转而正色,姚副局长说:“姐,人的欲望是无止境的,每逢这个时候,一定会有人在空缺的位置面前动摇,甚至会丧失原则,干出点儿养孩子没屁眼儿的事儿。你真得小心,你想不到的阴招儿损招儿多得是。”

她的话说得季虹心里发虚。这些事儿其实季虹早就想到了,她也是闯荡多年的。可这些事儿一旦从旁人嘴里说出来,听上去总是有几分沉重。她放下茶杯,叹了口气,“有时候,真的不想干了。说实话,我都动过心思,去文联算了,要不,到哪个艺术团体,混到退休也就罢了。”

姚继君叫道:“别打退堂鼓啊。个别人脏心烂肺,你还和他们一般见识?”

季虹拿起自己的包,起身,“谢谢提醒,也谢谢鼓励。批评妹妹一句,以后别说脏话,什么叫养孩子没屁眼儿?”

姚继君满不在乎地说:“习惯了。哪天我陪你去案件现场看看。我干了政工,整天手痒,总想下基层呢。”

临出门,季虹又叮嘱一句:“听说你前一段体检心脏不太好?可得多注意。”

姚继君说:“没事儿,干我们这行的,都禁折腾。”

......(阅读全文,请见《民族文学》汉文版2022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