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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菌歌》创作谈:超越赛博朋克的未来想象
来源:《收获》 | 陈楸帆  2022年06月29日08:19
关键词:《菌歌》

疫情期间我去了内蒙、甘肃、云南、贵州的一些比较偏远的山区,一方面是试图理解科技比如高速公路、互联网、矿厂、发电站、数据中心、大口径射电望远镜等等,如何改变当地人的日常生活以及传统习俗。其中当然包括对经济与教育环境的改善,但也有对语言、风俗、信仰上的冲击以及对于生态环境、生物多样性的影响。令我印象深刻的就是在贵州侗寨与鬼师聊天,他们会说到,现在的年轻人更多地会把传统侗族“喊天节”视为一种吸引游客的民俗奇观,而并非真正能够祈祷风调雨顺、鱼米丰收的信仰仪式,其中一部分原因便是来自于全球气候变化导致的降水异常。

这种经常被简单化约为“进步”的现代化故事并非事实的全部。全球范围内都在讨论如何让原本处于历史地缘政治中不利位置的地区与民族(全球南部、前殖民地国家与地区、原住民及少数族裔、气候难民等)摆脱经由科技霸权被再次加重的结构性不平等。科技如何帮助这些地区及人民复兴多元文化、建立循环经济以及恢复生态多样性,不至于落入全球资本主义的逻辑链条末端,沦为发达国家转移低端劳力、环境污染与文化剥削的“别家后院”。

这又让我想到了赛博朋克近年来的回潮。

作为一种亚类型,赛博朋克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在美国开始兴起,有非常强的美苏冷战背景,加上消费类电子、后工业时代、信息革命涌现,跨国企业、军工联合体、日本作为他者文化的崛起。而在当下,我们会发现这样一个命题更加地贴近现实。赛博朋克由“控制论+组织”组合成的概念,意味着人在一个高度信息化的控制论社会里,不断的受到数据流反馈环路的操控,无法抵抗地变成大系统的一部分。人的自主性、尊严、价值感被算法所削减。包括项飙提到的困在系统里的人,外卖小哥受到算法的驱使,像上紧发条的机器,更快的赶路,不停完成订单,赚到微不足道的收入。赛博朋克是关于反英雄的个人或团体,通过无政府主义的技术革命,来对抗大系统的数据奴役与压迫的叙事。然而,这种充满马基雅维利式权谋、对抗、牺牲的世界观设定,是否真的能够带来一种建设性的解决方案,哪怕只是在想象的世界里?对此我深表怀疑。

我们能否创造出一种新的叙事,来共振、调解、整合存在于历史与未来、科技与人文、先进与落后、本土与世界、硅基与碳基之间的种种二元对立关系?来给予人们一种超越性的技术想象力,展望一种崭新的未来社会图景?

《菌歌》或许便是这样的一种不成熟的尝试。通过苏素与阿美的双重视角来展现少数民族村落被接入“超皮层”的过程,这既是技术、经济的融入,也是文化、心智的转型。而在这个过程当中,在数据主导的未来社会里,弱势群体将会变得更加的弱势。因为采集数据的偏差、算法歧视及不可解释性、算力不平等、数据隐私与伦理等等问题,将会在未来被放大到难以想象的地步。归根到底,我们当以什么样的标准,什么样的价值参照系去创造出系统与算法,从而让技术普惠性地为每个人而服务,而不是为了某些特权阶层、精英群体去设计。其中,本地性知识、信仰与仪式、情感与社群都是非常重要的文化传承的一部分,它们理应也被纳入数据、算法考量的范围,而不仅仅被当作一种点缀、奇观甚至能够弃之如敝屣的时代遗迹。

小说的结尾呈现出某种开放性,寄托了我对于超越赛博朋克的期望。

在我看来,科幻本应是最为开放而先锋的类型,是如阿米巴虫般不断变形、吸收、融合、超越类型界限的“超类型”。无论是偏重“科技”或是“人性”,都无法完美呈现科幻微妙而复杂的波粒二象性,或许答案存在于两个关键词中间的空白或是连接号“-”,是断裂也是交流、是悖谬也是融合。因此,如何结合前沿科技与中国传统文化的研究,以科幻小说的形式,构建出一套不同于当下晚期资本主义价值观的叙事,探讨人与自我、万物、宇宙之间和谐共生的关系,用想象力,用故事去探索和讨论,以传递讯息,凝聚起更大的共识。

让我们共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