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情之罪——评蒋一谈《说文解字》
悲,就是违背了心愿的那种感觉,悲的尽头是心碎,是肝肠寸断,是撕心裂肺。
悲哀的哀,说起来更久远些。在古代,哀和爱同音通用。哀,爱也,爱乃思念之也。爱而不得,爱而不能,就是哀。(蒋一谈《说文解字》)
一、作为母题的“移情”
《说文解字》中,老周买了一台人工智能安保机器人“小虎”。起初一切都好,机器人高大威猛,精通拳击、截拳道,恪尽职守不知疲倦。就在老周让机器人叫他“爸爸”之后,事情出现了变化。他们不再是单纯的主仆,而是虚假的父子——一边是寻找亡子替代品的假父亲,一边是用服从替代关爱,用懵懂替代孝道的假儿子。
老周的儿子早夭,夫妻也因此离异。思念、悔恨、愧疚经年累月,压得人抬不起头,老周喊一声“小虎”(儿子的名字),哪怕是机器人的回应,都足以让他潸然泪下。“移情”是人类身上常见的现象,古今中外相关的感人故事层出不穷,自从科幻创作中引入人工智能的概念,“移情”也成了常见的主题——毕竟相比移花接木、借尸还魂,智能机器人简直是再方便不过的叙事手段。
爱别离,怨恨憎,求不得,这几种人类最普遍的情感,使有关“移情”的事能获得最广泛的共情。而“移情”作为一种成功的叙事模式,更在于它蕴含的伦理矛盾。“移情”本质上是A将对B的爱转嫁给C,如果这个关系成立,那么对于C而言,接受A的爱同时意味着遭受A的背叛——A真正爱的并不是自己;同时因为B和C本质上并不相同,A出于对B的爱,会要求C尽可能放弃自己的个性,尽量变成B的样子。于是,“移情”“背叛”和“强迫”悄悄画上等号。如果是强调“独占”的夫妻之爱或父母对独生子女的爱,那么在A选择C时,还意味着A背叛了B,于是乎A所移之“情”也充满了嫌疑——很可能A只是自私地爱着自己。
许多事,涉及人性就会变成一团乱麻,只有用文学的方式才说得清。《说文解字》中,老周、死去的儿子、机器人正对应着上述的A、B、C,老周(A)将对儿子(B)的关爱,对儿子成长的希望都转移到了机器人(C)身上,同时他也希望机器人能像儿子一样孝敬、关心自己。但就如上文所论,这样的情感关系其实问题重重。
二、父与子,作家与角色
曾经发生在儿子身上的一件事,让老周无法释怀。儿子和同学打架,指望老周为自己壮胆,但对方家长是个粗鲁强势的“社会人”,老周只能用知识分子的客气、讲道理,掩盖自己的胆怯。
小虎哭着跑远了,之后连续三天没和他说话。如果时光重来,在那一刻,我一定会冲上去猛击男人的面门,打得他倒地求饶——真的会这样吗?我有这样的胆量和本事吗?(《说文解字》)
我们没法用对错评价老周,但儿子当时的失望、后来的夭折,让这件事成为他永远的心结。老周再没有机会证明自己的勇敢,证明自己能做一个强力的、被儿子崇拜的父亲。这个遗憾自然跟随“移情”,来到了机器人身上,但问题在于,文弱的老周,如何教安保机器人强悍?
作者用“说文解字”和“机器人三大定律”为机器人制造混乱和软弱,之后再安排老周发挥作用。老周让机器人学会了很多汉字,也从文字学的角度让机器人尝试理解烦躁、焦虑等人类情绪。支配机器人行动的本质是计算,支配人类的则是情感,一旦机器人进入情感范畴,它们就变成了一知半解、极不稳定的“孩子”。“机器人三大定律”中的一条是“机器人不能伤害人类”,因此机器人某种程度上缺乏自保能力,也如“孩子”一般。在此基础上,老周才开始扮演“父亲”的角色。老周让机器人执行伤害自己的命令,在街上寻衅滋事、故意营造机器人出手的机会……但即便老周已经有些魔怔了,机器人也不会这么轻易变成一个坚强甚至有些咄咄逼人的少年。就像很多科幻小说中那样,人工智能再一次没能让人类如愿。
蒋一谈的小说创作总是情感节制,回避大悲大喜,其科幻小说系列更是如此,以“情”开篇,以“思”收束。故事结尾,机器人原本一潭清水的大脑,已经点染上了七情六欲,“移情”的主体老周也发现机器人替代不了人,机器理性和人类情感结合会怎么样仍是未知。暮色中,机器与人的背影各怀心事,老周想的是机器人为什么没在对话前冠上“爸爸”两个字,机器人在想什么则无人知晓。
思考的空间都留给了读者。老周到底是爱自己还是爱儿子更多一些?机器人怎么看待老周?人与机器能否在主仆关系之上更进一步?对于机器人来说,人的情感又意味着什么?人有没有可能普遍地给予机器人平等、无私的爱?这份爱又能否得到回馈?——稍不留神,这些极为严肃又迫切的问题,都有可能给人类带来灾祸,但小说结尾是不乏温馨与乐观的,老周和机器人毕竟还是走在了“回家”的路上。
小说题名《说文解字》,作者在“文字”这件事上下了很大功夫,让字的“形”重新回到“意”的上层。那些蜿蜒的笔划,经历了篆、隶、楷书,与机器人脑海中的二进制代码交织,为故事带来穿越时空、沧海桑田之感。太阳之下,并无新事,亚当的肋骨变成夏娃,老周的钞票变成机器人的钢筋铁骨,眼前的景色飞速更迭,但相思之苦仍然不可解除。《说文解字》留给读者最深的思索,也许是我们到底在用古老的叙事套路思考新出现的技术问题,还是在借新的技术重新表现古老的忧思。
阅读《说文解字》时,汤姆·汉克斯主演的《荒岛余生》总是萦绕眼前。电影主人公坠机荒岛,他在一枚排球上画笑脸,为它起名“威尔逊”,不停和它说话以派遣孤独。四年时光过去,威尔逊在虚构的层面上获得了生命,主人公会对威尔逊发怒,也会小心翼翼地道歉,会和它开玩笑,也会倾诉衷肠。当海浪冲走威尔逊,主人公发出了与亲人永别般的痛哭、怒吼。在我看来,威尔逊虽然只是一枚排球,但它和科幻作品中人类之外的智慧生命没有本质差别。我们对它的想象,终归内在于我们自身,这决定了我们很难、甚至不可能用想象力虚构出关于它们的真相。从这个角度看,《三体》拒绝正面描写“三体人”,蒋一谈的《说文解字》用相当节制的笔触刻画机器人,就不难理解了。很多时候我们以为科幻小说是在写无边无际的星辰大海,或者时间空间任意套叠的虚拟世界,但其实绝大多数科幻小说写来写去,还是在写人类自己,写人的历史和现实,写他们的哀与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