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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的读者与今天的网络文学
来源:《社会科学辑刊》 | [德]沃尔夫冈·顾彬   2022年05月24日10:15

[摘 要]进入现代以来,讲故事的时代似乎已经过去,但从德国哲学看,人是需要长篇小说的,对故事的讲述今天依然满足德国哲学的要求;对大众来说,网络文学就是满足他们要听的、信的、比较长的、完不成的故事;从德国市民社会的构成及需求看,网络文学不一定是真正的文学,更多是一种社会现象。

[关键词]网络文学;德国哲学;长篇小说;社会现象

我觉得文学永远不会死掉,所有人都需要好的文学,因为如果没有文学的话,也就不可能有人,人的存在和书、文学的存在是分不开的。有人曾说过,人需要故事,如果人听不到故事,他会很孤独。1968年前后,文学的概念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在读者与评论家的眼中,小说特别是长篇小说才算是文学,文学好像就等同于长篇小说。中国的通俗文学大部分是通过网络进行传播的,网络文学满足了人们听长篇故事的需求。而在德国,文学作品必须经由出版社出版,所以对于德国而言,可以说是没有网络文学的。我们需要思考,网络文学究竟是审美的,还是社会的呢?毕竟,我们在研究网络文学的时候,研究的好像不是文学,而是一种社会现象。

一、人需要长篇小说

我想在这里先提出一个哲学问题。德国哲学家叔本华曾经说过,每当人远航归来,他总有故事可说。他认为人需要故事,有故事的人应该去讲述他的故事,而这些故事也需要有人来听。但谈及这个问题,你们可能会想起我以前说过:“讲故事的时代过去了,我们不再需要什么故事了。”可事实上,的确有一些人还在给我们讲故事,而这种讲述似乎也依然能满足我们德国哲学的要求。

关于这个问题,我们可以借助一个典型的德国哲学主题来理解。这个主题与黑格尔创造的新概念“不幸意识”(unglücklichen Bewusstsein)有点关系。这种“不幸意识”体现在个人身上,可以呈现出这样的特征:他是这个人,却想做那个人,他生活在这个世界,却想要生活在那个世界,一个与这个世界不同的、更美好的世界。而聆听故事就正好给我们提供了在精神世界实现这种“做那个人”和“生活在那个世界”的可能性,因此,它与哲学中的“不幸意识”息息相关。此外,“不幸意识”还对应着“忧郁”——一个苏联解体后在德国形成的哲学主题。并且,不同于美国,不同于当时的东欧集团,也不同于当时的中国情况,在德国从未禁止过“忧郁”。甚至与之相反,“忧郁”在过去以及现在都经常被视为哲学家的生活态度,也因此,哈贝马斯会说:在哲学中,我们是绝望的。那么究竟为什么会绝望呢?是因为哲学并不解决问题,而仅仅是解释问题。换言之,哲学仅仅是提供了一个机会,让人们对自己知识的局限性进行思考,而这种思考,其实也是一些出色的故事能够带给或者引导我们进行的。并且,在发现自己知识的局限性后,人们也可以为此感到难过或高兴。天主教思想家西蒙(Josef Simon)就认为,人在知识上的局限性是令人愉快的一个理由。因为如果人知道一切,那么他就跟上帝一样,也就没必要再研究哲学。不过,一个典型的德国哲学家不一定或不愿意承认他思想的局限性,这也会促使他去思考。另外,德国哲学家其实还不愿意提出那些他能够回答的问题,而宁愿提出一些他无法解答的问题,有些被讲述的故事或许也会在不经意间呈现出那些“无法解答”的问题。那么,这种故事的存在,自然也是满足我们德国哲学的要求的。而至于这些“讲故事的人”,我认为,首先对应的,就是一些创作长篇小说的作者。

关于中国的当代文学,我曾经说过:“中国当代文学存在的问题不在于小说的本身,它的问题在于长篇小说。”首先必须得承认,中国当代文学是有很好的短篇小说、中篇小说的,但是在我看来,还没有好的长篇小说。因此我才说,我们不再需要长篇小说了。其实,从德国当代哲学来看,人依然需要长篇小说。因为现代主义文学矛盾的一个非常重要的点就在于不讲故事,认为如果今天出现的还是一些看起来极具故事性的小说,那么就可能导致缺少很多东西。

二、网络文学是满足人要听与信的长故事

在美国,读者不区分通俗文学、文雅文学,他们认为什么文学都是一致的。但是从德国来看,从欧洲来看,不能够这样说。那么无论是在中国还是在德国,我们都会发现,到处都有我们所说的那种通俗文学。不过我们的通俗文学是“硬”的、出版的,而你们的通俗文学基本上是网络的。那么这种文学讲的是什么呢?它们是在讲一些永恒的题目,比方说爱、爱情、幸福、疾病等等。而对于这类主题的故事,好像听众、观众会觉得永远听不够、看不够。因此,现在我们发现,不管是电视台还是网络平台,总是给我们介绍具有连续剧性质的故事。

那么,为什么会这样呢?从哲学的角度来看,人作为规则制定者,在具有现代性以后,他应该自己找他自己的路,没有人告诉他怎么过日子。而文学本来就是人类复杂情感、美好理想的一种寄托:一方面,创作者通过创作来传递自身的价值观念、精神状态;另一方面,读者也通过阅读来寻找精神的“乌托邦”,探寻生活的意义、生命的本质。另外呢,因为人在现代化以后会非常非常累,他会希望他能够有“乐”,通过沉浸于新的故事来暂时地脱离现实世界,告别烦恼,在释放自己压力的同时收获快乐。现在的人其实会更加重视精神需求,物质条件的提升、多元文化的发展和冲击,都使人们的精神需求变得更加多元化。人的现代性让他们求知、情感、社交的基础型精神需求更加迫切,也让他们娱乐和审美的享受型精神追求更加多元,对精神人格和理想信念的发展型精神需求也更有张力。

也可以这样说,在这样一个快节奏的时代里,对大众来说,网络文学就是满足他们要聆听、相信、比较长、完不成的故事。而网络文学由于其内容的广泛性、旨趣的通俗性、过程的互动性,不仅能极大地满足人们的多样精神需求,让他们在其中找到共鸣,还可以让读者通过阅读来缓解现实中的生活压力,让现实中不可实现的愿望在虚拟世界中得到“实现”,或者从网络文学作品中寻找现实生活的映射。每个人只能活一辈子,但是进入虚拟世界却可以让人“重活一次”,并且,由于这些虚拟世界的故事本身就跌宕起伏,还具有自己的一套道德准则,有自己的世界观,且文章的篇幅以及时间线也可以被拉得很长,长到甚至可以慢慢地呈现完一个人的一生,足够读者去慢慢地代入,去聆听,去相信,去了解故事主人公到底是怎样抉择、怎样走完自己的那条路的,进而获得一种全新的感悟。

三、网络文学不一定是真正的文学

从德国社会来看,网络文学不一定是真正的文学。德国没有网络文学,不需要网络文学,这可能与德国的生活方式相关。德国的社会生活方式或者说生活空间就是德国的市民社会,这种市民社会在中国可能很难被理解,因为中国主张“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觉得文学、文化最终服务的是整个社会,不能够与社会脱离,而且每个人都有责任为国家而努力,要当“民族的脊梁”。但德国市民社会的主流则主要是由平民官员、知识分子、文化人士组成的,包括大学教授、医生、牧师、博士等等,他们一直都自觉地远离经济、社会问题,远离政治生活,把关注点全都放在人性、良知、自由、审美这些方面的,这些才是被觉得真正重要、有研究价值的内容。

从德国来看,如果文学发表没有固定的编辑部的话,它不可能会成为真正的文学。我依然不认为网络文学已经具备了学术讨论的资格或价值。首先,文学作品的媒介非常重要。不管怎么样,文学作品形态的出现都必然要通过媒介来产生,而媒介的不同,对于文学品质、文学形态都有明显的制约作用。且不提实体出版与电子发行的区别,即便是发表在不同的纸媒上,那些作品都会有截然不同的意义。长篇小说是单行本还是在报纸上连载,又或者是在刊物上发表,三种不同的纸质媒介也同样会意味着它们成为三种不同级别的作品。而网络文学则是依托新媒体出现的,这种媒介对文体的制约作用本是依靠技术手段来支撑的,但是因为新媒体的技术至今仍在发展,依然不够稳定,因此目前尚无法确定网络文学的稳定形态,所以我并不觉得网络文学现在可以被视为文学。其次,因为在互联网发表文章基本不需要考虑版面、字数等问题,所以网络文学的日更量毫无限制,而如果日更量减少,作品变得精细,网文作者就可能面临读者流失的风险,这会直接影响他们作品的阅读量以及相关收入。在这种情况下,创作出有审美价值的作品是很难的。此外,创作队伍的草根性、作品篇幅的冗长、文本内容的粗糙也是网络文学一些很突出的问题,在这样的背景下,网络文学的文学品质实在是难以保证。我甚至觉得网络文学不应该被算作文学,而应该是属于“前文学”。它没有经过准入程序,根本不构成一种独立性文学,而既然不能够被划入文学领域,自然也就不存在对其进行文学研究的价值。

不管怎么说,我觉得网络文学在德国都是不可能有,也不可能会成功的。但是为什么它在中国能成功呢?这可能就涉及我们现在应该面对的一个最严肃的问题:现代文学是进步的,中国当代文学也大部分都是进步的,但是网络文学从德国来看是落后的,它的美学如果存在的话,肯定也不符合文学水平的要求,因此我们应该问一下,文学到底是什么呢?这是一个社会的现象吗?网络文学肯定是一种社会现象,但它也同时是一种美学现象吗?我们研究网络文学的时候,好像我们研究的不是文学,而是在研究一个社会现象,我们从文学评论家变成了社会科学家。虽然这样也可以,但是朋友们,我请你们注意到,我还是想对此提出质疑。

附 本 文 题 录

1. 〔德〕沃尔夫冈·顾彬:《当代的读者与今天的网络文学》,《社会科学辑刊》2022年第2期。

2. 〔德〕沃尔夫冈·顾彬.当代的读者与今天的网络文学[J].社会科学辑刊,2022(02):175-177.